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與高曉聲夜談
酒瓶打開了,夕陽在東湖的微波上燃燒。窗前的白蘭樹,不時飄下風片落葉。剛下過一場雨,白蘭樹冠翠綠得可愛,草地被一層黃褐色的落葉覆蓋著。新葉生了,舊葉落了,生命在悄悄地頑強地更新。
見到曉聲,我驚奇地感覺到,他明顯地年輕了。我同他開玩笑說,“你簡直變成小夥子了。”
經受過無數次嚴霜樹,是有生命力的樹。
高曉聲寫了許多農村題材的小說,創造了李順大、陳奐生、江坤大這些使人過目難忘的農民形象。讀者往往把作品中的人物同作者聯係起來,因此在許多人的像想中,高曉聲像個農民。我不知道這個解放前上海法學院經濟係的學生,這個一九五七年前江辦省文聯的專業作家,當年是怎麼個風流倜儻的模樣,我隻知道這個當了二十二年“農民”的人,如今身上確有一種農民的淳樸。但他的心靈是豐富的,豐富得簡直是火花四濺。
酒瓶裏的酒慢慢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夕陽已在東湖新村後麵隱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中天的月亮已把月華投到窗口。我們談到各自的生活道路和文學事業。
他說:“文學是以情動人的,因此文學必須地表現個性的,是形象的;搞抽象的概念的東西,不屬於文學領域。”
“陳奐生、江坤大這些人物身上,有無體現共性?”我問。
“有,當然有。但我在寫這些人物時,都是把他們作為‘這一個’來寫的。我並無事先設計他們身上的什麼共性。人都是社會人,作為社會人,他身上就會有某種共性。一個作家一生最熟悉、最深刻了解的人,也不過幾十個,不可能是千千萬萬個。所以,共性往往在你熟悉的人物身上體現出來,並非千千萬萬人在作家頭腦中的綜合。”
我想起一九八一年春天,高曉聲寫《大好人江坤大》的情景。當他伏在桌上寫,我伏在床邊看稿。此時,我們又談起這篇小說。
我問他,這兩年他的得這作是什麼?是不是《大好人江坤大》?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還有《陳奐生轉業》。”呷口酒,沉默片刻,他擺擺手,苦笑道,“我現在正給《花城》寫一篇小說,但你可不要指望我為《花城》拿到‘獎’。因為我寫的新作品,有人總說不如《陳奐生進城》;《大好人江坤大》不如《陳奐生進城》;《陳奐生進城》,好像《陳奐生進城》是高曉聲創作的頂峰,高曉聲被自己製造的‘頂峰’擋住了前進的路!”“他激忿了,又習慣地擺了下手。“不說別的,單單從藝術上來說,《大好人江坤大》《陳奐生轉業》,也比《陳奐生進城》高。《陳奐生進城》有些‘取巧’,它用一些巧妙的情節和巧妙的細節吸引讀者。陳奐生在沙發上蹾幾蹾,大家都叫好,其實找尋這樣的細節並非難事。難在像《大好人江坤大》這樣的作品,寫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事,而又能吸引人。一個真正的文學家,要不斷從難要求自己的創作。”
曉聲不隨波逐流,不嘩眾取寵。他在藝術上給自己提出難度很大的目標,頑強地向藝術高峰攀登。有人說,高曉聲麵臨著“創作危機”。當談到這些,他說:“難,確實難,越寫越感到難。但如果一個藝術家越來越感到他搞的藝術是輕而易舉的事,那他的藝術生命也就結束了,或者他壓根兒就是一個藝術家。”他深思著,“就短篇小說來說,現在我寫了四十幾篇,我的目標是寫一百篇,希望其中最少有七十篇不雷同,難就難在這個‘不雷同’上,所以越寫越難。有人說高曉聲已經把生活寫空了,這種擔心為時過早。我的最重要的生活積累還沒開掘;一些最打動我的題材還沒有寫……”他的語聲硬塞了,眼裏又泛起淚光。
良久,我問他今後在題材方麵,會不會有轉變,他說會涉及其他題材,但主要還是寫農民。
他又興奮起來:“我認識許多農民,不要以為我隻能寫個陳奐生。農民是多種我樣的。比如你父親那樣的農民——一個從農民到將軍,從西安到延安的人,應該怎麼寫?我曾考慮過多次。隻要熟悉人,就沒有寫完的時候。”
家事,國事;生活,創作,他的談興不因夜深而稍衰。
“明天是‘五一’節了,放假嘛,多談談不妨吧?”他說。
我說:“睡吧,你還得趕稿呢。”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風趣地說:“真要命,‘五一’節給我放天假不行嗎?我這個‘農民’,也可以過‘五一’節嘛。”
高曉聲式的幽默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