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襲人啊,襲人
襲人,襲人。當初,便覺得這名字我給她起得妙,為此我還頗有些小得意呢。多年之後的今天我依然以為,我為她所取的這個名字很有意味,但早已不再有什麼得意之感了,而是想起這個名字,就有那種悠遠的失落感,畢竟我失去她很多年,很多年了。這些年來,我無數次想起她,一直想念著她,有時候,我時不時會這樣沒來由地呼喚她,或者感歎道,襲人啊,襲人……
要說,襲人她原來的名字也很好聽的。姓花(一個花樣的女孩兒,正好姓花,正可人意,也算是一種天意吧),名珍珠(她也真的配叫珍珠,在我看來,我身邊的女子差不多個個是珍珠,那些我無緣得見的女子,也有很多都是珍珠呢)。但我覺得這個名字或多或少有點俗,我的意思是說,即便是珍珠,也不一定非得就叫什麼珍珠(就像我賈寶玉,其實並不是一塊寶玉,才硬是被叫了寶玉這個名字呢)。於是,我便把她的名字改為襲人了。就因為這個,我還挨了父親賈政一頓責罵呢。
那天,父親忽然這樣問我,你的一個丫頭,怎麼叫了這麼個古怪的名字?
是我據古人之詩意為她起的,我低著頭答道。
我那也曾飽讀詩書的父親沉吟了片刻說,是從宋人陸放翁《村居書喜》的那句花氣襲人知晝暖而來的吧?
我本想點頭說是,本來也就是,可我眼睛一骨碌,想在整天罵我不好好讀書的父親露一小手兒,便搖了搖頭說,不,是取自唐人盧照鄰《長安古意》的詩句,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父親頓感丟了麵子,他指著我的鼻子怒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一點正業也不務,一點正事也不幹!還在我麵前逞才使氣呢?!瞧你這顆小腦袋,這點小心思,全都用到那些豔詩淫曲,丫頭女兒上頭去了!
我低眉垂目,不敢還嘴,其實當時我倒是想問他一下,什麼才是正事,什麼才是正業呢?
母親見我父親動了真氣,急忙打圓場說,還不趕緊把這名字改了去?
父親擺了擺了手說,算了吧,隨他去吧。
於是,我就有些暗自得意,看來嚴厲的父親還是認可我的,至少他認同了我給我的丫頭所取的這個名字。
其實,這個原名花珍珠的襲人本不是我的丫頭,一開始她是跟著我祖母的。她出身於貧寒人家,是被家人賣到我們賈府做了丫頭的。老祖母疼我疼得沒一點兒空隙,深怕我身邊缺少忠心耿耿之人,便讓心地好,很會伺候人,模樣又俊俏的花珍珠跟著我了。老祖母讓她跟著我,她便跟了我。跟著我祖母時她是花珍珠,一心一意地伺候老祖宗,就像是老太太的一件貼心小棉襖,跟了我以後她就成了花襲人,便又全心全意地服侍我賈寶玉,成了一床覆蓋著我,溫暖著我全身的大棉被了。
記得,當初我要把她那個珍珠的名字改為襲人時,是征求了她的意見的。她的回答是這樣的:你想改那就改,你說改就改吧。我問她,你覺得襲人這個名字好不好?她說,好,你說好就好,你覺得好就好。這就是我的丫頭襲人,這就是我的襲人姐姐。
那天,我在可卿床上做了那場欲醉欲仙的春夢之後,看見襲人我便有些不好意思,總約摸著她發現了我的那個秘密,因為我覺得她老是對著我笑,那種怪怪的笑,甜裏透著酸,酸裏含著甜,畢竟那時候她就在可卿的家門口守著呢,善於察言觀色的襲人很有可能會猜到了些什麼。實話說,我有點怕襲人知道那件事,但同時又有一種隱約的衝動,想主動告訴她,讓她和我分享一下那份難以言傳的甜美滋味。
到了夜晚,襲人服侍我睡覺換衣服時,她摸到我襯褲上漿糊般硬硬的一片,便笑著問我是怎麼回事兒,我心跳跳的,臉紅紅的,怔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回味,接下來便有些羞澀,又很有些甜蜜地給她講述了那場夢裏的某些情景。不過,我卻有意隱瞞了一個細節,也就是一個人物——可卿,隻說是警幻仙姑讓我和她妹妹成就了那樁好事的。
那襲人早就羞紅了臉,等我繪聲繪色演繹完那場春夢,她彎下蜂腰,捂著嘴笑道,你可真會編呀,是從你看的那些歪書上學來的吧?不。我趕忙發誓道,是真的,我真的是做了這樣一個夢!
