很自然的,父親要盤考我的事情也就黃了。感謝我的好晴雯,感謝她的這個好主意,幫我度過了這道難關。

晴雯病了。她是真的病了,正是因為傷風受涼。她兩腮都像塗上了胭脂一樣,手腳冰涼,我守候在她床前,握著她的手,問寒問暖,問長問短。看著被病魔纏上了的晴雯,我心疼得直想掉淚,比我自己病了還要難受十分。我又是為她請太醫,又是親自喂她喝湯藥的,甚至梵上了一爐香,默默地為她祈禱,拜神求佛,快驅病魔離她而去。看著我為她忙前忙後,做這做那,晴雯的眼眶裏噙滿了淚花,她抿了抿那幹裂得像一簇小花瓣樣兒的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什麼卻沒有說出口來。可我知道,她想跟我說的是什麼。

就在晴雯病得四肢無力的時候,她還硬撐著為我做了一樁事情:補我那件很特別的雀金裘。

說這件雀金裘特別,是因為它來自於異國他鄉的俄羅斯,係我祖母所賜,她說我穿這件衣裳特別好看,並親口囑咐我明天要穿上它,來和她一起見客。可由於我不小心,不知在哪兒燒了個洞,看上去怪別扭的,要是明天讓祖母看到了這個,她心裏會不舒服的,就隻好趕緊讓人拿到市上織補店裏去縫補。可幾家織補店裏的能工巧匠都說沒見過這麼金貴的衣裳,誰也補不了。

那就讓麝月補補吧,麝月看了看說,這個我可補不了。

那就讓襲人補補吧,襲人看了又看,歎了口氣說,這個,我也補不了。

這可怎麼辦呢?我像頭困獸一樣急得團團亂轉,嘴裏還嘟嘟囔囔的。

拿來,讓我看看吧。病床上的晴雯向麝月招了招手。麝月把那

件雀金裘遞給晴雯,指著那個小洞說,就這兒,我們這裏除了你,沒有人能補它了。晴雯仔細看了會兒,咳嗽了一聲說,那就讓我試試吧。

不行,不行!我連忙阻攔道,你還病著呢,剛喝了藥,怎麼能做這個呢?

晴雯苦笑道,沒事兒的,我又不是病得起不來了,你要是不讓我補,我心裏會更著急的,我一著急,病情反倒會加重的,就讓我幹點兒活吧,沒準兒出出汗,就會減輕了呢。

我說不過她的,也強不過她,她想補就得讓她補,她說補就不能不讓她補。為了她的這顆心,我就聽她的吧。於是,麝月給她拿來針線剪子什麼的,我給她端來熱茶,她支撐著折起身子,挽了挽頭發,披上一件小紅棉襖,開始動手織補起那件衣裳。

晴雯織補衣裳時,我和麝月看著她,守著她,襲人過會兒就來看一眼,還連連誇讚晴雯手巧。我望著晴雯那雙病中的巧手,那雙我多次暖過的小手,它就像會跳舞的小精靈一樣,隻見它左右遊動,上下翻飛,她織幾下,看一看,咳嗽幾聲,歇一會兒,再接著織,接著端詳,接著咳嗽,我心疼得像是針紮,幾次含著淚勸她算了吧,她不聽,搖了搖頭,咬著牙,仍是繼續織補下去。我在想,捏在晴雯手裏的,可不是一般的針和線啊,而是活動著她對我的一腔深情厚意。我看見她額上沁出了細汗來,便趕忙拿手帕替她拭去汗珠兒,然後又是忙著給她遞茶,又是給她捶背,為她放靠枕什麼的。

晴雯織補著,麝月看著,我守候著。

這是個細活兒,我不知道要補到什麼時候呢。晴雯停下針線來跟我說,夜深了,你早些去睡吧。我病了不打緊,要是害得你跟著我熬夜,再受涼生了病,那事就大了,便是我晴雯的罪了呀。

