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昨晚北靜王水溶那邊派人來,要我得便時到他那兒去取兩部禁毀小說,一部是《嬌紅記》,一部是《癡婆子傳》,這兩部書我早就聽說了,隻是沒眼福看到過它們,我曾多次讓茗煙到書市上去淘,但卻遍尋不得。上回在北靜王府裏跟他閑聊時,我無意之中提到了這兩部禁書,沒想到他竟如此有心給我弄到了,那我就去北靜王府走一趟吧,一是要去取我想看的那兩部禁毀小說,二是要跟他聊聊另外一些書什麼的。再者,又有好些天沒見過他了,挺想他的,我想他也想見我了吧。而隻要我說是去北靜王府那邊的,家裏人從不阻攔我,有時候我想到別處走一走,也打著去見北靜王的旗號。嗬嗬,北靜王不僅是我們賈家的一柄保護傘,也成了我賈寶玉的一副擋箭牌了。

那天,我在北靜王府和水溶喝了酒,品了茶,雲天霧地,吃了兩頓飯,度過了一段快樂美妙的好時光。等回到我們的大觀園時,大紅燈籠已經亮起來了。我攜著兩部禁書,像隻歡快的小鹿那樣跳躍到沁芳亭邊,才想起了早間襲人和我鬧的別扭來,此前我竟把這場不愉快丟到了爪窪國了。一天都快過去了,襲人的那股子不該吃偏要吃的醋勁兒也該過去了吧?想到這個,我的腳步便有些滯重,有些緩慢,愁容也像這夜色一樣深了。但願,但願我這一小別回來,能從她臉上看到晴天和陽光。要不然,我還得照用老方子:再跟她道一回歉,再哄勸她一番,至於能不能治好她的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實話說,我可不想讓這場小別扭再鬧下去了。

一看到襲人的身影,我便釋然了:她正倚在門旁張望著什麼。我知道,她這是在等我呢。於是,我就快步走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手,甜甜蜜蜜叫了她聲姐姐。她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出門去也不言語一聲,害得人四處好找,跑到老太太那邊去問,才知道你去北靜王府了,又這麼晚才回來,讓人擔心得不得了……

我沒事兒的,我笑道,你也沒事兒了吧?

襲人嗯了一聲,扭頭就朝裏屋走,我知道她不想讓晴雯等人看出來什麼。

在我的房間裏,襲人一臉不自然的苦笑伺候我洗梳時,我並沒有太在意,想她可能是因為那個不該鬧出的別扭,而有些不好意思吧。哪料到,一場醞釀好的苦雨就要降下來了。

簡單的洗梳過後,我正想跟襲人嘮嘮北靜王府那邊的事兒,她卻搶先開了言:你坐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說。

你說,有什麼事兒你盡管說。我笑容滿麵望著她,你說什麼事兒我都願意聽。我想,等她說完了我再說,我想,今夜我們是要好好說說話了。我想,有些話今夜我們是得好好說一說了。

我快要走了!她望著我說。

什麼?你要走了?去哪兒?我一下子就怔住了,仿佛是聽見了一宗噩耗,又仿佛是聽到了一個難解的謎語,慌忙上前緊緊攥住她的手,生怕她眼下就會飛離而去了一樣。

是這樣的,她低下頭去解釋說,上次我回家時,聽娘和哥哥說要贖我出去呢。

那不行!我大叫道,我不同意!

這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事兒。襲人苦笑著說,而是我們願意不願意的事情。

這麼說,是你想離開我,自願出去的了?

怎麼說呢?我從小來到你們賈家,先是跟著老太太,後來又服侍你那好妹妹史大小姐,接著又在你身邊呆了這麼些年,樹挪死,人挪活嘛,我想我也該出去了。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等我走了,自有那更好的丫頭來伺候你的……

不,我不要,我隻要你和我呆在一起……

可是,我想出去了,我是真的想走了……

你想走,可我母親和老太太未必會同意。眼看就留不住她了,我隻好搬出這兩尊神來。我知道,襲人跟我母親走得最近,也很聽我那老祖宗的,她們在襲人眼裏就跟兩尊神差不多,二位老人的話幾乎就是聖旨。