瞧你做的什麼夢啊!她將信將疑地笑道,是你自己想做那種事情了吧?幽暗的燭光之下,她笑成了一朵嬌羞的花,顯得那麼嫣然嫵媚,我又禁不住醉眼朦朧,心旌搖曳起來,通身一派燥熱,明顯感覺某些部位好像有隻小蜜蜂爬來爬去。於是,我靈機一動,其實是一股子衝動,一把拉住了襲人說,姐姐,咱倆也試試吧。我的意思是,眼下就跟她再把我夢裏經曆的那番情景演示一遍。
不,襲人躲閃著說,我不,我怕……
怕什麼?我一副大人模樣包攬道,不用怕,有我呢。
襲人滿臉羞紅似桃花,朝外麵指了指,別讓晴雯她們看見了。
不妨事兒的。我安撫她說,咱們悄悄的,她們不會知道的。其實我想說,晴雯她們看見了又能怎樣?那時候,我似乎已經顧不得許多了,兩眼癡迷看著襲人那忸怩動人的嬌模樣兒,我便一下子把她抱到了床上,急猴猴亂解她的衣扣。襲人眼睛一閉,任由我動作了,她從了,她心甘情願了。事後她是這樣說的,反正我明知道老太太是把我許了你的,那就隨你的意吧。即便是那樣了,也算不上越禮的。
和襲人進行這場好事時,盡管我還是免不了有些慌亂,但是比較起來可說是從容了許多,畢竟我是有過一次這方麵的經驗了,哪怕是夢裏頭的。依照那警幻仙姑教授於我的,和夢裏的可卿做事的樣子,我壯懷激烈,又溫存似水地跟她雲來雨去,她一手捂著嘴竭力不出聲,一手狠掐著我的脊背,不知她是痛,也不知她是痛快,我似乎也沒顧得上問她這些。恍惚間,我眼前,身下的襲人仿佛變成了可卿,於是我就越發歡實起來,也越發柔情了。當那一窩生命的旺水傾巢而出時,我渾身擅抖著,像是在喃喃,又像是在呼喚,姐姐,姐姐……聲聲叫個不停,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叫襲人,還是在叫可卿,反正她們都是我的姐姐,都是我的好姐姐。
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寫到我和襲人行事這一回時,說那是我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其實應是我再度魚水歡了。我說不出哪一回的感覺更好些,隻能說這兩次合歡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但我得承認,是襲人讓我清醒時感受了男女之事的,她讓我更清楚地知道了男女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當然啦,知道了這些,你心思便會多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就成了個摸到了人生邊兒上的男人了,盡管那時候你還是個少年。
當我有些疲憊,也有些羞愧地起了身,看見襲人她臉上滿是淚花。我想安慰她幾句,可又一時找不到比較妥當的話語。
她流著淚說,現在我是……我是你的人了,其實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都跟我,這樣了,以後你要對我更好些……
嗯。我點了點頭道,那還用說麼?
襲人起身理了理頭發,又整了整床鋪,然後羞答答地問我,剛才,你覺得好麼?
好。我說,很好啊。你感覺好麼?