哦,我的好晴雯啊,即使在這種時候你心想著的還是我呀。不,我說,你不能睡覺,我怎麼會去睡呢?你病成了這個樣子,還為我補衣裳,我當然該陪著你了。

小祖宗,你在這兒候著,我心裏頭著急呀,感覺就像在催我似的。晴雯又捂住口咳嗽了兩聲,我一著急,就補得不像樣子了。越是補得不像樣子,我就越著急。你要是替我著想,就先去睡吧,讓我安安靜靜的,慢慢織補吧。

反正我說不過她,也強不過她的,她想讓我先去睡覺,我就不得不先睡覺了,為了她的這顆心,為了她的身體,我得就聽她的。可我哪能睡得著呢?我衣裳也沒脫,隻是大睜著兩眼,想著我和晴雯的前前後後,絲絲縷縷,想著她的病,想著她的心……

大約到了四更天的時候,我聽見哎喲一聲,接著又是撲通一下,我慌忙跳下床跑出來,隻見晴雯倒在了床上。我湊到她臉前仔細瞧了瞧,沒有什麼異樣。哦,她是累垮了,困倒了。我那顆嚇得快要跳出來的心這才收了回去,再拿起那件害得晴雯累倒了的雀金裘瞅了瞅,竟看不出那個小洞在哪了。她補得真好,真巧啊,簡直可說是天衣無縫了。眼下,我都快看不出它是織補過了的,我那早已花了眼的老祖母,就更不會發現它有過什麼洞洞了。

睛雯累垮了,困倒了,那就不再驚動她了,讓她好好睡覺吧。我在她床前站了一會兒,替她掖了掖被角,把她晾在了外麵的那雙靈巧的小手放進被窩裏。然後,將我那件雀金裘,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

往往如此:就在你一切覺得都很美好的時候,不幸或者災禍卻像個幽靈樣悄悄潛入你的身旁,然後它猛然現身,狠狠咬上你一口,甚至把你折騰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而起因,很可能隻是某些看似小小不言的事與物,正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

那一日,我祖母那邊專幹粗活兒的丫環傻大姐,在大觀園假山上掏蟋蟀玩時,拾到了一個五彩繡春囊,也就是那種繡有男女性事圖像或豔詩的,相好者以此傳情的香袋。傻大姐這個癡丫環哪見過這種春意盎然的物件?隻是它覺得很好看,很好玩兒,正想拿給老太太去瞧瞧,正巧被我伯母邢夫人遇見了,她一看到那繡春囊,臉上就變了顏色,想了想,便把這東西交到了榮府的當家人――我母親手裏。

我母親當然是明白我伯母的意思的:這種不堪入目的東西,可是來自於你兒子寶玉為王的大觀園裏呀,這種有傷風化的玩意兒,竟然出現在我們這個詩禮之家,這還得了麼?說不定那裏邊更不堪的東西還有呢(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大觀園怎麼會有繡春囊這種東西,我保證這決不是我的,後來有人說是鳳姐和我那個整天以皮膚之淫為樂的璉二哥的,但鳳姐發誓賭咒說不是他們的。那東西究竟是誰的呢,最後誰也沒有弄清楚。是誰的已經不重要了,它不過是個引子罷了)。這下子,就看你這當家管事的怎麼辦吧。我母親由此而來的難堪,驚慌和憤怒就可想而知了。

於是,我母親斷然決定:抄檢大觀園!

我母親親自帶隊,組成人員有鳳姐,我母親的陪房周瑞家的(此女人心性乖滑,擅長獻媚奉迎,總嫌事兒小,不怕亂子多),我伯母邢夫人的得力幹將王善保家的(此女人時常借勢壓人,庸俗,愚蠢,醜陋),全都是些厲害角色。說是要抄檢的,其實就是一次大清洗。凡是她們看著眼生的物件,一律收繳;凡著她們看著不順眼的丫環,一律攆走。就這樣,一場十分慘烈的狂風暴雨,橫掃了我們的大觀園。我那美麗而可愛的姐妹們,我那些心愛的,正在盛開的花兒們就遭了殃。

惜春的丫環入畫被趕出了大觀園,隻因為在她那裏發現了一些銀錁子,男子的鞋襪,就被看作成了贓物,其實那是入畫替她哥哥保存的。但她有口莫辯,辯也沒用的。說讓你走,你就得走。