襲人冷笑了一聲說,若是我一定要走,恐怕太太和老太太也未必能攔得住我。我知道的,那種仗勢欺人,牛不喝水強按頭的事情,你們這詩禮之家是從來不會做的。再者說啦,我在你們家這麼些年,伺候了那個,又伺候這個的,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如今,我們家要贖我出去,她們豈有不放的道理?沒準兒連贖金也不要,就會讓我走的……

這麼說,你是一定要走了?話已說到這步田地,我也找不出再苦留她的理由了。

嗯。她點了點頭。

唉,走吧,想走,你就走吧!你非得要走,我再想留也是留不住的,反正,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說著,我鼻子一酸,眼淚就刷地一下流了出來。有一天,我也會走的……

看我哭了,襲人也掉了淚,她拉了拉我的衣袖說,你真的,不想讓我走?

那還用說麼?我抽泣道。

你要是真的不想讓我走……

怎麼樣?我感覺到事情似乎有了些轉機,便如遇大赦一樣,兩眼汪汪看著她,襲人姐姐,我真的不想讓你走,好姐姐,親姐姐,你能不走麼?

你要是真的不想讓我走,她沉吟了一下說,那你便答應我幾件事,我就留下來。

好姐姐,親姐姐,親親的好姐姐,我答應你。我流著眼笑道,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隻要你不走。快說吧,哪幾件事情?

我還沒說呢,你先別忙著答應。我說出來的,你能做到麼?

能,一定能!要是做不到,就讓我去做和尚,或者做更夫,或者做乞丐,或者出門就遇見女鬼,或者變成個大烏龜馱著你們過大河。我還要再接著發一長串的毒誓,襲人急忙上前捂住了我的嘴。

捂住了我的嘴的襲人開言道,這就是我想要你做的第一條:再也不要動不動就信口開河,就發誓毒賭大咒了。這條你能改麼?

能,能改!要不改不了,就讓我做和尚,做更夫,做乞丐……

瞧瞧!襲人瞪了我一眼,你又來了不是?

我伸了下舌頭,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小巴掌,隻說了一個字:改!

說了改,但能夠麼?她會不會信?反正我自己是沒有太大把握的。我心想,先混過這第一關再說吧,於是就催著她趕緊說第二條。

這第二條嘛,你呀,不管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讀書,在別人麵前,尤其是在老爺那裏,都要盡量做出個喜歡讀書的樣子來。而且,讀也要讀老爺所說的那些有用的書。這樣,也好讓我替你在老爺他們麵前說話。再不要動不動就說人家那些讀書應考的是什麼祿蠹了,也不要再說像什麼四書五經的壞話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它們都是些什麼,究竟好還是不好,但我知道你總說它們的壞話,這樣對你不好。我說的這些,你能做到麼?

我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能。

我想跟襲人說的是,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有我的真喜歡,也有我的真不喜歡,我幹嗎要真作假,假作真,裝出某種樣子給人看呢?至於我那樣說那類人,那些書,我確然是那麼認為的,以後我盡可能不再那麼說了,但仍然會那麼認為。我想,既然我就是那麼認為的,忍不住時,免不了還會那麼說的。但是,眼下我不能這麼說了。我心想,先混過這第一道關再說吧,於是就催著她趕緊說第三條。

這第三條,是最要緊的……

哦。我應了一聲,心裏在打小鼓兒,她會說出什麼更致命的事情呢?

你一個男人家的,卻整天調脂弄粉的,那麼愛吃女子嘴上的胭脂,那麼愛紅,這些毛病得改掉了。你能改了麼?

聽襲人說到這個,我低下頭去支唔道,能改吧。

很勉強呀。襲人冷笑了一聲,追問道,究竟能改,還是不能改?