你覺得好就好,她低著頭柔聲說道。
回頭想一想,的確是這樣的:男女之間有沒有過肌膚之親,陰陽之合,雲雨之情,其關係畢竟是不大一樣的,是大不一樣的了。一旦有了性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心裏頭會覺得跟她很親,而她就更會覺得自己是你的女人了,甚至她更樂於把你當成她的男人,她就會和你更親近,而不管你和她的名份是怎樣的。我和襲人之間就是如此。原本她就跟我很親的,此後便跟我更親了;原本我就對她很好,此後便待她更好了。
這樣以來,我和襲人之間的稱呼上也隨之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我不再讓她叫我寶二爺了。原本,我就不太樂意她這樣叫我,寶二爺長,寶二爺短,我聽著怪別扭的,老是覺得有一種我所不喜歡的距離感,而是要讓她叫我寶玉。這跟我非得讓可卿叫我寶玉還是有所不同的,那是我想掃除我和她在輩份上的障礙,而要襲人叫我寶玉,是我想打破她和我之間那種身份上的界限。在我眼裏,身邊那些跟我年齡相差不太多的女子,她們都是我親愛的姐妹,要麼是姐姐,要麼是妹妹,我們都是兄弟姐妹,沒必要有另外的這個和那個之類的窮講究,或富講究。
可剛一開始的時候,襲人並不以為然。她直搖頭說,這怎麼能行呢?我可不敢叫你寶玉呀。我微笑著對她下了一道命令,我說行就行!我讓你這樣叫,你就這樣叫吧。這命令聽上去很堅硬,其實很溫柔。
襲人隻好聽了我的,我想她心裏也很樂意這樣,但她還是轉了一個小彎說,這樣吧,私下裏我叫你寶玉,人前我還是叫你寶二爺。
好吧,那就先這樣吧,我不想太難為她。於是,隻有我倆時(這種時候是很多的,畢竟她是我的貼身大丫頭,我的衣食起居大多是由她照料的),她就像姐姐那樣親昵地叫我寶玉,和另外的人在一起時(這樣的時候也不少,畢竟我們賈府男女老少,上下主仆有好幾百號人呢,之間總是有著這樣和那樣的交道),襲人姐姐就低眉垂目樣兒叫我寶二爺。這種多少帶有點隱情和遊戲意味的稱謂轉換,我倒是覺得很有意思,別有一番情趣在裏頭呢。
更有趣的是,可能是襲人叫我寶玉已經習慣了吧,有幾次在人前她還是不經意說漏了嘴,沒提防直呼了我寶玉。第一回是在名份上為我的第二大丫頭晴雯麵前,襲人不自覺地叫了我一聲寶玉,我倒沒覺得有什麼,而那晴雯卻像是聽見戲班的名角念錯了道白一樣,瞪大了眼睛,直視著我和襲人。我知道心直口快的晴雯想說,寶玉,也是你襲人叫的麼?好在襲人她急中生智,趕忙大聲加上這麼幾個字——我的寶二爺,算是為她自己補了台,救了場。後兩回是在黛玉和寶釵麵前,她如法炮製,好在黛玉和寶釵都沒有太計較她這個,可能她們覺得襲人是老太太許給我的,她跟我親近一些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經過了幾次在襲人看來的險情之後,她一再跟我商量說,我還是人前背後都叫你寶二爺吧。要不然,等我叫順了嘴,弄不好還會再出這種洋相的。我倒無所謂,大不了挨頓罵什麼的,為了你,怎樣我都是情願的,也值得,隻怕是有一天會連累你受老爺的訓罵,那我可就擔當不起了。
我說不,我說不要緊的,我說你不用怕,我說你還是聽我的,我說我們還是就那樣吧。說到最後,她還是聽了我的,但那幾次人前叫漏嘴之後,她就小心得多了,要她自己補台救場的時候就很少了。而我,是不在乎那麼多的。在很多人麵前,我都是直呼她為襲人姐姐的,除了在我那十分嚴厲的父親眼皮子底下。好在大家也都太不計較我那麼多。她們知道我有這種病根兒,總是姐姐呀,妹妹呀的。
