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些我所喜歡的好書時,別提我那最忠實的丫頭襲人姐姐她有多高興了,她以為我是在做正事,在走正道呢,便拜托晴雯她們要安靜些,走路最好掂著腳尖兒,倒水送茶要輕拿輕放,不要大聲說笑什麼的。不但如此,要是她覺得我熱了,便會在背後給我輕輕地扇扇子,還時不時為我軀趕蚊蟲什麼的。
的確,我讀書時她們是從不打擾的,可是我想打擾她們。我可不是那種書呆子,讀了一陣子書,便想歇口氣,跟她們玩鬧說笑一會兒。
你又要讀書,又要我們陪你玩,你究竟是要讀書,還是要我們陪你玩呢?襲人這樣問我。我笑了笑說,我又要讀書,又要你們陪我玩兒。襲人哼了一聲說,你這樣子,書怎麼能讀得好呢?我笑而答道,隻有這樣子,我才會讀好書呢。要不然,我就不讀書了。襲人見我這般小無賴的樣子,隻好歎了口氣,召來晴雯她們一起陪我玩鬧說笑一陣兒。等我盡情跟她們玩鬧說笑夠了,又一頭紮進我所喜歡的那些書裏。嗬!有一群花一樣美麗的女子陪我,守著我讀書,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多麼難得的享受啊。
當父親在人前責備我不好好讀書時,襲人便小聲為我辯護道,老爺,其實,寶二爺是整天整夜讀書的,他很用功的呀。我父親賈政質問道,他讀的是什麼書,你知道麼?襲人搖了搖頭。告訴你吧!我的父親大聲說道,他讀的那些全是歪書,邪書,沒有用處的書!襲人姐姐便不再吭聲了,但她還是扭過頭看了看我。
父親他還真說對了,我就是喜歡讀那些沒有用處的書。至於他說我讀的那些全是歪書,邪書,我雖不敢苟同,但也不敢與他爭辯。
回過頭來,襲人便跟我商量道,我看你以後還是多讀那些有用的書吧。我淡然一笑:誰說我讀的那些收沒有用呢?我想跟她解釋一下,看見那些破鋪襯爛棉花套子一樣的四書五經,八股文章,我就頭暈,頭疼,頭懵,我的腦子便成了豬腦子,可一說到寫詩作對什麼的,我就來勁,就來興,就常有神來之筆,這全是我所喜歡的那些書滋養的,怎麼能說我讀的那些書沒用呢?但最終我也未跟她這麼說,我知道,說了她也不會懂的。
說來說去,可我還得讀父親所說的那些有用的書,我不得不去家塾裏念那些我不喜歡的東西。在家塾裏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多寫了,除了有過一群頑童之間還算熱鬧好看的打架鬥毆之外,那裏就沒有多少有趣的故事了,更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我倒是想說說去家塾之前,跟襲人分別時的那種情景。
就要離開襲人她們去上學了,我們都有些戀戀不舍的。一大早,襲人便輕輕地喚醒了我,催我趕快起床準備去上學,我故意耍賴鬧困,哼哼嘰嘰賴在床上,等她照例求著我,哄著我,給我說那些好聽的,我才磨磨蹭蹭起了身,然後她才精心服侍我梳洗一番,再看著我吃下些早餐。而在此之前,她早已為我收拾好了書和筆,裝好了一大包衣物,準備好了腳爐,手爐,還有一盒子上好的木炭,反正不論用得上的,還是用不著的物件,她全都要茗煙他們為我帶去,生怕我在家塾那邊缺東少西的。
我就要出門上學去了,襲人低著頭坐在床沿上,為我繡那件白裏紅綾的兜肚,一副悵然的樣子。我走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袖,不知是自作多情,還是道出了實情說,姐姐是否舍不得我去上學呀?我知道的,我這一去,你們在家就難免會冷清了些。其實,我同樣舍不得你們,更不想去上學的。
瞧你說的這叫什麼話?襲人姐姐抬起頭來苦笑道,你去上學讀書,這可是大事,正事,我怎麼會舍不得呢?隻是要記住,在那邊可得一心一意地念書,下了學就趕緊回家來,不要跟人家在外麵玩鬧,家裏人還等著你呢。接著,她又囑咐我許多細處。
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孟郊《遊子吟》中的詩句,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心裏一疼,竟禁不住有些想流淚了。我的襲人姐姐啊,你多像一位母親那樣疼愛著我,牽掛著我。我聽得很真切,她要我下了學趕緊回家來,說家裏人還等著我呢。是啊,她就是我的家裏人!她還等著我早些回家呢。我記住了。
我要走了,襲人姐姐站在門檻上目送著我,我則是幾步一回頭,竟有點隻願長相守,不忍遠別離的樣子了。
得承認,我還是辜負了襲人姐姐的,辜負了她的諄諄告誡。在家塾那邊,我並沒有好好念書,一點也不想念那些破爛玩意兒。而且,還因為一點爭風吃醋的小事兒,和秦鍾,茗煙、李貴等,跟一個叫金榮的等人大鬧學堂鬥起毆來,一幹人打成了鵝窩,弄得雞飛狗急跳的,想一想,的確是有些不像話。更多的時候,我是人在學堂,心卻在怡紅院,在那些親愛的姐妹們身上。等一下了學,我便像衝出囚籠了的小鳥一樣,呼閃著翅膀飛回到了她們身邊。