我咬了咬牙答了應:能。

其實,關於襲人說到的這些,我想趁此機會跟她好好說說。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喜歡吃女子嘴上的胭脂這種癖好的由來。從小,丫頭們,姐姐們,以及另外一些女子抱著我玩時,她們那擦了胭脂的嘴唇,時不時摩挲我的臉龐,親吻我的小嘴兒,她們都那麼喜歡親我,吻我,喜歡用胭脂在我的小臉上印花印兒,胭脂那種紅豔豔的顏色,那種清爽的香氣,那種苦中帶甜頭的味道,弄得我肉癢癢的,眼暈暈的,心跳跳的,舒服極了,那時候,我就覺得胭脂實在是種好東西,比別的味道都好聞,比哪種佳肴都要好吃得多。是啊,那些弄到我嘴裏的胭脂我多次品嚐過,一絲一絲地咂摸著,然後咽下去,如飲了甘露,不,勝過甘露十分。實話說,我是很喜歡她們親我的,也喜歡湊上我那張小嘴去親她們,那是我想嚐嚐她們嘴上的胭脂。慢慢的,我就養成了愛吃她們嘴上胭脂的習慣,落下了這種病根兒。隻要一見到女子嘴唇上那好看又好聞的胭脂,我就心動,就嘴饞,就想去吃;隻要有可能,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吃。另外,吃她們嘴唇上的胭脂時,我也是在吻她們的臉,親她們的嘴,浸入她們的心。從這個意味上說,我賈寶玉的確是個饞嘴貪吃的家夥。還有,吃她們嘴上的胭脂時,我還能聞到她們口裏的氣息,甚至身上的味道,而且每位女子都有各自的氣息和體香,有的甜甜的,有的香香的,有的又甜又香,有的像杏仁味,有的似核桃味,有的似蘋果味,有的似桔子味,有的似草莓味,有的似奶油味,有的如肉桂,有的如丁香,有的似桃花,有的像蘭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海棠,有的像牡丹,有的像紫蘇,有的像含笑,有的像梅花,有的像桂花,有的像荷花,等等,但不管她們口裏是哪種氣息,身上有何種味道,都是我所喜歡的。至於說到愛紅,於我這個愛吃紅胭脂的男兒來說,就更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簡直可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是啊,我賈寶玉愛紅,我就是愛紅,我愛那些帶紅的詞語和物事,比如,紅妝,紅顏,紅袖,紅粉佳人,紅娘,紅燭,紅燈籠,女子臉上的紅潮和紅暈,紅花,紅果兒,說到家,我愛紅就是愛女子,就是愛跟女子相關的那一切。一個男子,愛紅有什麼錯?難道非得去愛那些黑了心的當官發財帶來的白(銀子)和黃(金)麼?就讓他們去愛黑,愛白,愛黃吧,我隻愛紅,我就愛我的紅。然而,然而如上這些心裏話,眼下我能跟襲人說麼?盡管我很想呼呼啦啦一下子倒個底朝天。我說了,她會懂麼,會依麼?這些話,我跟誰說去?也隻能是在心裏頭自言自語罷了。而襲人說這些就是我的毛病,她要我改掉它們,我說了我要改,我說了我能改,甚至還發了誓,至於能不能做到,那隻有天知道,我知道,或者她也知道。但不管怎麼說,不管我怎麼想,先答應下來,混過去這第三關是要緊的。

看我一一答應了下來,襲人還是很高興的。

還有什麼要我做的,你盡管講。我說。

沒有了,隻要我說的這些你能做到,即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用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走了。襲人說。

好姐姐,親姐姐,親親的好姐姐,你真好……

你好,我就好……

過了一會兒,襲人告訴我,其實她本無意要出去,盡管她家裏是跟她提過想贖她出去這檔子事,但她毫不猶豫拒絕了。

我相信,她說的是實情。我知道,襲人並不想離開我,她不想離開我們賈府的,就像狗不想離開窮家一樣,富家她才不想離開呢。她早就把我們賈府當成她自己的家了。而她剛才所以那麼做,是看我把她平日的話當成耳旁風(是啊,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我是把她的枕頭風當成耳旁風了),就想借此機會重重規勸我一回,要我以後在大事小情上都能好好的。再者,她也有試探我一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想留下她的意思。哦,原來她是用巧計來勸戒我的!疼愛我的襲人姐姐,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她說是想試探我一下,其實也可以說她在給我撒嬌,她這回是給我撒了一大嬌呀。我的賢姐姐襲人啊,你不但會妒忌,也會撒嬌,會鬧人的。我喜歡她這樣。這時候,我感覺到體內一股熱潮湧動起來,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說,姐姐,好姐姐,今夜我們再試一回吧?

