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喜歡可卿的弟弟秦鍾,和他成了兄弟一樣的好朋友,那是因為我和他有真情實意在裏麵(我和秦鍾,也是很有一些好故事的,但我眼下不想多講它們了)。但他似乎不太知道,其間還有另外一層更真更深的隱情。我和他成為兄弟般的好朋友,也是為了能夠更多地看到,更方便地接近他的姐姐,我們的姐姐——可卿。後來,我把這層意思跟可卿說透了,可卿隻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其實,我和可卿私下裏相見的次數並不多,並不算多。當然啦,即使和她相見次數很多,再多,我也不會覺得多的。那麼,我和可卿私下裏究竟見過多少次呢?現在,我閉上眼睛,掐著指頭細算一下,大約不會超過二十次吧,而且每次相見的時間都不算長。我很後悔,真的很後悔當初未能更多地去和她相見。那時候,我總以為日子長著呢,和她相見的機會在後麵呢。若是知道她竟那麼早地離開了人間,我一定會想方設法多多去看她的。唉,說這個早就為時已晚了,現在我所能做的,隻是回想和懷念了。
那時候我到寧府那邊去見可卿,當然是瞞著我的貼身丫環襲人姐姐的,更不會讓黛玉妹妹和寶釵姐姐知道,我隻是帶著我的貼身書僮,也是我的小夥伴,或可說是小兄弟的茗煙,以去找秦鍾一起上學,或者一起玩耍的名義,趁時機和可卿一起呆會兒的。
和可卿私下裏相見時,我又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其實也就是問候她一下,說一些日常話兒,問問她身體還好麼,心情還好麼,最近在繡什麼花兒,做些什麼針錢活兒,蓉兒對她好不好,公公婆婆媳待她怎麼樣,等等,她一一回答,我感覺著她總是揀好的說,我心裏頭很明白,她顯然是想讓我放心。她也會問問我讀書上的事情,以及和榮府裏的那些姐妹們相處得如何,我也總是隻說那些讓她聽著高興的話。她不想讓我牽掛她,我也不想讓她擔心我。有時候,我也會乘機拉住她那雙纖纖玉手,慢慢撫摸著,輕輕摩挲著,細細把玩著,這樣親近著她的手時,我感覺著就像親近了她的全身,親近了她整個的人。也有幾次,我非得吃她嘴唇上的胭脂。剛一開始時,她似乎不想讓我那樣,但看我那麼執拗,那麼央求她,她也就依了我。於是,我就像春蠶吃桑葉那樣,像蜜蜂采花粉那樣,像蟬兒飲露水那樣,一點一點,一下一下,一小口又一口地吃她嘴唇上的胭脂,我這樣吃著她嘴唇上的胭脂,就等於親她吻她了,不,不是等於,而就是親她吻她了,她嘴唇上的胭脂很好吃,很香,很甜,她呼出的氣息很好聞,如蘭花散發出來的香氣,我把她的這種香氣帶回去,這香氣陪著我數日不散,直到下次我再見到她,從她帶回更多的香氣。
每次私下裏和可卿相見時,我都要親切地叫她幾聲姐姐,也要她叫我寶玉,叫我弟弟,但她隻叫我寶玉。她叫我寶玉的聲音很好聽,跟黛玉妹妹和寶釵姐姐叫我的聲音自是不一樣的。
也有些時候,我和她相見了,並不一定非得說什麼,做什麼,就隻是看見了她而已,隻是給她點點頭,相互微笑一下而已。
而如上這些,我已經很知足了,就覺得是很美妙的享受了,甚至是一些莫大的賞賜了。
後來,我不想聽見的那些風言風語,就涼颼颼地刮到了我的耳畔。說可卿跟她的公公,我的堂哥賈珍有染什麼的。會有這等事情麼?我不相信,我不願相信。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可無風不起浪啊,若是萬一,萬一是真的有那種事情呢?我不敢想下去。又說賈蓉聞聽了此事,但這小子不敢把他親生的父親怎麼樣,就時常拿可卿出氣,又是打罵,又是羞辱的,那原本就喜歡在外麵吃喝嫖賭的賈蓉,就越發瘋狂地在外麵尋歡作樂,整天夜不歸宿,而他一回到家就百般折磨可卿……
聽到這些,我心痛如刀絞,難受得要命,禁不住時常暗自垂淚,為可卿,為自己。這怎一個悲字了得的事情,就像發生在我的親人身上一樣(其實,可聊就是我心裏頭很親的親人),又像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樣,我感覺著自己被羞辱了,被人辱罵了。我想象著,體味著那可憐的可卿的悲和苦。若是能夠,我真願意替她承受這一切。有那麼幾次,看見了賈蓉我就怒目而視,要不就是冷眼看他,他討好般跟我說話時(畢竟我是他的小叔叔),我也不理不睬的。甚至我很想罵他幾聲,斥責他一頓,勸阻他不能那樣對待嬌豔如花的可卿。但又想到若是這樣做,很可能會給可卿招來更大的麻煩,增添更多的痛苦,便隻好作罷。