迎春的丫環司棋被攆走了。那是因為在她的箱子裏翻出了男人的錦襪,繡鞋,書信什麼的。這些物件是司棋跟她表哥的,他們是有情人,那是有情可原的,是情有可原的。可她們並不原諒可憐的司棋,硬是給活生生地拖了出去。司棋被周瑞家的押出大觀園時,我正巧遇見,她央求我去跟太太求求情,那周瑞家的卻說攆走司棋正是我母親的旨意,她要我別管這等閑事兒。我想把司棋留下來,可我無能為力啊,我救不了她,隻有悲哀和憂傷,隻是淚眼汪汪看著那惡婆娘,像押著犯人一樣把司棋趕走了。

別人的丫環被攆走時,我救不了,沒想到與我朝夕相處的丫環也遭了殃,我這個小主子也一樣救不了她們。

我的丫環芳官,也被我母親親自攆走了。她原是為迎接我姐姐元妃省親修建大觀園時,從姑蘇城買來的戲班裏的一個小女孩,後來解散了戲班,她就留下來做我的丫環了,看她率直任性,活潑可愛,著上男裝,扮相很俊美的樣子,我便給她起了個番名,叫耶律雄奴,我顯然是很喜歡這個俏麗的小丫環的,但我母親還是不管不顧地攆走了她。母親攆走她的理由很簡單,也很直觀:唱戲的女孩子,當然就是狐狸精了!養了個狐狸精在寶玉身邊,除了招惹麻煩事兒,挑唆他胡作非為之外,還能做些什麼?攆走!

拔出蘿卜帶出了泥。芳官那幾個戲班裏的姐妹,後來留下做了丫環的葵官,蕊官,藕官也一一被攆走了。

我的丫環四兒也被攆走了,她被攆走的理由更簡單,簡直叫人哭笑不得,隻因為她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知何時她說了這樣一句笑話:同一日生的是夫妻。

嗚呼……

最讓我不能接受的,叫我霍霍心疼的,就像摘了我心的是,她們居然也要把我的好晴雯給攆走了!

晴雯也是我母親親自攆走的。幫忙的,幫腔的,另有其人,比如王善保家裏的,這婆娘早在我母親麵前告了看不上她的晴雯的狀了,黑磚已墊了一撂又一撂,晴雯注定是在劫難逃了的,這一回,她不想走也得走了。

晴雯被攆走時,我就在眼前,其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她原本就臥病在床,已有好幾日未進湯水了,但我母親她們還是興師問罪來了,硬是讓兩個婆娘把晴雯從炕頭上拉了下來,架著她來到我母親麵前。

晴雯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母親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離遠點兒,我隻好鬆開了晴雯,站到了一旁。

看那病中的晴雯雖是頭發散亂著,但仍有一副掩不住的俏麗妖嬈之態,我母親就譏笑道,好一個病西施啊!聽說你整天打份得像個西施樣兒,給誰看呢?仗著你比別人長得標致些,嘴皮子利索,逞強好勝的,輕狂得這裏放不下你一樣。其實,我看你就是個小妖精,是個狐狸精!你以為你幹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麼?!

哼!就是!王善保家的一旁敲著邊鼓幫腔道,你不是能說會道,厲害得像個公主一樣麼?如今在太太眼前,有本事你也巴巴地說呀!

可恨的王善保家的!晴雯怒目盯了這個多嘴婆娘兩眼,轉過臉來對我母親說:太太不要冤枉我,我長什麼樣子,那不能怪我,我隻是忠心伺候二爺,並沒做過什麼對不起老太太和太太的事情……

好啊!你還敢強嘴?母親指著晴雯的嘴巴說,你這個樣子我看著就不順眼,留在寶玉身邊我就不放心!攆走了去!

很顯然,我母親的邏輯是這樣的:生得好看,嫵媚,漂亮,就肯定是狐狸,就是小妖精,就會惹事生非,就會勾引她兒子,就會把她的寶貝兒子帶壞,這樣的人,如果是丫環,當然就得趕走,沒什麼好說的,也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這時候,我有話要說了,戰戰兢兢的:母親,晴雯她,真的沒有什麼錯兒,要是她有點什麼小錯兒的話,那也是我的錯兒。看在我的份上,把她留下來吧。襲人一旁暗暗地扯了下我的衣襟,我沒理會她,繼續央求道,你不能攆她走,我不想讓她走……

休得多言!母親大聲喝斥道,你的賬回頭我再跟你算,或者讓你父親跟你算!這個小妖精馬上就得給我攆走,必須的!

