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洞花王。對,我就是絳洞花王。我得承認,在我所有的名號之中,絳洞花王是我最喜歡的。要是溯起源來,就得說說我那個彩色的美夢了。
在一座高高的青山上,有個深紅色的大岩洞,它曲折幽深,而又寬敞明亮,岩石上盡是遠古時代的壁畫,像一座狹長型的彩色宮殿,在這座彩色宮殿一樣的岩洞裏,居住著一群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其實,她們就是一簇簇鮮豔的花,就是一群美麗的花仙子,還有一個美少年廝守著她們,看護著她們,那美少年像個孩子王,又像個花王,他和這群笑聲像串串銀鈴樣兒的花仙子一起遊山,逛水,賞花(整座山巒,都是他們的天然大花園),鬥草,吟詩,作畫,下棋,彈琴,戲嬉,玩耍,他和她們過著快樂而美好的日子,他永遠也長不大,也不想長大,他不知道外麵的天和地,也不想知道,他和她們就這樣生活在高高的青山上,生活在那像宮殿一樣的深紅色山洞裏……
這個夢,這樣的夢,我曾經做過許多次,每次夢境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把這個夢講給我的老祖母聽,祖母親昵地點著我的額頭笑道,寶玉我兒,你的夢也怪稀奇的。
我把這個夢講給那個天天守候著我的襲人姐姐聽,襲人姐姐嗔怪道,你不好好念書,盡胡思亂想。
我把這個夢講給晴雯聽,晴雯說她喜歡我的這個夢,她說夢裏的那個美少年就是我賈寶玉,而她願意做一個陪著那花王一起遊玩的花仙子。
我把這個夢講給黛玉聽,她先是捂著嘴笑了笑說,有趣,好夢啊,好夢!但隨後她就發了怔,又流了淚,不知為什麼。
我把這個夢講給寶釵姐姐聽,寶釵姐姐蹙了一下眉頭,微微一笑說,寶兄弟,以後你就又多了個名號,絳洞花王。
於是,在我頭上頂有諸多的名號之外,又多了頂絳洞花王的帽子。實話說,我真的很喜歡這頂紅帽子(我覺得這頂帽子很漂亮),就像我很喜歡我那個美妙無比的夢一樣。
而今,我的那些花仙子,一個個,飛天了,我的那些花兒們,一朵朵,凋零了。我這位當年的花王,望著眼前這流水,這落花,猶如一個老國王麵對著那破碎了的江山,他真不知是該說悲哀,還是說悲傷,抑或是說悲涼。我這個寫過那麼多詩篇的詩人,時常吟味著這種一點也不像是詩的句子:花王看花亡,更是痛斷腸……
是啊,人說故園不堪回首,可你總是時常會念想故園與故事的。許多年前,已不記得是多少年前了,我離家出走,投奔到這座山廟裏,是想尋找我夢中的那個深紅色的大岩洞麼,是想與那些美麗的花仙子們相遇麼?我不知道,也說不清楚的。當年那個愛花、惜花、侍候花的花王,如今隻剩下對花的緬懷與悼念了。
現在,我站在山崗上,遙望著山下的世界,思想著那些遙遠的故事,懷念那些比遠方更遠,比眼前還要近的鮮花一樣的女兒……
哦,花兒,我的花兒們,你們還好麼?我時常霧裏看花,喃喃自語。一年,又一年,花開了,花又落,花落了,花又開。但在我的眼裏,她們這些美麗的鮮花永不會凋謝,無論春秋與寒暑,她們一直都盛開在我靈魂的原野上,綻放在我情愛的花園裏。哦,花兒啊,你們這些鮮豔的花兒,你們這些美麗的女子,一個,又一個,一朵,又一朵,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上……
說一千道一萬,人們還是叫我賈寶玉,尤其是在賈府裏,尤其是與我親近的那些人,總是寶玉長,寶玉短地稱呼我。我知道,大家叫我寶玉,我叫賈寶玉,當然是跟傳說之中的那枚通靈寶玉有關,對於許多人來說,那枚寶玉是相當奇異的,甚至很有些莫名其妙。作為這枚通靈寶玉的佩戴者,看來我是要說說它了。得承認,在我賈寶玉一生的故事裏,那枚寶玉顯然是個繞不過去的物件。其實,說那枚寶玉,就是在說我賈寶玉的故事。
在《紅樓夢》這部書裏,我是和那枚通靈寶玉一起來到塵世上的。也就是說,我賈寶玉是銜玉而生的。嗬嗬,銜玉而生,這顯然是曹雪芹先生給世人玩的一個圈套。我相信,他自己也不會相信這樣的荒誕事的。銜玉而生?你想這怎麼可能呢?簡直是個神話,其實也就是一個精心編製的大瞎話。我猜想,他之所以在我賈寶玉身上安了這麼一樁荒誕事,是想教人知道賈寶玉天生就是個怪物,是個異類,或者說得好聽些,賈寶玉生來就與眾不同。
與曹雪芹先生一同編排這個神話的,還有我的父母和老祖宗。他們編得圓圓扁扁的,短短長長的,就是想要讓人相信,賈寶玉這個孩子真是銜玉而生的,其結果呢?賈府內外的許多人還似乎真的就信了,甚至連朝廷裏那個風流瀟灑的北靜王水溶也信以為真了。然而,他們真的都信了麼?我不敢肯定。一時間,賈府裏的一個小男孩銜玉而生,就成了一則美妙的傳說。那銜玉而生的小男孩兒自然就成了賈家的寶貝疙瘩,而我所銜的那枚玉當然也就是件寶物了。
那我究竟是不是銜玉而生的呢?這種事情我本人顯然不可能知道,反正曹雪芹先生就是這麼寫的,賈府裏的人都是這麼說的,我的親人們也都是這麼跟我講的。小時候,我還真以為我這個小人兒就是銜玉而生的呢,為此我得意極了,整天價佩戴著它到處顯擺。等我長大了些,便開始懷疑銜玉而生這件事的真實性了。當我把這種懷疑說給我那酷愛讀書,想來應該很有學問的父親賈政時,遭到的卻是劈頭蓋臉一頓責罵,他警告我以後再提此事就大棒伺候,並要我好生保護那枚通靈寶玉,得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乃至生命一樣保護它,不能摔了,不能碰了,更不能丟了!對於嚴父的訓誡,我隻有點頭的份兒,從不敢多嘴,哪怕我心裏有團團不服和不解。父親不讓我問,我就不問了,便私下裏跟那些和我親近的人探討這個問題,但大家一個個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全都很忌諱和我談論那寶玉之事,就連和我最親近的黛玉也是如此,隻要一提起那塊寶玉,她就蹙眉,就流眼淚,就一臉不痛快。為什麼會是這樣呢?我一直很納悶,也很苦悶。想問不讓問,想談沒人跟你談,但在我心裏它終歸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