去你的!她羞紅了臉,打了一下我的手說,天不早了,該睡覺了,我給你收拾床鋪去……

我知道,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現在想起來,我依然覺得,那個夜晚的情景是十分美妙的。

很有意味的是,那在我看來也會妒忌的賢襲人,更是遭到別人的譏諷,或者說是妒忌。比如我的那個奶娘李嬤嬤,仗著曾經有恩於我,就隻因臥病在床的襲人沒有起身給她打招呼,就拄著拐棍,指著襲人的鼻子,在那麼多人麵前,大罵襲人是什麼忘了本的小娼婦,哄我賈寶玉的小妖精,迷我賈寶玉的狐狸精,等等,襲人隻是流淚,不敢還半句嘴。襲人她真的很能忍。要不我及時趕過去勸阻了奶娘,真不知她還會再罵出什麼更難聽的新花樣呢。

再比如那心高氣傲的晴雯,就隻因為襲人說漏了一句話,便一盆子火辣辣的熱醋朝她猛潑了過來。而起因,隻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兒:那天,晴雯換衣服時不小心碰折了一把扇子,正趕上我心緒有些憂鬱,就隨口說了她兩句,晴雯便跟我頂撞起來,襲人趕忙過來勸解,晴雯本來就不耐煩襲人,見她眼下一副護主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冷嘲熱諷地搶白了她一通,襲人有些招架不住了,隻好給晴雯說軟話,也替我向晴雯道歉,好妹妹,別動氣了,是我們不對。晴雯一聽見襲人說出我們二字,就像火上澆了油一樣更來氣了:哼哼,你們?別以為你們偷偷摸摸做的那種事我不知道!還覥著個小臉兒說你們呢?你以為你是誰呀?別忘了,你跟我一樣,也不過是個丫頭,居然跟主子套近乎說我們了?你也配和他連在一起說我們?哼,真是自作多情,癡心妄想!襲人滿臉羞紅,不知如何應對了。

我當然知道,晴雯很不喜歡襲人,襲人也不太喜歡晴雯,但她們都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她們,隻是喜歡的不一樣而已。看到她們這樣,我趕緊放下自己的不愉快,苦口婆心來調停,我不偏不向,勸了這個勸那個,好說歹說,最後總算弄滅了這場醋味嗆人的油上火。

我還知道,有人背後說襲人是隻喜歡咬人的花點子叭兒狗,後來還有人說襲人專會暗中襲人,說她出賣了丫頭之中的這個和那個的,甚至還有人說她是我母親王夫人在大觀園安插的一個時常打小報告的奸細,等等,嗬嗬,言重了,誤解了,襲人她哪有那麼不堪呢。相反,在我看來襲人是足夠賢惠的,她至多是有一點點趨炎附勢罷了,至多如此,但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應該理解(我以為,在許多的人與事上,理解比褒貶更難,也更需要)。不管她在我心目的地位如何,可她的身份畢竟是個丫頭,襲人也不容易,她活得很不容易啊。

我想,我是深深理解襲人的。是不是這樣呢?我不敢確定。但至少,我願意去更深地理解她。因為我尊重她,體貼她,疼愛她。可是在不少時候和事情上,她卻並不能夠那麼理解我了,盡管她更尊重我,更疼愛我,也可說最疼愛我的。我在做什麼事情,有哪種心思,讀的是哪些書,寫下那麼多的詩詞,她大多不知曉,也不懂得。這樣的話,現在我不得不說一下了:襲人她不知我心,她並不懂我的心事。

我所喜歡的事情,襲人她幾乎是沒有絲毫興趣的。比如,我喜歡吟詩,誦詞,作賦,對對聯,我喜歡讀詞,讀詞,讀小說,讀雜書,我喜歡飲酒,聽戲,猜謎,我喜歡看花,賞雪,聽雨,鬥草,我喜歡養鳥,喜歡騎馬,我喜歡畫畫,喜歡書法,我喜歡彈箏,撫琴,喜歡劃船,戲水,我喜歡和姐妹們說笑玩鬧,我喜歡四處溜達,我喜歡看星星,看月亮,我喜歡風花雪月,我喜歡惆悵,喜歡憂傷,等等,等等,我的這些喜歡,襲人她差不多全不喜歡,不僅僅她不喜歡,也希望我不那麼喜歡,甚至減少或改掉其中許多的喜歡,她因為我的那些喜歡而不喜歡,她擔心我的那些喜歡,她害怕我的那些喜歡。因為這些,我和襲人也是時常有矛盾,有間隙的,齟齬以至爭吵就在所難免了。得承認,我和襲人是距離的,這並不是說我高她低,我優她劣什麼的,而隻是說我們之間的確是很有些差距的。有時候,我覺得近在我身旁的襲人離我很遠。還是那句話,其實她並不理解我,她不懂我的心,而隻是一味地疼愛我,隻知道癡癡地對我好。可這些,卻恰恰是我賈寶玉所需要的,這也就足夠了。