可怕的母親,這會兒她就像尊凶神了,她居然是信佛的,眼下我真懷疑她是真信還是假信。管她真假還是假信呢,現在我得搬出我的最後一尊神來:晴雯原是老太太賞給我的,這會兒要攆她走,總得跟老太太說一聲吧?我是想讓祖母為我講講情,把晴雯留下來。

不用你操心!我母親瞪了我一眼說,這事我早就跟老太太說過了。趕緊給她收拾東西,快快地給我攆走!

我這才知道,我是留不下晴雯了,誰也救不了我的好晴雯了。可悲啊,我覺得自己很可悲。賈寶玉啊,賈寶玉,你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留不下!你還算個人麼?你還算個男人麼?當時,我真想跟母親這樣說:要攆走晴雯,就先攆走我吧!或者這樣說:把我和晴雯一起攆走吧!可事實上我什麼也沒說出口,隻是兩淚淚汪汪,牙齒咬得格格響,一肚子憤怒,但卻不敢再吭一聲。即便是我敢,也沒用的。我母親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主,我知道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晴雯被攆走的時候,她竟未流一滴淚,也無半句哀求,她隻是淒然地望了我一眼……

望著晴雯那一步步遠去了的身影,我驟然覺得眼前一團漆黑,晴朗的天空也頓時黑暗下來。

晴雯走了,我在怡紅院裏我舉目無親了,再也沒有知我懂我,和我心連心的人了。

晴雯走了,我先是放聲痛哭了一場,後來又癡癡的,默默地啜泣了許久。

襲人過來勸我說,好啦,別哭啦,晴雯攆走了,還有我呢,還有我們呢……

走開!離我遠點!我瘋了一樣大聲喊叫道,除了晴雯,現在我誰也不想看見……

晴雯被攆走的第二天夜晚,我就賄賂了賴大家的一個婆子,讓她帶著我,偷偷溜到晴雯的那個酒鬼表哥多混蟲家去探看她了。

說起她的這個表哥,我就替晴雯心酸難過。晴雯成了我們賈府的丫環之後,看在晴雯的麵子上,管家賴大就把她這個表哥買來做事(其實他所做的事情,也就是喝酒),還配給他一個叫多姑娘的女子為妻(此女多情過甚,簡直是腰裏別著一副牌,誰想來就跟誰來,聽說我那璉二哥跟她還有過一腿呢)。現在,晴雯都病得起不來床了,他們卻全不著家,不知多混蟲又去哪兒喝酒了,也不知多姑娘又到哪裏浪蕩去了。晴雯被迫棲身於這樣一個家,猶如一盆剛抽出嫩箭的蘭花扔進了豬圈裏頭。這對豬狗不如的男女吃水忘了挖井人,他們才不管被攆回來了的表妹晴雯的死活呢。

推門一看晴雯孤零零地躺在蘆席土炕上,就像望見荒原上一株兀自生長快要凋謝了的花,我的眼淚就刷刷地流淌下來,真想用我豐富的淚水澆灌這束就要幹枯的花啊。我心中的花兒已是病入膏肓了,這會兒她像是永遠睡著了的樣子。

晴雯,晴雯,我輕聲呼喚著她,我來看你了,晴雯……

晴雯睜開那雙疲憊而無光的眼睛,看見是我,登時明亮了一下,露出了淒慘的笑容,聲若遊絲喃喃道,寶玉,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你來了,你果真來送我了,我想,你會來送送我的……

送你?我似乎是明知故問道,你要去哪裏?