有那麼幾次,見到那眼角眉梢堆滿淒和苦的可卿,我都想問問她,那些傳聞究竟是真還是假,但我又怕她難堪,怕她難言,怕她難受,硬是把那快要衝到嘴邊的話活生生咽了回去。但我心裏還是有底的,那就是: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卿她還是個好女人,她依然是我親愛的好姐姐。
唉,這樣的事情,不是什麼好事情,我不必去考證了,也不願多想了,更不想多說了,我隻是把它們壓在心頭,沉沉的。
我寫得很慢,我知道我寫得很慢。如上這些章節,竟耗去了我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而我之所以寫得這麼慢,原因是多重的。其一,我是在回憶,在寫故事,在憶故人。而寫故事,憶故人的時候,你的心情總是跌宕起伏著的。有時候,你是再次經驗那些美妙的感受,有時候,你得又一遍咀嚼那些痛苦的滋味,遇到後者時,我就一個字也不想往下寫了,於是一擱就是多日,就是很多很多個日子;其二,我是用毛筆書寫的,而且是那種工工整整的小楷,逢到天氣好,心情也不錯的時候,一天最多也就是寫上幾百個字,要是陰雨天,心情晦暗時,一天也就幾十個字,甚至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其三,我也不願多寫,我隻想慢慢來。寫那麼快幹嗎去呢?我又不急著刊行什麼的;其四,我得承認,我賈寶玉本不是寫書的那塊料,寫書我是個外行,我隻是個詩人,我喜歡的是寫詩。有時候,我又會這樣想,幹脆放棄算了,我現在隻是個和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念一天經,我寫哪門子書呢?於是,我寫得很慢就很正常了。我的確寫得很慢,但我並不嫌慢,甚至覺得就這麼慢悠悠書寫下去還挺好的。
再後來,我更不願看到的事情出現了,可卿病了,還病得不輕呢,竟一病不起了,具體病因我尚不得知,但我想跟那些傳聞有粘連,她原本就體質弱,且天生一副憂鬱胎,遇到了那些糟糕不堪的事情,難免會憂上加悲,傷了身,傷了心,很可能還傷了脾,傷了肝,她焉能不病?而這病一上了身,就不太好趕走了。盡管我很想能有一副靈丹妙藥下去,把可卿身上的病魔攆到爪窪國裏,可那是無濟於事的。聽說我的堂哥,可卿的公爹賈珍給她請了好多名醫醫治,吃了不少苦藥,可病情還是不見好轉。
可卿染了病,我當然很心疼,也因此有了心病。因為可卿這一病,我再想私下裏去見到她就不那麼容易了,她身邊已經離不開人伺候了。
但凡事隻要你很想,機會還是有的,事在人為嘛。那天,鳳姐要去寧府探望可卿的病情,我就非得要跟著去。一見那原來美豔嫵媚,眼下竟枯瘦如柴了的可卿,我就難受得直想掉淚,但我還是咬了咬牙,強忍住了。在路上,鳳姐就叮囑過我了,不能再在病人麵前露出憐香惜玉樣子了,更不許哭天抹淚的。我聽鳳姐的,為了病中的可卿,我也得聽她的。
我那巧舌如簧的鳳姐,寬慰著那強作笑顏的可卿。她先是故作輕鬆地和可卿拉了會兒家常,可卿也像沒事兒人似地應和她。不覺間,還是扯到了可卿眼下的病情上,鳳姐說你這病不打緊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者說啦,咱賈家有的是銀子,什麼樣的名醫請不來,哪樣好藥吃不起?多吃些良藥,調治調治,多吃些人參什麼的,補養補養,過一段時間也就不礙事了。
可卿麵色蒼黃,她苦苦一笑說,嬸子的好意我明了,嬸娘疼我愛我,我都記著呢。但我這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裏清楚。唉,治病治不了命啊。我不好,我命不好。我命裏享不了這麼大的福。我怕是,以後這樣跟嬸嬸,和寶二叔說話的時候不多了……
剛才她倆說話時,我望著虛弱得像株狂風驟雨之中的花一樣的可卿,想著她這個人,想著她的病,想著我在她床上做的那場美妙的春夢,想著我和她的秘密,越想越多,越想越亂,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兜在眼眶裏的淚珠直打轉兒,忽聽可卿那句喪氣不吉利話,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淚水撲撲嗒嗒直往下掉。
我這麼一哭,可卿也嚶嚶啜泣開了。
可卿這麼一哭,我真想撲到她身上,和她一起痛哭一場。
我和可卿這麼一哭,鳳姐也流淚了,她流著淚輕輕拍打我:寶玉,可卿她好好的,你哭什麼哭?路上怎麼跟你說的?你這樣,可卿心裏會更難受的!聽話,別哭了,快給可卿笑笑。
為了可卿,我聽鳳姐的,忍住了哭聲,抹了一把眼淚,臉上做出一個苦苦的笑容,走到可卿的床前說,你沒事兒的,很快就會好了,真的……