當然啦,襲人和我的親近,我和襲人的情份,遠不在這種稱呼的變換上頭,也不止於那種甜蜜的雲雨情上麵,而是更多地體現在日常生活之中。
那就先說一說我對襲人的好吧。除了很尊重她,執意不讓她尊稱我寶二爺,而是口口聲聲叫她姐姐,我也真的像疼愛自己親姐姐那樣疼愛著她。十分疼愛我的長輩們派人給我送來好吃好喝的,或者什麼稀罕食物,比如,什麼胭脂脯鵝啦,野雞爪子啦,酒釀蒸鴨子啦,牛乳蒸羊羔啦,菱花糕啦,鬆子鵝油卷啦,螃蟹餡炸餃子啦,酸筍雞皮湯啦,合歡湯啦,燕窩粥啦,等等,我都會特意給她留著,親眼看著她吃下,看著她吃比我自己享用了還要香甜呢。若是她覺得那些好東西不該她這個做丫頭的享用,我就哄騙她說你先嚐嚐吧,要是好吃了我再吃,我慣於使用這一招,這一招也總是很靈的。更多的時候,是我非要和她一起吃,她要是不吃,我也就不吃,看我不吃她就急了,隻好先去嚐嚐,於是,我倆就你一口,我一口,你喂我一嘴,我喂你一嘴,那時候我覺得我們一起吃的不是口口食物,而是絲絲甜蜜。說起這些細節,我承認是顯得有些俗氣,也有些孩子氣,但我覺得這些俗氣也是很溫馨的,這種孩子氣也是很可愛的。直到現在,我這個早就做了念經吃素的和尚,仍然難忘那些俗氣或孩子氣的場景,還是覺得那麼溫馨,那麼美妙,但它們早已離我遠去,此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當然知道,隻是說吃是沒有太大意思的,隻是吃呀喝呀的也算不上真疼她,於是,在老太太和我母親等長輩麵前,在賈府的當家人鳳姐麵前,在黛玉、寶釵、探春等姐妹麵前,在眾丫頭麵前,我總是有意無意說襲人好,說襲人的好話,說襲人的好處,讚揚她,抬舉她,為她掙來了許多的,更多的高看和尊重,我知道這是襲人想要的,也是她應該得到的——她的確是個再賢惠不過的好女子。若是她不小心做錯了什麼事兒(再賢惠的人也難免會出些小差錯的),我又總是像個哥哥那樣護著她,替她攬下所有的責任。反正,無論在任何時候,我都不想讓襲人姐姐吃虧受氣的。
記得有一次,襲人的母親接她回家過年去了,弄得我心慌慌的,空落落的,實話說,我太依戀她了,已到離不開她的地步了,日常生活少了她就感覺很不踏實,盡管她不在場了,伺候我的已是晴雯或麝月了,但我還是很不自覺地呼喚襲人的名字。另外,我也擔心她在娘家那邊可能會吃不好,睡不寧的。於是,就在她回家的第二天晚上,趁大家都在看戲時,帶著我的小兄弟茗煙,騎上我心愛的棗紅馬,沿街串巷去尋訪襲人家了。
見我像天兵天將一樣驟然降臨眼前,襲人真的是又驚又喜,後來她跟我說簡直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她拉住我的衣角悄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我想都沒想就說了實話,我想你了。她紅了臉笑道,我剛回家來一天你就這樣了?想讓我回去,你派人來叫我就是了, 她甜蜜地埋怨道,這黑燈瞎火的,街上人來車往的,你騎著馬出來亂跑,要是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
而她家裏人一看我這個主子親自來看襲人了,竟比過年還要歡喜呢。她老娘慌忙讓幾個女孩子給我沏好茶,她哥花自芳趕忙擺上了果桌,襲人她怕我冷,催我快到那為我鋪了厚褥子的炕上去暖和,然後又點上手爐塞進我懷裏,接著再給我拿她認為的好東西吃,她家的東西當然比不上我們賈府的,可我還是裝作津津有味地品嚐起來,連說好吃好吃。一聽我說好吃,襲人便滿臉喜興說,好吃你停會兒帶回去些吧,我說那倒不用了,還是你們自家留著吃吧。
