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做的隻是,我想,我想編一部新花譜,我要試一試,我要試著去弄一部想象中的《新花譜》……
晴雯的手柔若無骨,這個我已經說過了。現在我要說的是,其實晴雯的骨頭是很硬的。哦不,晴雯她沒有半根媚骨,雖說她出身卑微,是個身為下賤的丫環,竟毫無一點奴性。她一身嫵媚,卻又是一身骨氣,這樣的女子何其難得?在我們的大觀園裏,在我們賈府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晴雯這樣的丫環了。
我說過了,晴雯是出類拔萃的,或者說她是錦簇花團之中卓然特別的一枝。她不喜歡那些跟她不一樣的丫環,說白了,她不喜歡她們身上的那種過濃了的奴性。我想,她們也未必喜歡她吧。
記得有一次,我和一群丫環在蜂腰橋上,觀賞溪下麵遊戲的魚兒時,小紅踏著細碎小快步,一股輕風樣兒從不遠處飄了過去。她原是跟著我的丫環,後來鳳姐看她乖巧伶俐,就跟我商量說想把她要去。鳳姐對我比親弟弟還要親,她想要我一個丫環,我能說什麼呢?盡管當時我還是有些不舍得的。再者說,我是征求了小紅本人的意思的,她願意跟我們榮府的實際當家人鳳姐去(她在我這兒排位太靠後,什麼好事兒都輪不到她,許多事情都不讓她做,她還是很想多做些事情的)。但她不是這麼說的,她說寶二爺讓我跟誰我就跟誰。於是,她就跟鳳姐去了。據說小紅在鳳姐那邊做得很好,都認我的鳳姐為幹娘了。
看見小紅匆匆走過,眼尖嘴利的晴雯一聲就把她拽下了:小紅,站住!那正在疾走的小紅就站住了,晴雯又向她招了招手,過來一下,小紅就挪著腳步過來了,晴雯嬉笑道,忙什麼好事去呢,走得這麼急,又一臉春風的樣子,怕是慌著領賞去的吧?
小紅漲紅了臉說,幹娘派我去薛大姑娘那邊說點事兒。
哦,晴雯怪笑道,哎小紅,你姓什麼來著?
小紅怔了一下說,我姓林呀,晴雯姐姐你怎麼把我的姓給忘了?
嗬嗬,你還知道自己姓什麼呀?我以為你忘了呢。晴雯冷笑道,怪不得呀,認了幹娘就不想理我們這些姐妹了?攀上了高枝,你就忘了名姓和出身了?
小紅羞紅了臉說,晴雯姐姐,瞧你說話多難聽,我又沒得罪你。
晴雯笑道,那算我得罪你,好吧?我是沒你說話好聽,也沒你會說話。要不然,我也攀高枝兒去了。
我一看小紅都快被晴雯說哭了,便趕緊打了圓場說,小紅你去吧,晴雯跟你玩笑呢。
小紅走後,晴雯像是自言自語說,我就看不慣這種攀高枝的勢利眼!
襲人笑了笑,替小紅說了句話,其實,小紅去那邊挺好的,她也很不容易呀。
嗬嗬,晴雯話裏有話說,她是很不容易,都是很不容易的……
小紅離開我們怡紅院去了鳳姐那邊,晴雯這樣奚落她是不難理解的,即使跟她朝夕相處的姐妹,誰要做了她看不上的勾當,晴雯照樣是嘴上毫不留情的。那天,整日好出個頭露個麵兒,眼色頭也很活泛的秋紋,到我母親那邊去送花,我母親就順便賞了她兩件衣服,回來後秋紋就有些受寵若驚了,又有些得意而忘形了,就忘了晴雯是晴雯了,偏沒了眼色在晴雯麵前顯擺出來:晴雯姐你看,太太賞了我兩件衣裳,這可都是好衣裳啊!要說呢,衣裳倒是樁小事兒,難得的是人家賞給了咱這做丫環的個臉麵,這也算是恩典吧。你說是不是晴雯姐?