嗯。可卿微微點點頭,我沒事兒,寶叔叔,你不用擔心的……
讓可卿好好歇著吧,我們該走了。鳳姐拉了我一下,又回頭對可卿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嗯,你們去吧。可卿折了一下身子說,嬸娘,寶叔叔,慢走,我不能送你們了……
出離可卿的房間之前,我又回首看了一眼,朝她點了點頭,可卿也苦笑著給我點了下頭,從她的眼神裏,我看到了她似有一些未及吐露的言語,和一絲挽留的意味,我就是這麼感覺的。
鳳姐在前,我在後麵,走到寧府花園甬道旁那幾株梅花附近,我忽然停下了腳步說,鳳姐,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一下秦鍾,他前幾天借了我一本書,今天我想帶回去讀呢。
一聽是書的事情,鳳姐覺得是正事兒,囑咐我快去快回,免得老祖宗牽掛,便不再多言,走她自己的路去了。
和鳳姐一分手,我就一溜小跑回到了可卿那裏,看到她的貼身丫頭瑞珠和寶珠正服侍她喝藥呢,她一抬眼望見了我,大吃一驚,咳嗽了幾下,差點把剛咽進去的湯藥吐出來,我傻傻地站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等她安定了下來,我給她使了眼色,可卿立刻會意了,她很機智地對兩個丫頭說,寶叔叔要跟我說我弟弟上學的事情呢,你們先去門口吧。瑞珠和寶珠便乖乖離開了。
寶,寶玉,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想,再看看你,我想,再和你說說話。
那你,就坐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吧。
嗯,姐姐,好的,好姐姐……
說是想和她說說話的,也真的有滿腹話語要跟她說,卻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我遲疑了片刻,拉住了她那隻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地放在嘴唇上,輕輕親吻著。這時候,我看到她淚眼汪汪地望著我,伸出舌頭抿了一圈兒那幹裂的嘴唇,我就伏下身子,托住她的背,用我的嘴唇去濕潤她的嘴唇,感覺到她也很虛弱而努力地回應了我。她微閉著雙目,伸出那軟綿綿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我聽見了她的喘息聲,趕緊心疼地放下了她……
可卿,姐姐,好姐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床前,隻是這樣聲聲呼喚著她,可卿,我的好姐姐,我的親姐姐……
這時候,她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羞怯的,而又難得一見的欣悅的笑靨,聲若遊絲地叫道,寶玉,弟弟,我的好弟弟……
這樣的場麵,並不是我的夢,而是我的思想,它在我的想象裏,它多次出現在我的想象之中。我很後悔,很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這樣——那樣去做。如果我去這麼——那麼做了,事情真的很有可能會是這樣——那樣的。
可卿來看我了,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到榮府來看我了,或者說她從寧府那邊親自來到我的絳芸軒,讓我看到她了。那時候,她一襲素衣,像《洛神賦》裏那隻將飛而未翔的神鳥仙鶴一樣,婷婷玉立在我的床前,我凝神注視著她,聲聲叫著她姐姐,跟她說這說那,她卻一聲不吭,先是笑靨如花地望著我,繼爾滿臉淚花望著我,終於開口說話了,寶玉,我要飛了,我要走了……說著,她就轉過身去,我拉了一下她的長袖,卻扯下了她衣裳上的一朵花,好像是一朵芍藥花的圖案,她淚眼汪汪朝我回首一笑,飄然而去了,她臨走之前,我聽見她口裏還念誦著兩句話,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我睜開眼睛,知道這是場夢。那天夜晚醒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睡著,一直恍恍惚惚的,但我心裏頭似乎很清楚,可卿她是給我托夢,跟我來告別的。
天一朧明,噩耗就來敲門了,丫頭麝月告訴我說:寧府裏的蓉大奶奶,歿了!
