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現在我更想為之一哭的是,在《紅樓夢》還未做完時,曹雪芹先生就像一炬燃完了的蠟燭那樣,淚盡而逝去了。聽說是這樣的:《紅樓夢》這部在人世間流傳的一百二十回本奇書,曹雪芹隻寫出了前八十回,他人就走了,剩下的那些回目,那些故事,許多年之後才有人給他續上,此人名叫高鶚,不僅如此,即使是前八十回也經過了後者的整理。而所謂的整理,即又是增又是刪的,甚至可說是肢解了,或者篡改了。也就是說,此書的三分之一,竟是別人的文字。但也有人說,曹雪芹生前基本上是把整部《紅樓夢》寫完了的,隻不過全書並非一百二十回,而是一百零八回,但八十回之後的文字因被人抄來抄去的,傳來傳去的,結果就給弄丟了,遍尋不到了,或者有人故意藏匿起來了。不管怎麼說,反正《紅樓夢》這部奇書是流傳下來了,而且還要一直流傳下去,我相信會是這樣的。當然啦,我賈寶玉這個人的名字和故事,也將隨之流傳下去。
很有些糟糕的是,就在這部傳世之書的封麵上,著作人除了曹雪芹這個偉大的名姓,還附有另外一個名字:高鶚。這兩個名字一左一右,也就是一前一後排列著,弄得後來許多不知情者還以為他倆是關係親密的合作者呢。其實,曹雪芹和高鶚,非親非故,非朋非友,非師非徒,他倆是八杆子都打不著的關係,高氏不過是把曹雪芹先生的那部未竟之作,勉強地續了下來,將一個十分複雜而漫長的家族故事收了場,結了尾,大致敘述完整了,最多也隻是完整,而決不是完滿,更談不上完美。實話說,我寧願它就是不完整的,如人生往往就是一部殘缺之書一樣。我知道,有些後來人說,高氏對於《紅樓夢》之全璧,之流傳功莫大焉。別人怎麼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但在我眼裏,高鶚忝列在曹雪芹之後,瞅著怪別扭的。依我看,續者和續書不靠譜兒,不著調兒,不得要領,甚至不著邊際之處太多了,胡謅亂扯的地方也不算少,有時候看上去隻是差之毫厘,其實是謬之千裏的,說是狗尾續貂吧,有點不好聽,但這卻是事實真相。我是說,續者高鶚及其所續之書,大多沒有遵循曹雪芹先生的構想,或者幹脆違背了他的原意,也不符合我賈寶玉這個既是故事中人,又是個讀者的實情和心願。說來也怪,對此我一方麵心裏頭有一百二十個不舒服,同時又有一絲絲莫明的興奮,一股股隱秘的衝動,或許是因為對於這一切我有滿腹的話要說吧。
從那場漫長的大夢之中醒來,我一直在回想著這個夢見《紅樓夢》的夢,一直思想著《紅樓夢》這部書,一直想念著曹雪芹這個人,一直想著《紅樓夢》中的那個賈寶玉。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的確是曹雪芹先生創造了我賈寶玉這個人物,與此同時,我賈寶玉也成就了他曹雪芹。可否這麼說呢?沒有他曹雪芹,就沒有我賈寶玉;沒有我賈寶玉,也就沒有他曹雪芹。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所說的,所想的,所寫的,就是我想說的,所想的,想寫的,他跟我很相近,我和他很相通,至少他能夠代表我。但我同樣也得說,有時候,甚至有不少時候,他就是他,而我就是我。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關於我賈寶玉的故事,曹雪芹所述大抵是真切的,隻是更多或更深的真,他都還有去寫,許多地方他都是蜻蜓點水似的,而這恰好為我留下了許多說話的空地。當然啦,也有些故事是他編撰的,可他編得極其巧妙,令人信以為真。但我總覺得有些美中不足,那就是跟我有關的筆墨還是少了些,語焉不詳之處多矣(說到語焉不詳,我想雪芹先生可能是故意的吧,含蓄,藏匿,這可是曹雪芹先生的拿手好戲,他故意留下了許多謎語讓人猜。他喜歡弄謎語玩,想一想吧,一部《紅樓夢》,明裏暗處,有多少謎語呀)。要說這倒也不能怪他,畢竟他寫的是我們賈府及其相關的另幾個大家庭的故事,而我不過是其中之一人罷了,盡管或許我賈寶玉是個主要人物呢。但這一點,恰恰是我所耿耿於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