晴雯不看秋紋托在手裏的衣裳,隻是冷眼打量托著衣裳的秋紋,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牙磣!接著又是兩個字,惡心!再接下來就是一串連珠炮:去!聽見這個賞字我就反胃,就起雞皮疙瘩。臉麵?是啊,丫環也是要講臉麵的,可我覺得你領受的可不是什麼臉麵,竟是沒了臉麵呢。人家是把不想要的破東西順手塞給你了,你倒像得了個金元寶一樣。要是金貴東西,人家會白給你?做夢去吧你!她主子是人,咱丫環也是人,人家不要的東西扔給你,你居然不以為辱,反以為榮!要是我,就不要,更不會當成什麼恩典,哪怕是得罪了她呢,大不了把我攆出去!她這樣大聲說著,還朝不遠處繡花的襲人那邊看了看,她當然知道我母親也賞給過襲人衣裳什麼的,她這番話顯然也是有意說給襲人聽的。
但襲人姐姐是寬厚的,忍讓的,她不會跟這個心直口快的晴雯一般見識的,說什麼就隨她晴雯去吧,她隻管低頭做自己的活兒。我知道,襲人是有些怕晴雯,她不敢去接晴雯的話茬兒。再者,我也不願意看到她們倆打牙鬥嘴的。
晴雯她真的是那種嫉惡如仇,眼裏容忍不了一粒灰塵的女子,這是從另外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我更深切領略到了的。
我的小丫環墜兒,偷了鳳姐的大丫環平兒的蝦須鐲子,弄得我這個主子很沒麵子,平時哪個丫環誰犯點小錯什麼的,我總是替她們說話,這下子墜兒卻弄得我無話可說了,但不說一說我心裏又憋得難受,於是就在陪著臥病的晴雯說話時輕描淡寫提到了件事,說過之後我又有些後悔了:隻見那病中的晴雯氣得滿臉通紅,朝著門口大喊一聲:墜兒,你給我過來!
墜兒磨磨蹭蹭走到晴雯身旁,很有些膽怯地說,姐姐叫我有什麼事兒?
呸!晴雯折起身子怒斥著墜兒,你這樣的人也配叫我姐姐?!有什麼事兒?你自己不清楚麼?你簡直把我們怡紅院姐妹的臉都丟盡了,你又懶又饞就不說了,居然手賤不要臉到了去偷人家鐲子的地步……
墜兒低下了頭,又羞又怕,哭了。我趕緊勸道,墜兒她知道錯了。晴雯,你正病著,身子骨弱,不要太動氣……
沒料到,那虛弱的晴雯長了一下身子,一把抓住墜兒,照她臉上就是一巴掌。
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寫到這段故事時,說:晴雯取出枕邊的一丈青(簪子),朝墜兒手上亂戳。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親眼所見,晴雯並沒有拿簪子亂戳墜兒的手,晴雯可不是鳳姐,鳳姐才拿簪子紮丫環呢。我知道的,晴雯沒那麼狠,她隻是狠狠地扇了墜兒一巴掌。
晴雯扇了墜兒一巴掌之後,有氣無力地倒在了床上,她咳嗽聲聲,喘息了一下說,寶玉,快把這丟人現眼的小蹄子攆出去吧,不要讓我再看見這沒臉的東西……
我歎了口氣,便叫人把墜兒送出怡紅院,讓她離開了我們賈府。
現在,該說說晴雯撕扇子的故事了。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要說一下這個故事。而我之所以很有些猶豫,那是因為這段故事曹雪芹先生已經講得足夠好了,別人是很難再插嘴多言的(可我賈寶玉不是別人啊,我是正而八經的當局者)。我猶豫了許久還是想再來講講它,因為我覺得那的確是個意味深長的好故事。是啊,看上去同樣一個故事,他講他的,我講得我的,他曹雪芹講過了的,我賈寶玉這個當事人仍然可以重講一下。在這個問題上,我在心裏和筆下都掌握著一個原則:詳略得當。也就是說,他詳我就略,他略我就詳(說白了也沒有關係,這種原則也是貫徹我這部自白書之始終的)。另外,對於他所講的故事,我甚至能夠做些修正和補充,畢竟我更熟稔此故事的全部細節,以及兩個當事人(晴雯和我)在整個故事之中的心理狀況。
那天是端陽節,我和黛玉從寶釵姐姐家回到怡紅院,心情不太好,便坐在那兒發呆(我時常心情不好,總是有這樣或那樣讓人心疼,或者憂傷的事情纏繞著我,我想這可能跟我是個詩人有關吧)。要說起因也很簡單的,就是緣於黛玉所說的關於聚散的一番話。就在我悶悶不樂的時候,聽見噗嗒一聲響,抬眼一看,原來是換衣服的晴雯碰落了一把扇子,扇股子給折斷了,晴雯向我調皮地伸了一下舌頭,這或許是她表示的一種歉意吧。但我此刻卻沒理會她這個,隻是想順勢把那一股子鬱悶之氣撒出來,就徑直射到了晴雯身上:幹什麼呢你,這麼毛手毛腳的?在我這兒,你這樣不小心倒也沒什麼,趕明兒你要是出去嫁人了,也這樣碰爛碟子摔破碗兒的,看人家怎樣收拾你?