什麼?可卿,可卿!她死了?!我心好似被利刃猛捅了一下,哇地一聲噴出了一股鮮血,就不省人事了。
等我終於蘇醒了過來,襲人她們說剛才我是昏厥過去了。她們七嘴舌說,你剛才真把人嚇壞了。
人說是痛定思痛,可我痛過了仍然很痛,但已不再是痛哭流涕了,而是一直呆坐著,望著天,望著地,默默流淚。
秦可卿之死,痛哭的不隻是我一人,整個賈府,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哭了。關於這一點,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寫得極其準確而精妙,我想了半晌,再也找不出另外的文字來替代它們了,那就幹脆照直抄錄下來吧。不,不是抄錄,而是默寫,這幾句我是記得滾瓜爛熟的: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她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
這樣一個好女子,就這樣走了,她的親人、近人能不痛哭麼,何況我這個和她有著些故事,有著些秘密的——弟弟?
而這樣的一個好女子,怎麼會死了呢?她究竟是怎麼樣死的?我以為她是因病而死的。可是很多人並不這麼想,都覺得納悶,疑雲重重的,就有人私下裏說她是自縊而亡的,也就是吊死在了寧府裏的天香樓上。那她怎麼會自縊——上吊呢,這就跟那些傳聞掛上了鉤。是不是這樣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隻知道,可卿她就這麼去了,走了,可卿她就那樣離開了大家,離開了我。
可卿走了。這是我少年時代第一次經曆的親人之死,也是我賈寶玉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死。當時,我多想舍身陪著親愛的可卿姐姐去死啊!但至今,我卻還苟活在這個人世間,懷念著我那些早已死去了的親人。
可卿的葬禮很隆重,甚至可說是極盡了奢侈和排場的。這一切都是按她的公爹,我的堂兄珍哥的意思,由能幹的鳳姐一手操辦的。但我不喜歡葬禮這種場景,誰的葬禮我都不會喜歡,再隆重的葬禮我也不會喜歡的,因此,葬禮上的事情我就不想多說了。
我隻想說,送葬的隊伍哭聲一片片,一串串,秋雨一樣綿延不絕,但哭得最痛的是,既不是她的丈夫賈蓉,也不是她的弟弟秦鍾,而是她的公爹賈珍,還有她的小叔子——我賈寶玉,我和珍哥毫無顧忌地痛哭不止,說不出珍哥和我兩個人誰哭得更痛些(珍哥和我兩個人如此的痛哭,我想旁人沒準兒會很有些納悶的)。我不知道,在那口貴重得一千兩銀子也買不來的檣木棺材裏,永遠睡著了的可卿,她能夠聽到麼?
呼天搶地痛哭著的時候,我還在撕心裂肺痛苦地思想著:那花一樣的,夢一樣的,謎一樣的,美豔無比的秦可卿,就這樣香消玉殞了。真的是紅顏薄命麼?美麗的,就要夭折麼?我不禁聲聲感歎,可卿她真是走得太早了,故事一開始,我們的故事一開始,她就這麼走了……
直到現在,我還是得這樣說,秦可卿就是個謎,她就是個謎一樣的妙女子。
我承認,我是說不清可卿這個妙不可言的好女子的,誰也不太好說清她的,甚至她是永遠也說不清的,如果能夠說清了,也許就不是她這個秦可卿了。
而我和可卿的故事,我賈寶玉本人同樣也是說不清楚的,要是說清楚了,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