襲人姐姐的話,我可記得清,家裏人還等著我早些回去呢。
這些天,我心情相當不錯,字數也就比以往寫得多了些。更重要的是,我竟感覺到越寫越順手了,似乎也越寫越有興致了。而在此前,我還一直打著退堂鼓呢,心想你眼下隻是個喜歡寫詩作畫的和尚,何苦要去寫這個關於自己的故事的書呢?實話說,我隨時都可能摞下這副自願擔上了的重挑子。可我現在又改主意了,或者說我主意已定:我要一直把它寫下去,至於要寫到什麼時候,能寫成個什麼樣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現在,我不想管那麼多。
我知道,現在我這種好心情跟滿眼的春色有關,跟那漫山遍野綻放了的桃花有關。春光如此燦爛,我的心境也就明媚起來了。萬物都醒了,桃花盛開了,我的心花便隨之悄然綻放了。我可不想辜負了這春光,更不願錯過那桃花。於是,便放下那正寫得順當的故事,走出廟門,沐浴著春光,去看桃花了。
四處都是桃樹,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它們生在山坳裏,生在山腰中,生在山峰上,生在山陽麵,生在山陰處,生在岩洞口,生在小溪旁。有孤零零一棵兀自獨立的,有三五成團抱在一起的,有的成一片桃林,那麼多又那麼多的桃樹,簡直是一個桃的世界(當然啦,也有許多別的樹,可眼下我隻是關心桃樹)。很顯然的,哪裏有桃樹,哪裏就有桃花,桃花遠比桃樹多,每棵桃樹上都有成百上千朵花,它們有的紅紅火火開得正旺,有的含羞帶嬌剛綻出,有的藏了一半露一半,有的看上去像是攢足了勁兒,打算過兩天再瘋狂,也有的垂下了頭,像是要悄然告別了。我注意到,它們有的是單瓣,有的是複瓣,有白色的,有淡紅色的,有洋紅色的,有深紅色的,奇妙的是,我發現同一枝頭上的花色居然不一樣,有的紅,有的白,有的紅白相間,甚至同一朵花上也有紅白雙色,乃至一個花瓣上居然會有粉和白兩樣色差,這些《詩經》上所說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花啊,你們有的似白雲,有的如紅霞,有的像雪片,有的像女子臉上的胭脂(我又禁不住地想輕輕舔它們了),每一朵都很好看,都醉人眼,都迷人魂,全都令我心動,又都讓我心疼,令我歡喜,又使我惆悵,我直想讚美她們,卻又無語。
看著桃花,那些我所喜歡的詩人關於桃花的詩句,猶如春風一樣拂麵而來,我便吟唱起了他們的吟唱,我吟唱,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間淺紅;我吟唱,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於綿;我吟唱,憑君莫厭臨風看,占斷春光是桃花;我吟唱,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我吟唱,滿樹如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我吟唱,春風似向此中偏,一種花開百般色……我吟了這個吟那個,唱了這句唱那句,當然,我反複吟唱的還是唐人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吟著唱著,我就哭了,再吟再唱下去,我竟淚流滿麵了。
看著桃花,吟唱著那些關於桃花的詩句時,我也很想賦幾首桃花詩,但又覺得已經有那麼多崔灝題詩在上頭,我似乎也就不必班門弄斧來獻醜了。可事實上,我不由得即興賦了三首關於桃花的詩篇。我想,他們賦他們的桃花,我寫我的桃花,就像曹雪芹先生寫他《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我依然還要寫我自己這個賈寶玉一樣。隻是我現在不想把自己的桃花詩抄錄出來罷了。
在山上看桃花,吟詠桃花詩時,我忽然想到了當年大觀園裏的那些桃花,又想起了襲人等眾多姐妹,倏然覺得襲人姐姐就像是一株桃花,黛玉也像是,可卿也像是……
看著眼前這一樹樹,一朵朵桃花,我當然是滿心歡喜的,想到它們不久就會一片片凋落,一層層憂傷便又漫卷過來。但不管怎麼說,趁著這桃花開得正好的時候,我要好好地看看它們。
明天,我還要沐浴著春光,再來看桃花……