當時,我也就是想尋身邊人出口氣,她隨我之意說幾句好聽話兒也就算了。沒想到,我這股無名火遭遇到了一股更強勁的槍藥,晴雯她硬是把我給頂了回來:哎喲,二爺的火也太大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呢,不就是碰折了一把破扇子麼?過去也曾摔爛過玻璃缸,瑪瑙碗什麼的,也沒見二爺發過什麼火。眼下我不過是無意間碰破了一把破扇子,你就倒像吃了槍藥一樣。要是二爺心疼這把破扇子,那我就用份例錢賠你兩把好扇子好了,你不必這樣發邪火,隔槍弄棒的。若是看我晴雯不順眼,沒別人會伺候你,那你就直說好了,幹脆把我攆走算了,咱們好說好散!說著,她還朝那把被摔折的扇子上狠踩了一腳,顯然是賭氣。
晴雯伶牙俐齒噴出一連串的火藥,非但沒將我的火煽起來,倒像一股冷風把我吹醒了些,猛然覺得是自己有些過分了。真是邪了門,她這樣頂撞我,我卻並沒因此而生氣,反而有點生自己的氣了,而立刻對她更多了幾分喜歡。人就這麼怪,情感就這麼奇妙?但我嘴上並不想軟下來,也不想就此收住,而是要把這場由我惹起來的火燒下去,甚至不妨再添把柴禾,我倒是想看看它究竟會如何收場的。我的這些思緒,是在襲人聽到吵鬧聲趕緊過來勸解時醞釀的。
襲人當然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盡管她以那種公允的口氣來勸解。就像我將邪火發到了晴雯身上一樣,晴雯也把邪火燒到了襲人身上,她一陣火藥味更濃的冷嘲熱諷,把襲人的好心好意一下子給趕走了。
襲人一離開,我便故意陰著臉,向晴雯發起了佯攻:好啊!晴雯,剛才你不是提到好說好散麼?是啊,像黛玉所說的那樣,人有聚就有散。眼下又從你嘴裏說出了這個散字。好啊,散就散吧,隻要你想,將來總有散的那一天。不說將來了,就說現在,若是你不想跟著我了,那今天我就送你出去,現在我就去跟我母親說一聲,讓你走!說著,我就朝外走去,做出一副馬上就到我母親那邊去稟報的架勢。其實,我是想借此機會試一試,看她晴雯想不想離我而去,就像襲人曾經試過我,看我願不願意讓她離去一樣。怎麼說呢,有情人之間,這種你試試探探我,我試探試探你,覺得還是很有些味道的,這種酸辣苦甜的滋味,隻有當事者自己心裏最清楚。
聞聽我要去母親那邊說把晴雯送走,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等一群丫環,都苦苦攔住我,拉住我,不讓我出門去。我做出那種執意要去的樣子,她們就紛紛替晴雯說情。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寫到這一節時,說是一看攔不住,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等眾丫環就一齊跪下央求我,這就有些言重了,太誇張了些吧?其實沒有那回事兒。我又不是皇上,不是大老爺,隻是個公子,是個少爺,豈能讓一群跟我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們下跪呢?那不是太滑稽了麼?想想這一幕就不像個樣子。別看晴雯平時在姐妹們麵前嘴上不饒人,可到了要緊的時候,她還是很有人緣的,姐妹們心裏頭就念起了她的好來,都舍不得她了。好,好啦,我心裏跟自己說,見好就收吧,再強拉硬弓就有些騎虎難下了。其實,我何曾想讓她晴雯離去呢?好在襲人她們硬是以柔情拽住了我,要不然我還真不知接下來的場麵該怎麼收拾呢。於是,我的口氣就有了變化:不是我一定要送她出去的,是她自己鬧著要走的。
我什麼時候鬧著要走了?別這樣誣賴我。晴雯哭著說,要是你想攆我走,就去跟太太說來攆我吧,我現在就一頭撞死在你麵前!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頭有些害怕了,但更多的是欣喜。怕的是,我若是到母親那邊去說要把送她走,這烈火一樣的晴雯真能做出那種焚燃了自己,也會燒傷我心的事情來。喜的是,她不想走,她寧願死在我眼前,也不要離開我,她居然以死明心,我的心豁然感動了。其實,我當然知道她是不想離開我的,她也喜歡我,隻是她性子硬,嘴巴也硬,不肯明說出來罷了。這時候她給我的感覺就不再是那種可貴的尊嚴了,而是她對我的不舍之情。於是,我就趁勢後退了一步說,這麼說,你不想走?