你知道的。她臉上溢出了淚花,寶玉,我就要去那裏了……

不。我輕輕捂了一下她的嘴,另一隻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晴雯,我的好晴雯,你不要這樣說,你不能,我不要你去……

我渴啊,我快渴死了。晴雯舔了舔那樹皮一樣幹裂的嘴唇,伸出枯瘦的手來,朝爐台那邊指了指,給我喝點兒茶水吧……

我趕忙起身去為晴雯倒茶,然而我直皺眉頭,這茶壺不像茶壺,茶碗不像茶碗(又大又粗的,且有一股嗆鼻的油膻氣,我一連用清水衝洗了好幾遍),茶更不像茶(我看了看,聞了聞,嚐了嚐,色香味俱無)。此時,我真想變成一隻大鳥,穿越漆黑的夜空,飛到我們的怡紅院裏去,銜一壺楓露茶(我知道晴雯在怡紅院裏時,喜歡喝這種好茶),馱一隻白玉茶碗,再飛回到她身邊,讓她盡興享用我們的好茶。可是,遠水不解近渴啊,眼下也就隻好讓她將就著喝這種不像茶的茶了。可就是這種勉強可以叫做茶的水,晴雯卻一仰脖子,如飲甘露一樣,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

看晴雯這個樣子,我的眼淚又撲撲簌簌流了下來。好晴雯,讓你受苦了,我抓著她的手,流著淚說,遲幾天,等太太的氣頭過去了,我再跟她好好求求情,再把你接回去,我們還會在一起的……

說這些話時,其實我是沒有多少底氣的,更無一點把握。

不會的。晴雯搖了搖頭說,寶玉,即使你有這份心,我也沒這個福氣了,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我就要走了……

不,我們的緣份沒有盡,我們的情份也不會盡的!我攥緊了她的手,哭著說,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回去……

寶玉,有你這樣待我的一顆心,我就覺得值了,也就知足了。晴雯又咳嗽了幾聲,隻是,有一件事,讓我死也難瞑目的,盡管人都說我長得好看,可我,並沒有勾引過你,我和你,也從來就沒有過那種事情的,為什麼非得說我是狐狸精,是小妖精?沒想到,長得好看也成了我的罪,我真是比竇娥還要冤啊!如今,我是要走了的人了,說什麼也不怕了。早知今日成了這樣子,何不當初,真的和你……唉,那時候,我隻知道癡癡傻傻在你身邊,想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哪會料到……

是啊,我知道你是很冤枉的。我長歎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很後悔的……

我真的後悔了,很後悔當初沒有跟和晴雯甜甜蜜蜜地好上一場。可能那時候我跟晴雯的思想是一樣的吧,以為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想我會不管不顧,和晴雯有一個更甜蜜的故事的。

眼下,說這些,都已經晚了……說著,晴雯拿過枕邊的剪子,流著淚,剪下兩根蔥管一樣好看的長指甲,放到我的手心裏。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它們,握在了手裏。

接著,晴雯又剪掉一綹頭發,放到我手心。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它們,托在了手上。

然後,晴雯又脫下那件貼身穿著的舊紅綾小襖,顫抖著遞給了我,我把它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我身上的這些東西,你都收著吧,就像我還跟著你一樣。晴雯咬了咬牙說,回去,見了她們,若是有誰問起,你就照直跟她們說,是我的,虛名早就按到我的頭上了,那我就不怕這個那個了。寶玉,你怕麼?

不怕。我流著淚,搖了搖頭說,我才不怕呢。

寶玉!晴雯淚眼汪汪地望著我,把你身上的小襖,脫給我穿好麼?我想,我想穿著你的小襖,躺在冰窟窿一樣的棺材裏頭,就不會覺得那麼冷了,就像在怡紅院裏你給我暖著手一樣……

我抽泣著,脫下我貼身的小襖,換上晴雯的那件貼身小紅襖,把她的指甲和頭發藏在了懷裏。

晴雯流著淚,含著笑,支撐著風中樹梢一樣抖動的身子,穿上了我那件貼身小襖。

還想要我的什麼?我問晴雯。我想,她要我的什麼,我都會給她的。

有你的這件小襖兒,有你的這顆心,我就什麼都不要了……

我看著她,她望著我,一樣的目光,一樣的眼淚。

晴雯,叫我一聲哥哥吧。

寶玉,哥哥,我的好哥哥……

晴雯,妹妹,我的好妹妹……

麵對著奄奄一息時,終於吐露了衷情的晴雯,當時我真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好好親親她,給她些慰藉和補償,讓我補償她,也讓她補償我,但我又覺得那樣做似乎玷汙了她,就猶豫了,遲疑了,我做得對麼?但我引以為憾,多年以後的今天,我還深深地為此而遺憾著。事實上,當時我還沒來得及那麼做,就被那個突然闖入的的多姑娘攪撓了。

