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想著我夢見《紅樓夢》的那個夢,想著《紅樓夢》裏的那個我,想著,想著,我就有了個夢想,或者說是個奇思妙想:我賈寶玉想寫一寫自己的故事。為什麼不呢?我賈寶玉的故事,他曹雪芹寫得,那個高氏也寫得,我賈寶玉本人為何寫不得,為何不去寫一寫呢? 當然寫得,而且得寫。實話說,關於我賈寶玉的故事,隻有我自己最清楚。現在我就是要我手寫我事,我筆寫我心,我書寫我情……想到這個,我竟激動得渾身發抖,一連幾夜都睡不著覺,滿腦子裏全都是夢和想……
從此,我有了一個夢想,那就是要寫一寫我賈寶玉自己的故事。
是的,因為夢見了《紅樓夢》,我賈寶玉也要寫一部書了,關於我自己的。但有一點我得先申明,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而我所要寫的,或許隻能算作是自白書,也可稱之為回憶錄。如此,就從根本上決定了我所要寫的,與《紅樓夢》是大不一樣的。當然啦,我跟人家曹雪芹先生比不了,我要寫的書,更不能跟《紅樓夢》相提並論。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沒必要相比的。
很多人都知道,《紅樓夢》一書有很多的多。比如,人物多,故事多,線索多,夢多,亡者多。比如說人物吧,多得不可勝數,究竟有多少人物呢,有說二百多的,有說三百多的,也有說八百多的,我不想做這些沒有多大意思的統計,反正人物是足夠多的了,其中有不少人物我賈寶玉並不認識,或者說居然連一點印象也沒有的。
人物一多,故事自然就少不了,線索就難免有些亂,你不讀上它三五遍,是捋不出個頭緒來的。可在《紅樓夢》裏,有很多故事,我賈寶玉並不在場,或者說跟我關係不大,我就不去多想它們了。畢竟我不是在像曹雪芹先生那樣寫小說,要麵麵俱到什麼的。我隻是想寫一部自白書,我隻願意寫那些與我相關的人與事。或者說,我隻想寫我個人感興趣的那些事情。而我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情事——情感的故事。說白了,我隻願意去追憶,去敘述那些跟我個人情感有關的,並且是有趣的人物和故事,至於像什麼國家大事了,仕途經濟啦,人事糾葛啦,我覺得沒趣,沒意思(全與我賈寶玉無關。我承認,我隻喜歡風花雪月,我不過是個詩人嘛),我就懶得想它們,更不想去寫那些物事。是啊,我要從《紅樓夢》的那些留白處書寫我的故事,曹雪芹講得略顯粗疏的地方,我反而要仔細地記述。他所語焉不詳之處,我倒是要明明白白地說一說的。
明說了也沒關係:一部《紅樓夢》,十分曲折,百般花樣,千頭萬緒,而我隻想書寫那些我心目中最重要的,最有趣的人物與故事。
在《紅樓夢》這部奇書裏,曹雪芹是動用了許多藝術筆法的,像什麼草蛇灰線啦,伏脈千裏啦,雲山霧雨啦,兩山對峙啦,烘雲托月啦,背後敷粉啦,千皴萬染啦,一擊兩鳴啦,花樣多有幾籮筐,光是草蛇灰線這一招,就有五六種套路,比如諧音法,譏語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啦,太厲害啦,太了不起了啦,但我不必這麼做,也不想那麼做,我隻是由著性子寫,由著心情來,才不管什麼章法不章法呢,而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寫到哪兒算哪兒,我可不是什麼小說家,我隻是個詩人,並非要寫什麼小說,隻想寫我自己的故事,以及我感興趣的那些人與事。
在《紅樓夢》裏,我賈寶玉有太多的心事不好對人言。那時候,我真的沒有可以傾心交流的人,即使是我最心愛的黛玉,有許多話我也不能跟她說的。現在,我可以了,我可以說出我想說的一切了,我什麼都可以說了。是的,我該說出來,我要自白了。
一天天,我都在想著《紅樓夢》這部書,想著那場跟《紅樓夢》有關的夢,想著那個由夢裏的《紅樓夢》而誕生了的夢。此刻,我就坐在山上的寺廟裏,想著我的夢,做著我的夢。
我要自白,我要寫出自己的故事,這就是我的又一個夢,應該說這是一場大夢吧。現在,我打算把這個夢踏踏實實做下去。沒錯兒,我就是要把這個美夢做下去,這是我所喜歡做的事情。詩人嘛,就是那種不斷做夢的人,我就是這麼個不斷做夢的詩人。沒準兒,我現在所要做的——寫作,就是發生在夢裏頭的事情呢。
說實話,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整個一生,就像是一個長長的夢。而這個長長的夢,由我一天天清醒地做著。眼下,我想自白,我要去書寫自己的故事了,就又將成為一個十分漫長的夢。這場大夢,我得一天又一天地做下去,一夜又一夜地做下去,一段又一段地做下去,真不知道何時我才能夠完成這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