我沒說要走,晴雯低頭答道。
好啦,別哭了,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好好留下吧。我這樣說,算是給我們兩個人都打了圓場。
一看我和晴雯二人的火都熄下來了,襲人她們就各人忙各人的去了,眼下隻有我和晴雯了,是該徹底和解的時候了。實話說,我可不願因為一把扇子惹得她很不痛快,更不想因此讓她和我產生了隔閡什麼的。於是,我想了想,就陪著笑臉,給她賠不是:今天咱倆都有錯,我不該因為一把扇子向你發火,你也不該因為我發了點兒小邪火,就說出那些更氣人的話來。我縱有七分錯,你的錯也得有三分。要不,就算我有八分錯,你的錯隻占二分吧。說來說去,總歸是我的錯多些,你的錯少點兒。是啊,你說得對,不就是因為一把破扇子麼?不過就是你無意間摔斷了扇股子麼?即使是一把新扇子又如何,你就是有意地撕了它又怎樣?隻要你能不生氣,隻要我能看到你的歡顏……
這話可是你說的呀!晴雯破涕為笑了,現出了一副撤嬌的小模樣來,那你拿把扇子來讓我撕吧?
好啊!我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扇子,微笑著遞給了晴雯。
那我可真撕了呀,晴雯看了看我說。
嗯,我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晴雯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但她還是嗤地一聲將那把扇子撕成了兩片,接下來她三把兩把,嗤嗤幾聲,那扇子就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落到了地上。
好,撕得好,撕得妙!我歡笑著為她鼓掌,撕得痛快,撕得響亮,我敢保證,誰沒有你撕得這麼漂亮……
晴雯格格格笑了起來,一臉燦爛,猶如一朵正在嬌豔盛開的花。
這時候,麝月搖著把扇子走進來,笑道,喲嗬,你倆真會玩呀。羞不羞?剛才還是兩隻互叨冠子鬥架的雞,這會兒就又成了兩匹互咬尾巴玩的貓兒了?
我嘻笑著,一把奪過麝月手裏的扇子,遞到晴雯的手裏說,接著撕,讓麝月看看你撕扇子的手段妙不妙?
晴雯笑了笑,果真又把麝月的扇子撕了個滿天開花。
作孽啊,作孽!那麝月笑嘻嘻捧起了兩隻手,做出了求佛告饒的樣子。
什麼作孽?我笑道,這是作樂!作樂,懂麼?麝月,幫幫忙,去把那扇匣子給我拿過來,讓晴雯接著撕……
我拿不動,要拿你去拿吧。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呢。麝月笑著跑開了。我做出一副真的要去拿扇匣子的樣兒,晴雯攔住了我,笑著說,好啦,我不想撕了。
說真的,她要是還想再撕下去,我真的就會給她去拿的。隻要她晴雯這朵花臉上能綻出嫣然的笑容,撕一把兩把扇子算個芝麻,撕一匣子扇子算個麻花,就是再拉一車扇子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甭說她撕了扇子,就是她想撕帳子,撕被子也沒有一點問題,想撕衣裳也沒關係呀,我把這樣的話跟晴雯說了,她笑著搖了搖頭。那時候,她就隻撕扇子,就隻想撕一兩把扇子。一撕扇子,她就笑了。並不是她喜歡撕扇子(晴雯並沒有撕扇子的嗜好),隻是這麼一撕扇子,她就掙回了麵子;一撕扇子,就笑開顏了,她就開了心了,好了,我覺得值了,也可說是超值了。其實,她也就隻是撕了兩把扇子,我想再讓她撕下去,她卻不要再撕了,若要再撕她便會心疼了,會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太不像話了,但她是這樣說的,今天我撕痛快了,也撕累了,明天再說吧。哦,你這個聰明可愛會撒嬌的晴雯啊,我怎麼說你呢?