現在回想起來,在我那短促而又漫長的少年時代,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跟我朝夕相處的,關係最親近的,最知冷知熱疼愛我的,最細心周密溫暖著我的,既不是我的母親,也不是我的祖母,還不是我心中最重的黛玉妹妹,更不是我在她心中最重的寶釵姐姐,而是襲人。在別人看來,她隻是我的大丫環,可在我心目中,襲人卻是我親愛的姐姐,甚至像個結發妻一樣,更甚至,許多時候她簡直就像我的母親——像我的母親那樣心疼我,幹脆說,有時候她比母親更疼愛我。實話說,在我的俗世生活裏,襲人不僅僅是我所需要的,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女子。她為我所做的一切,很難再有人能夠做到,至少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如此做過了。真的無法設想,要是沒有襲人,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可以設想的是,《紅樓夢》裏要是沒有襲人這個女子,就可能會少些意味和色彩的。
襲人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她也因此得到了許多,這是她應該得到的,也是我願意讓她得到的。比如,疼愛我的母親深知襲人的好處,是個大事小情上都足可信賴之人,她的愛子由這樣一位丫頭服伺,她的心就放寬了,便悄悄將襲人的月例提高了很多,每月給她二兩銀子一吊錢(這顯然是一種莫大的獎賞),遠遠地高出了其他丫頭數倍(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人月例僅一吊錢),等同於趙姨娘、周姨娘,而且明確地吩咐鳳姐,凡事有二位姨娘的,也就有她襲人的。這當然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兒,而是關乎著其地位的標誌,或者說是一個信號。再比如,襲人的母親病重,她要回家去探望時,很會辦事的鳳姐親手張羅,讓襲人攜著四十銀子等物品,為她換上華麗的衣裳,帶上管家婆婆和丫頭,坐上轎子,隆重得很,風光得很,排場得很。
明擺著呢,對於襲人,母親她們顯然是有長遠打算的,那長遠打算就是讓花襲人成為我的花姨娘。說白了,就是將來要讓襲人做我的妾。有一回,我聽見母親和祖母嘀咕道,女大三,抱金磚嘛。我感覺著,她們就是說我和襲人的事情的。襲人正好比我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母親想必是這樣認為的。
襲人自己有過如此的打算麼?她沒有跟我說過。但我想,即使她有過這樣的打算也是很正常的,一點也不為過。自問一下,你賈寶玉有過這樣的打算麼?實話說,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根本就沒有多想過這類事情,當初我隻是想讓她守著我,隻是想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盡管這一切當時並無人點透,但許多人還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聰明過人的黛玉和寶釵,她們早就看出來了。比如,黛玉就時常開襲人的玩笑,動不動就直言不諱稱襲人好嫂子,逢到這種時候,襲人就紅著臉說,可別這樣叫,我隻是個丫頭。而黛玉卻不罷不休,不依不饒笑道,說什麼丫頭不丫頭的,我隻把你當嫂子對待,而且是我的好嫂子。
相比起來,寶釵姐姐就巧妙得多。有一回,我母親打發丫頭給襲人送來了兩碗菜,襲人受寵若驚了,說這多不好意思呀。寶釵姐姐抿嘴一笑接道:你這就不好意思了?日後還有更不好意思的等著你呢。
聽黛玉和寶釵她們這樣說時,我都是臉一紅,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說者(黛玉和寶釵)和聽者(襲人),她們心裏頭都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話又說回來,我覺得襲人當時的地位還是很有些尷尬的,說她是仆人吧,她又不太像仆人,說她像主人吧,但她畢竟不是主人,說她像妻子吧,可她又不是我的妻子,說她像妾吧,她卻並沒有做了妾。於是,我隻好借用一下黛玉的那句話了:她說她是丫頭,我隻把當她當成親愛的姐姐。
男女之間,距離遠了,當然是不可能很親的,但若是太過親近了,便難免會因一些小事而生出些別扭和吵鬧來的,尤其是女子,她疼愛你,心裏隻裝著你這個人,就想你心裏也隻有她這一個人,如果她以為不是這樣的,就可能會妒忌,會吃醋的。好像她因了疼愛你,就有了這種權力似的。這點小體會,是我從和襲人一次對話裏得到的。
那天晚上,我和襲人閑話時,忽然問她,前幾天我去你家裏看到的那個穿紅衣裳的女子,她是你的什麼人?