話又說回來,盡管我把襲人看成了姐姐,一個好姐姐,一個親姐姐,但她畢竟隻是你身邊的一個大丫頭,你怎能對她要求那麼多呢?她為我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夠好了,我得感恩才是。是啊,她從不欠我什麼,倒是我虧欠了她許多。你賈寶玉有愧於她,甚至辜負了她,現在你應該做的是,檢討和懺悔。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問襲人:假如你願意(我想她是願意的),而且也能夠(最終卻沒有能夠)的話,做了我的妾(聲明一下,我不是太喜歡這個稱謂),在黛玉和寶釵兩者之間,你襲人更願意讓誰排在你的前麵,讓哪個和我,和我們在一起生活?說白了,你這個做妾的,想讓何人成為我賈寶玉的妻?

我想,這或許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問題。

盡管我沒有這樣問過襲人,但我能夠感覺到,在日常生活之中,襲人跟寶釵走得更親近些,她喜歡的是寶釵,當然啦,襲人也很敬重黛玉,她也時常到瀟湘館那邊,去看黛玉和紫鵑的。她也知道,她的主人我賈寶玉更喜歡的是誰,更願意的是和誰在一起。

事實上,我的婚姻大事是由不得她襲人的,可若是一定要她在其中做個選擇的話,我想她肯定會站在寶釵一邊的。我就是這麼感覺的,可我一直都沒有這樣親口問過襲人。當時我是這麼想的,總有一天,趁一個特別適當的時機,我會這麼問一問她的。我就想聽一聽,她將怎麼回答我的這個問題。然而,最終我也沒有這樣問過她,事實上我也不必再那樣問她了。

後來,我們賈家出事了,家敗了,樹倒猢猻散了,很多家仆都給送走了,襲人她不想走也得走了。

要說,襲人的結局還是很園滿的。她離開我們賈家之後,嫁給了那個藝名叫琪官的優伶蔣玉菡。說起這個戲班名旦,我跟他還是很有些交情,很有些故事的。我是在寶釵的哥哥薛蟠所張羅的一場酒席上和他相識的。一見麵,我們便相互傾慕上了,說了一番話,喝了幾杯酒,唱了幾支曲之後,我倆就偷偷溜出去互贈了禮物。我送他的,是襲人給我的鬆花汗巾,他回贈我的,是北靜王水溶送他的茜香國猩紅汗巾。等我回到了家,就把蔣玉菡送我的那條汗巾係在了襲人腰上,當時襲人還很有些不高興呢。後來,我還因為這個琪官——蔣玉菡,得罪了寵愛優伶的老千歲忠順王,而挨了我父親賈政的一頓暴打,差點兒把我的小命要了去。沒有想到的是,後來襲人和蔣玉菡居然成了一家人。現在想起來這一切,覺得還是很有意思,同樣也很有些傷感的。

聽說,襲人和蔣玉菡夫妻二人的小日子過得很不錯,至於是怎樣的不錯,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要為他們祝福,真心的。

襲人啊,襲人,你知道麼,我的好姐姐,我在山上做和尚的這些年來,時常會想到你,或者幹脆說,我一直想念著你……

記得,當年我母親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要是能讓襲人服侍寶玉一輩子,也算是他有造化,有福氣了。嗬嗬,賈寶玉哪裏還有這種造化呀,我早就沒有這種福氣了。可在當時,我並沒有明顯地感覺到,和她襲人在一起就是一種福氣。相反隱約覺得,她襲人跟我在一起才是一種福氣呢。事實上,當時她就是這麼覺得的。

實話說,那時候我隻是願意身邊有襲人,很想和她長久地呆在一起,至於妻不妻,妾不妾的,我倒沒有仔細考慮過。那麼,現在呢?

有時候,我會給自己提出這樣一種問題:假如時光可以倒流,假如能夠再重新生活一遍,你賈寶玉會選擇襲人姐姐做妾麼?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後自己跟自己說,現在你已經是個和尚了,就不必再去考慮這種也許答案很多的問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