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慢慢地明白了,那枚所謂的通靈寶玉,其實是個符號,是個象征,它是件寶貝,也是種魔咒(我琢磨著,它有點像孫悟空頭上的那個金箍咒)。他們之所以給我安排了個銜玉而生的出身,不過是一種“借喻”——借那塊寶玉,在我身上寄托了他們殷切的希望,至少是要我做一個榮國府合格的繼承人(他們覺得,除了我,賈府裏的晚輩男兒更指望不上)。他們就是想讓我做他們的寶貝——寶玉。嗬嗬,我哪是什麼寶玉呢,倒像一塊荒山野嶺上的硬石頭。對,我曾多次夢見自己曾是一塊石頭變成的,那是一個漫長型的夢,我一直把這個夢藏在心裏,從未跟人提起過。我原本就是一塊頑石,可他們偏偏總想把我雕琢成什麼寶玉,哪知頑石不可雕也。說到底,於賈府,我可不是什麼寶貝——寶玉,也不是一個傳承者,而是一個窩囊廢。

但話說回來,我還是很喜歡那枚寶玉的。單看那它形狀和色澤,就令人愛戀十分。它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底色血紅,五彩花紋纏護。這樣一件小寶貝兒,誰都想看看,摸摸,玩玩,就連那珍寶多多的北靜王水溶,見了它也嘖嘖稱奇。當然啦,它惹人眼的不光是樣子漂亮,更有那正反兩麵鐫刻著的數個蠅頭篆字,除了標明其通靈寶玉之外,正麵有這樣兩行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反麵有這樣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實話說,這玉,倒是枚難得一見的好玉,但上頭的這些字真是俗不可耐(我承認,我也是俗人一個,但是過於俗的東西,我向來是很不喜歡的),對於它們,我隻有搖頭,還有苦笑。

佩玉避邪,這是古已有之的迷信,或者說是風俗之一種。至於我的那枚通靈寶玉,是否具有知禍福、療冤疾、除邪祟這三大功效,它真的靈驗與否,我都不在怎麼意。現在我最想說的是,此玉於我的另外兩種意義。說白了,就是兩個不大不小的秘密。而這兩個秘密,是後來我不經意時才發現的。

先說第一個秘密:我的那枚玉,它是件可生夢的好玩意呢,它給了我無數個夢。不管是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隻要戴著它,摸著它,枕著它,想著它,就能做夢,做各種各樣的夢,那怕是大白天也是如此,甚至我醒著時也能夢到許多人與事。我是個喜歡做夢的男兒,當然也就會喜歡這能陪我做夢的好寶貝。哦,忽然想到,我夢裏夢見了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沒準兒也跟我身上一直佩戴著的這枚寶及有關呢。

再說第二個秘密:我的那枚玉裏麵,有瑰麗的花兒,有如花的女子。說來難以置信,有一天,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無意發現那枚玉裏有一朵花,一朵很美麗的花,再細細地看,仿佛有一簇花,很燦爛的一簇花;實話說,當時我是十分驚喜的,但未敢跟任何人透露過。於是,我就經常在無人時,獨自對著陽光觀看它。又有一天,也是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看見那玉裏有位花樣美麗的女子,再細看,似乎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她們像這個,又像那個,比如像黛玉,像寶釵,比如像晴雯,也像襲人,等等,是啊,越看她們越像我那些親愛的姐妹,而且全都婀娜多姿的樣子,像是在給我招手。還有一天,我對著正午的陽光端詳那塊寶玉,隻見它時而閃耀著一朵花,或一簇花,時而活現出一個女子,或一群女子。天哪!我的這塊玉裏有美女一樣的花兒和花兒一樣的美女,而且隻有在正午的陽光下才能看到,這簡直是太奇妙了!更奇妙的是,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也不一定就能看到花兒和她們,花兒和她們會藏貓貓呢。很有趣的是,這玉裏麵的花兒和女子,我賈寶玉能看得見,別人卻看不到。我曾經幾次試著讓我的書僮茗煙看過,他也全都按照我所說的樣子,對著正午的陽光瞅了半晌,搖了搖頭,說是除了五彩花紋,什麼也沒有呀。我也請襲人姐姐這樣看過,她的回答跟茗煙是一樣的。茗煙和襲人都同樣追問過我,你到底要我看什麼呀?我隻是笑笑,沒有點破其中的奧妙。我隻是讓他們看看裏麵有沒有什麼,而沒說那裏麵究竟有的是什麼,可惜他們什麼也沒有看到。於是,這塊玉裏有花兒和女子,就更是我自己的秘密了。

我的這兩個秘密,從未向人提起過,哪怕是和我最親近的人,比如襲人,比如茗煙。有好幾次,我禁不住想跟他們透露一下,但最後還是吞了回去。我怕說出來他們也不會信,沒準兒還會說我有病呢,甚至還可能由此惹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來。於是,我就把這兩個秘密深藏在心底,而且一藏就是很多年,很多年。

現在我不怕了,說出來這兩個秘密也沒什麼要緊了,因為我早就離開了賈府,離開了他們和她們。

多年以前我就把家丟了,我把家裏的一切都丟了,就隻戴著這枚寶玉,來到這座山上的寺廟裏,不管是福是禍吧,我一直帶著這塊玉,它一直陪伴著我,我帶著它,就可以一直做我的夢,就能夠看到那些美麗的花兒和女子……

我似乎這麼說過,而且我願意一再這麼說:從某種意義上講,男人的一生,不過是和一些美妙而難忘的女子之間的情感故事罷了。什麼國家大事啦,仕途經濟啦,功名利祿啦,全不入我眼,或者說都是過眼雲煙,更不入我心,幹脆說令我惡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想說的是,我一生的故事隻與花一樣的女子有關。說白了,我賈寶玉的故事,就是和那些女子的故事。沒有她們,也就沒有我賈寶玉的故事了。或者說,如果沒有一個個美麗的女性,我這個名叫賈寶玉的男子的故事,也就沒什麼趣味了。現在,我隻想追憶和她們之間那些美妙的故事。其實,哪需要什麼追憶呢?她們,和她們的那些美妙的故事,盡管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但閉上眼睛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這眼前這爛漫的山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