那是我姨表妹。襲人似乎有些警惕說,怎麼啦?你為何忽然問起這個來了?
她生得真好看,太好看了,她真的就像朵鮮花一樣呀。
哼,那又怎麼樣?你想怎麼樣?
我想,我想能夠再看見她,我在想,要是讓她住到咱們大觀園裏來就好了。
我這人就是個奴才命,我認了,莫非我的親戚也得來做奴才?
瞧你說得多難聽。我可沒說讓她來做什麼奴才呀,把她請來做我們的親戚,不行麼?
做親戚?怕她不配,怕她高攀不起吧?
我看她配,我看她那麼美的女子,正好配住在咱們的大觀園裏,她也應該住到這裏來,至少我想這樣。再者說啦,她既然是你家的親戚,我也就很願意把她看作是我的親戚,你是不是跟她說說,請她住到咱們這裏吧?
寶玉,我看你呀,這是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見到好看的女的,你就丟不下,就想把人家弄到你身邊來。不知你還記得你去上學時,我給說過的那句話麼?功課雖要緊,但寧可少些,但要好些。且忌貪多嚼不爛,更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記得,嗬嗬,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卻未必明白我的心思。我承認,我就是想把所有的好女子,都請到我們的大觀園裏來,都想讓她成為咱們自家人,這樣我就能夠時常和她們呆在一起了,但這並不是說我非得跟她們有那種關係,我就隻是看著她,隻是想看著她們就行了。就是這樣,沒有別的意思……
哼!你的心思你自己最清楚,我想我也略知一二吧。隻是,你的這種心思很難如願了。哦不,是我那表妹沒這福氣呀,她嫁妝早已備齊,很快就要出嫁了……
唉,又一位好女兒要嫁人了,不知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有福氣消受她呢,要是遇到個好人家那還罷了,最怕她被一個臭男人給糟蹋了,想到這個,就讓人難過。聞聽襲人家那個漂亮表妹要出嫁了(或得知別個好端端的女子要嫁人時也一樣),我心裏頭就很不是滋味,替她惋惜,為她而悲傷,便不想再言語了。
看我不再說話了,襲人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趕緊過來勸解我,她也不再吭聲,就那麼幽怨地看了我兩眼,一頭倒到了床上,去生她的悶頭氣了。我知道她想讓我過去哄勸她,她不知道我更想讓她過來哄勸我。結果是,我沒有走過去哄勸她,她也沒有起身來哄勸我。
那一夜,我大睜著兩眼,前後左右,亂七八糟想了許多,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個頭緒來。其實,這原本就不是那種能理出個頭緒來的事情。在我無頭無緒地胡思亂想時,能夠感覺到襲人那邊也在翻來覆去想心事。我知道,這一夜我們兩個誰也沒有睡好。
記得有一次,鳳姐因為璉二哥跟鮑二家的偷歡而大吵大鬧,老祖宗勸解他們時說過意思相近的兩句話,有道是,夫妻無隔夜之仇;又道是,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吵架不記仇。我和襲人雖不是兩口子,但我們畢竟是有夫妻之事的,我想一夜過去就會和解了。不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巴巴地跟她說話時,她臉上還是陰著天,對我不理不睬的。我不想讓這個小別扭再鬧下去,盡管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可我還是委屈著自己給襲人道了點歉,說了些軟話,再加上半籮筐甜言蜜語,隻要她能夠歡喜,我是願意這樣的。果然,這一招還是奏了效的,襲人姐姐的臉上先是由陰轉多雲,慢慢地就是一片晴天了。她歡喜了,我也就更快活了。