這個風騷得一點臉麵也不要的女人一進來,就胡唚了些我現在也不想提及的髒話。於是,我就趕緊把她拉到門口,以主子少爺的身份,以少有的嚴厲口氣警告她,不要跟我亂來,要她好好照料晴雯,不然就讓她吃不了的兜著走。到底,這個比浪女人更浪的女人還是收斂了,她就是浪得出了花樣,但還不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這個浪女人多姑娘一回來,我就不便再在她們這兒呆下去了。再者,晴雯眼下病成了這個樣子,我再呆下去會更傷她的身體的。於是,我就戀戀不舍地向她告了別。

晴雯,妹妹,好妹妹,我走了。我站在她床前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寶玉,哥哥,好哥哥,你走吧,走吧……說完這句話,晴雯就用被子蒙住了頭。我知道,她是不忍再看我,不忍看我離開。

我腿上像綁著兩塊石頭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我從晴雯那邊回來,襲人問我哪兒去了。

你管我去哪兒了呢。我沒好氣地說。

過了一會兒,我告訴了她,我去看晴雯了。

她問我,那今晚怎麼睡?

我答道,隨便你怎麼睡。反正我是不睡的。我要坐著睡,我是要醒著睡。

她嘟囔道,瘋話!

我狂笑了幾聲,真的就是一副瘋模樣了。

這一晚,我似乎就真的沒有睡覺,而是發了一夜呆,不知到了幾更天時,恍惚間看見了一襲白衣的晴雯,她擺著手跟我打招呼說,寶玉,我去了呀。我急忙上前拉住她那雙柔軟而冰涼的小手問道,你要去哪裏?她似淒然,又似嫣然一笑說,我去天上呀。我吃驚地問她,你去哪裏幹什麼呢?她答道,我要去做花神的。我怔了一下說,花神?她點了點頭,是呀,花神。寶玉你知道的,花也是有神的,有總花神,每樣花也都有自己的神。我問她,那你是做總花神,還是單一樣的花神呢?她羞澀一笑說,總花神我做不了的,隻是單一樣花神。我又問她,你去做哪樣花神?她巧手朝外一指,你瞧那邊池子裏正在開的是什麼花?我走出屋外,站在一塊石頭上,朝池子那邊眺望,見芙蓉花正開,便回過頭去再問睛雯,你是芙蓉花神?嗯,她乖巧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清早,凶信傳來:晴雯走了。

我又哭了,哭得一塌糊塗。

一邊哭著晴雯,哭著我的好妹妹,哭著我的花神,一邊在想,像她這樣一個女子,是不適合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到天上去做花神),或許是她的最好出路了。我在想,晴雯臨走之際,一定是呼喚了我的名字的,她一定是流著最後一滴淚呼喚我了的。我仿佛聽見了,她是這樣呼喚我的:寶玉,哥哥,我的好哥哥……

我一邊流淚,一邊嘟噥著,怪不得呢,院子裏那株海棠好端端的,竟忽然間就枯萎了,想那就不是個好兆頭,原來是應驗到我的花神晴雯妹妹身上了……

我哭著的時候,襲人一旁自言自語道,這晴雯她人雖去了,晴雯這個名字怕是不能去的……

哪裏隻是這個晴雯名字去不了!我聲音嘶啞著說,晴雯的一切都去不了的……

就在晴雯走了的那天夜晚,我蘸著淚水,哭出了那首《芙蓉女兒誄》,為我的花神餞行。

我哭出來的這首長歌,黛玉看到了。我想讓她看到,我是有意讓她看到的。黛玉是哭著念完它的,念著之後,她又哭了許久。

黛玉哭著的時候,我陪著她流淚。

我和黛玉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