我像個大人那樣,笨生生地跟他們嘮起了家常。我注意到,那像簇在一團的幾朵鮮花樣的女孩兒嘀嘀咕咕的,她們好像是在說那件傳說中的稀罕珍貴物,我看見其中有個穿紅衣裳的女子生得十分好看,就主動摘掉脖子上的那枚通靈寶玉,跳下炕來,把它遞到襲人手裏說:你讓她們瞧瞧吧。
襲人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地笑道,也不過就是這麼個物件嘛,你們問了又問的,說了又說的,看去吧。當心呀,可千萬別摔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了,襲人是很有些得意的,她是想在家人麵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身價:瞧!別人動不得的寶貝,我襲人卻是動得的,而且還能讓你們開開眼,看看這個稀罕物件。嗬嗬,我理解她,我願意讓她這樣。是啊,我願意讓我的家裏人尊重她,也很想讓她的家裏人高看她幾眼。
就要親眼看到那枚傳說之中的稀罕物了,那簇花一樣的女孩兒,立刻變成了幾隻嘰嘰喳喳的小鳥,她們圍著,爭著,尖叫著,像是瞧西洋景一樣觀賞那枚寶玉,又是摸,又是捏的,還有一個女孩兒放到耳畔搖了搖,她們看了都說好,都說奇,都說真的是個寶物呢。襲人的老娘也看了看,她邊看邊感歎,我活了幾十年,也沒見這麼好的稀罕物啊!最後看我那塊玉的,是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他把那東西捧在手心裏,用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搗了它好幾下,似乎是想看它能不能變出個什麼花樣來。
等他們輪流看完了那枚玉,襲人便催我趕快回大觀園去。其實,我還想再在她家多呆會兒的。但她怕家裏那邊找不見我,惹出什麼麻煩來。我怕因此事牽累到襲人姐姐,就隻好聽了她的。
我和茗煙離開襲人家時,她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當即就跟我回到大觀園,盡管我很想馬上把她帶回去,可嘴裏還是給她說多陪陪家裏人吧。
臨別的時候,襲人是這樣說的,你能到我家裏來,我是很歡喜的,你也看到了,我家裏人好像比我還要歡喜呢……
其實,更為歡喜的是我賈寶玉。我感覺到了,這個晚上我到她家裏來,的確是為襲人姐姐掙足了麵子。
這回我偷偷地去襲人家裏看她,雖說是小事一樁,但若是我父母知道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你這沒出息的蠢貨!天下哪有一個主子去看仆人的道理?!他們要是發現了,不這樣怒罵我才怪呢?甚至會痛打我一頓的。但在我,為了能看到在她自家過年的襲人,能讓她踏踏實實高興一回,挨頓罵我是不會在乎的,即使挨一頓打,我也覺得值了。甚至,我很有點想因此而受一回罵,挨一頓板子,可惜賈府裏無人知曉我去襲人家裏看她了。
若說我像體貼姐姐那樣體貼著襲人,那襲人就更像是一位親姐姐,甚至像母親和妻子一樣疼愛我了。比方說,我給她的隻是一滴水,而她給我的卻是一湧泉。當然啦,我知道這種比方是有些蹩腳的。而我的襲人姐姐才不管這些比方不比方呢,她隻知道腳踏實地,一門子心思,癡癡地想著我,為著我,疼愛著我。我穿薄了,她怕我冷;我穿厚了,她怕我熱出汗來;我吃多了,她怕我撐;我吃少了,她怕我餓。