誰知,一波剛撫平,一波又乍起了。說起這一波,那是要比上一波的折皺大得多的,但起因卻還是一樁尋常小事兒。
這邊剛哄好了襲人姐姐,我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就步出了怡紅院,隨口吟誦著唐宋人的詩篇,晃悠到瀟湘館那邊,去看我的兩個妹妹了:湘雲這幾天住在黛玉那裏,我一是去看黛玉妹妹,二是去看妹妹湘雲。一下子就能見到兩個好妹妹,多麼好啊。
到了瀟湘館,見兩個妹妹正在洗梳,湘雲在洗臉,黛玉的丫頭紫鵑在為她梳頭。她們洗梳的樣子都是很好看的,我很喜歡看她們洗臉梳頭時的樣子。看我來了,黛玉便讓我先到外麵逗逗鸚鵡玩會兒,等她們梳洗好了再進來。我偏不,我偏要看她們洗臉梳頭。不但如此,我還用湘雲剛洗過臉的水洗了把臉(我喜歡用她的洗臉水洗我自己臉,我覺得她洗過臉的水味道很好聞),接下來便央求湘雲為我梳梳頭。開始時她不肯,但經不住我好妹妹親妹妹聲聲叫,就給我梳起頭來。
我一邊讓湘雲為我梳著頭,一邊順手拿起黛玉鏡台上的一盒胭脂,嗅了嗅(味道真好啊),便拈出一抹就想往嘴裏填,哪知早被為我梳頭的湘雲從鏡子看了個一清二楚,她伸出手來一下打落那眼看就要進入我口的胭脂,還咬著舌頭笑罵道,我的愛(二)哥哥呀,你怎麼就不能改了這種沒出息的怪毛病呢?
這一切,正好被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襲人看到了。她正是來找我,要我回去梳洗的,恰巧看到這番情景,知道今天我的梳洗就不用她服侍了,她不尷不尬地笑了笑,沒話找話跟湘雲、黛玉她們閑聊了幾句繡花什麼的,便悶著頭先回去了。
湘雲為我梳過了頭,我一身清爽,跟黛玉她們說笑玩鬧了一會兒,便口中念念有辭,沒事兒人一樣晃悠回到我的怡紅院。就是沒事兒呀,能有什麼事情呢?可我一回來,就有不妙的事情等著我了:襲人一臉陰雲,又不理我了。
你怎麼了?我驚慌問道,哪兒不舒服了?
她哼了一聲說,我哪有什麼不舒服?有別人給你梳頭,就省得我伺候了,我歡喜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舒服?既然你這兒用不著我伺候了,那我就還回去服侍老太太好了……
嗬嗬,原來襲人姐姐就為這個不高興呀?我想給她解釋一下,聽我給你說……
我不要聽,你也不要說。她擺了擺手,又是那麼幽怨地看了我兩眼,一頭倒在床上,蒙上了被子,去生她的悶頭氣了。
我怔在了那兒。不就是讓湘雲妹妹為我梳個頭麼?你襲人姐犯得著這樣麼?難道也在老太太那邊伺候過湘雲的襲人,你不知我和她是自小就生活在一起的?湘雲她雖不是我的親妹妹,但在我心裏頭她比親妹妹還要親呢,至少跟親妹妹一樣親。親妹妹一樣的湘雲給我梳梳頭,這不是很正常的小事兒麼?你一個丫頭生的哪門子氣,吃的哪門子醋呢?這種醋你也吃,也配吃麼?你以為你是誰呀?看我平日對你太好了是吧,是不是有些跐著鼻子上臉的味道呀?我知道你襲人賢惠,但你也賢得有點出格了吧?我知道你襲人待我好,可你也好得有些過了頭吧?當然,這些話我是不可能說出口的,那不過是我的一閃之念罷了。唉,看在她那麼疼愛我的份上,還是多體諒她吧,不,應該是多體貼她些。於是,我就含著笑,說軟話,一連串的甜言蜜語。然而,這一招不靈了。憑我怎麼說,任我怎樣做,她仍是一聲不吭,就是不理我。算了,不勸了,不哄了,我走!眼不見,心不煩。事大事小(何況這回她生氣的緣由連個事兒也算不上),一走就了,等我再回來時,一切就都會好了。我就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