你累了,我也有些累了。我遲疑了一下,拉住了晴雯的手說,洗洗澡去睡吧,我也沒洗澡呢,要不咱倆一起去洗澡吧?
哦,不,晴雯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襲人,也不是碧痕她們。你先去洗吧,你洗了我再洗……
我明白她說的說什麼,也明白她想說的是些什麼。但我並沒有因此而不悅,反倒是從心裏頭對她又多了幾分喜歡,和敬重。
說到晴雯的聰明靈巧,我又想到了一個現在覺得很有趣的故事。當時,我可不覺得有趣,而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甚至也急出了一頭熱汗來。
那天晚上,外麵的風呼呼叫,我倚靠在床頭上。晴雯,襲人,麝月,三個跟我最貼心的丫環,坐在床邊陪伴著我。我們像一家人那樣親親熱熱,說說笑笑,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情景,當然是溫馨而美妙的,我整個身心都感覺很舒坦。就在這時,一件我最怕的事情找到了頭上,一下子就攪擾了我們的好氣氛,敗壞了我的好心情。
趙姨娘的丫環小鵲前來報信說,明天我父親要盤考我。也就是說,父親要檢查我的讀書情況了。聞聽此言,我當即就躺了下去,趕緊用被子蒙住了頭,像是遇到了一股刺骨的寒風一樣。但很快的,我就又慢慢地鑽出了被窩,慌忙披衣下床,呆子一般嘟囔著,書,書,我要讀書了,我要去讀那些該死的破書了!不讀不行啊,不想讀也得去讀,明天父親就要盤考我了,我不得不臨陣磨磨槍,指望用到它時又快又光,能夠先抵擋上一陣子。唉,原本我是想歡樂今宵的,看來此夜我是要苦熬了。
一見我拉開架式要讀書了,襲人倒是滿心歡喜的樣子,她說,讀書好啊,這才是正事兒呢,天還不算晚,你好好讀書吧,我們就不耽誤你了。
晴雯和麝月也忙著去給我倒茶,剪燭,擦書案什麼的。
我先是坐在哪兒發了會兒呆,然後就胡亂翻起了那一堆散發出黴味的破書,這些該死的四書五經八股文章,我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搭理它們了,眼下我真不知該麵對哪一個。看這個吧,怕明天父親要問我那個,看那個吧,又怕父親明天會考我這個。事實上,哪個我也不想理會它。我煩,煩死這些不是東西的東西了,真想就著高懸的明燭一把火燒光它們。一想到父親賈政那張嚴厲的臉,那張暴怒的臉,想到我因為害怕,因為回答不出他的問題,而低眉垂目,結結巴巴的可憐樣,想到他又要譏諷我,訓斥我,甚至他還可能會抬手就給我幾巴掌,我就渾身顫抖。父親啊,你打我罵我,是恨鐵不成鋼,我並不怪你,也不恨你,我隻是怕你,也難說喜歡你。想想父親這個人其實也挺可憐的,他原本也是個酷愛讀書的,卻沒有通過考場證明自己,隻是後來襲了世職,當上了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也不感興趣的官,走向了那烏七八糟的官場,結果弄得他官不像官,讀書不像讀書人。我知道,父親的日子過得也算不上快樂,他名義上是賈府的當家人,手中卻沒有握掌實權,雖有幾個食客時刻不離他左右,卻無一位真心朋友,雖有妻妾,卻沒有一位他真正心愛的女人,作為一個男人,他也是很不幸的。可能是因為他自己覺得前途無望了吧,於是他就想再博一下彩,便拿我當成了賭注,他試圖讓我立身舉業,光宗耀祖呢。可我讓他失望了,我可不是什麼棟梁之材,我真的不是那塊料兒。不僅僅如此,我還拒絕栽培呢,我不要誰來栽培我,我想像一棵樹那樣自然生長,長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真的,有時候我就想變成一棵樹,比如海棠樹什麼的(當然得有另外一些樹與我毗鄰),還想變成一尾自由自在遊泳的魚兒(當然得有另外一些魚兒與我結隊),或者變成一隻飛來飛去的鳥兒(當然得有另外一些鳥兒與我為伴),是啊,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做一個人了,那樣就不用再去看什麼四書五經八股文了,也不會有誰來盤考你了。