我要是半晌不動在那兒練字,寫詩,想心事什麼的,她怕我呆出了毛病,就攆著我,陪我到園子裏去,活動活動腦子和筋骨,看看籠子裏的鳥,瞧瞧池塘中的魚,賞賞枝頭上的花;要是我歡蹦亂跳去玩耍了,她就提醒我小心,千萬不要摔著了,碰著了;我外出回來時稍晚一些,她要麼是倚門盼歸,要麼就是四處找尋;我因故誤踢傷了她,她強忍住疼痛說沒事兒,不僅不怪我怨我,反而勸慰十分後悔一再道歉的我。而我挨了父親的毒打躺在床上時,她卻心疼得直流淚,時刻不離我的身旁,小心翼翼伺候我服藥,一口一口喂我吃飯;熱了,她怕我燙著了嘴,便抿著嘴輕輕地吹,若是冷了也不讓我入口,而是用炭火加一下熱。晚上她催我早些睡(哦,我想起來了,每當我睡覺之前,襲人姐姐都要親手摘下我那枚寶玉,用她自己的手帕包裹好,塞到褥子下邊去,說是這樣第二天再戴它上就不涼脖子了,她不但十二分疼愛我,對那枚寶玉也比我要珍惜十分),清晨她催我早些起,她總是給我嘮叨早起早睡身體好這種養生道理,這種養生道理我懂,但我卻做不到,盡管有襲人她天天監督著我。我喜歡晚上看書,時常秉燭夜讀到三更。
說到讀書,我得順便多寫幾行了。父親賈政總是罵我不愛念書,曹雪芹先生也說我賈寶玉愚頑怕讀文章,記得在《紅樓夢》裏,大凡父親賈政和我碰麵時,他總是要罵我不喜讀書,或苛責我讀書不長進什麼的。其實,他們真的是有些冤枉我了。要知道,讀書是我一大愛好呢。我敢說,在偌大一座賈府裏,再也沒有誰比我更愛讀書的了,也找不出哪個比我讀書更多的。當然啦,我得承認,我是不太喜歡讀父親所指的那些書,那些應用於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之類的字紙,像什麼四書五經,以及各種《墨卷》裏所選的那些八股文,和試帖詩之類的烏七八糟的東西(尤其是八股文那些破玩意兒,更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我覺得它們既非聖賢文章,也無深奧的思想,隻不過是些餌名釣祿的工具,不少人以此來當官發財。可我,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當官,最討厭的人就是為官者),這些書,我當然是不喜歡讀的(我想,曹雪芹先生也未必會喜歡這類書吧)。事實上,這些書我早已讀過了,讀破了,讀爛了,越讀越覺得它們沒趣,一點也不好玩,就不想再讀它們了,我看見它們就煩,就頭痛,就惡心。我隻願意讀那些我所喜歡的書,比如,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戲劇,各類小說,尤其喜歡讀《老子》,《莊子》,我喜歡讀屈原,李白,李商隱,陸遊,李清照,柳永等人的詩詞,喜歡讀《西遊記》,《封神演義》,以及那些豔情禁毀小說,喜歡讀那些唐宋傳奇,喜歡讀《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戲劇,等等,這些我所喜歡的書,有的是茗煙偷偷地從書市上給我弄來的,有的是從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北靜王水溶那兒借來的(北靜王那裏有一櫃又一櫃我所喜歡的書,我跟說想借回去看看,他總是大方地說,借什麼呢?全送給你了,想看什麼書盡管拿去!於是,它們就一一跟著我來到了怡紅院裏,陪著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這些書,我以為才是真正的好書呢,猶如我癡情於心愛的女子一樣,我深深地迷戀著它們,一讀,再讀,怎麼也讀不夠,許多篇章我都是可以信手拈來,甚至是過目成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