我的思緒如匹野馬那樣狂奔亂跑著,哪裏還讀得進去書呢?原以為跟它們還是有些熟識的,畢竟我不得不跟它們接近過很多回,可眼下我發現彼此還是很認生的。如坐針氈啊,長籲短歎呀。更讓我惴惴不安的是,我在受苦,丫環們也得跟著我受罪,我不得去安歇,害得她們也不能去睡覺。她們在守著我,陪著我熬夜,為我焦急,我被她們感動著,也心疼著她們。我聽得見她們躡手躡腳走動的聲音,聽得見她們壓低嗓門的聲音,還聽到了晴雯監督她的小姐妹的聲音:寶玉不睡,我們誰也不許睡。誰要是再當瞌睡蟲,我可就真要拿針紮誰了呀。我想象著晴雯拿根繡花針比比劃劃的小樣兒,不覺竊笑出了聲來。
忽然,丫環芳官從外麵跑進來喊道:嚇死我了,我聽見有人跳牆了!在哪裏?誰跳牆了?眾丫環尖叫著,吵嚷著,說是要一起去尋找查看查看。我趁此時機趕緊跑出來,詢問端底。其實這事哪有什麼端底呢?問芳官,她隻說是聽見有人跳牆了,感覺是有人跳了牆,但她並沒有親眼看見。
可是,我們不妨就認為是真的人跳牆了,三更半夜有人跳我們的牆,非偷即搶,這下子把我們大家都嚇死了。機靈的晴雯就是這麼說的。她看到我那一臉疲憊的樣子,知道我在為明天老爺要盤考而受苦受難,於是她就順勢想到了一個妙計,她才這麼說的,寶玉,你也一定給嚇壞了吧?會不會嚇出什麼病來呀?幹脆,我看你就裝著嚇病了,這樣,明天老爺就不會盤考你了。
晴雯這麼一說,大家都怔住了,也忘了剛才說的要一起去尋找查看了。我心一動,覺得這倒是個好主意。難為她晴雯想得出來,也隻有晴雯她才能想得出這樣的好主意,也隻有晴雯敢於說出這樣的妙招。
這樣不行吧?襲人質疑道。
有什麼不行的?晴雯一下子就給她頂了回去。
這樣不好吧?襲人冷笑道。
有什麼不好的?你說給我聽聽!晴雯熱辣辣地盯著襲人。
二爺讀書求功名,這是正事呀。老爺要盤考他,也是應當的。我們做丫環的,不該瞎摻乎這種事情。襲人一板一眼說,再者,本來他沒嚇著,卻要說嚇病了,去哄騙老爺,這樣做好麼?
我以為,這下子晴雯就沒話跟襲人爭辯了呢,誰料晴雯卻一番針鋒相對的言語把襲人弄懵了:襲人姐姐你也知道,寶玉他膽子是很小的,眼下他是沒被嚇病,但過會兒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後怕,他病不病還真不好說呢。這時候,晴雯扭頭看了看,跟我眨巴了一下她那俏麗的眉眼,再者說啦,即使他未被跳牆人嚇出病來,但到了明天老爺要盤考他時,說不定他會挨頓罵,甚至會挨頓打時,要被老爺給嚇出病來呢。他要真是被嚇病了,你心裏會好受?誰心裏會好舒坦呢?什麼讀書不讀書,功名不功名的,我看寶玉的身體才是要緊的,他快活不快活才是要緊的呢。
你要這樣說,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襲人苦笑了一聲,認輸了。
聽了晴雯的一番話,我十分感激地望著她,差點流下淚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晴雯笑道,就按我說的辦吧,我們現在就
打著燈籠,大張旗鼓地去查尋那個跳牆的,然後,我去回太太,跟她要安魂丸,就說二爺著了涼,嚇病了。姐妹們,誰要是敢把真相漏出去,我就拿大針縫她的嘴巴!她回頭望了我一眼,你覺得這樣行麼?
我隻是笑了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現在,我願意聽任晴雯的擺布。我覺得,她擺布得挺好。
由於那天夜晚動靜鬧得很不小,不僅僅是我們的大觀園,整個賈府裏都有些雞犬不寧了。得知我被嚇病了,我母親,我祖母都慌得不得了,趕忙派人來探視我。不得不裝病了的我躺在床上,心裏憋不住,直想笑,但還是做出一副病人的苦相來告慰著她們:跟太太和老太太說,我沒大事,不過是著了點涼,受了點驚嚇,躺幾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