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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初見楊沫

我從書上認識楊沫同誌,已經有許多年了,原先是讀她的文章,這兩年是編她的文章。

但我直到去冬她來廣州之前,尚未見過她。為了商談她的作品,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她到了廣州。

在同楊大姐相處的幾個月中,我認識了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表裏如一,言行如一,熱情,赤誠,豁達,堅強的老共產黨人!

初見她,她就給我留下了深記得的印象。

“到了沒有冬天的地方”

在飛機降落之前,我還無法把我腦中的兩個楊沫——一個通過作品想像的還放射著青春的熱情和光彩的楊沫;一個根據無情的歲月流水賬推測出來的年邁的楊沫——統一起來。

一架銀灰色的大客機,比預訂時間遲了半個小時,在白雲機場的停機坪上停穩了。旅客絡繹走下舷梯,去迎接的人向停機坪張望著。

“楊老太太,”諶容最先看到楊沫,高興地低喊了一聲。

認得楊沫的同誌,都在招手。她看到了,也向大家招手。

嗬,這就是楊沫。我想。

她緩緩向我們走來。我看清了她的身影,我看清了她的笑容。就在這一刻,腦海中那兩個楊沫神奇地統一起來了。

她穿一件鴨絨風雪大衣,頷下露出紅毛線衣的高領,戴一頂式樣新穎的線織小帽;神情爽朗,邁著硬朗的腳步,微笑著向我們走來,沒有一點老態龍鍾的樣子。握手、問候、談笑,一下子她就同大家融合了。她聲音響亮,一口標準的北京話;說說笑笑,沒有一點名作家的矜持,更沒有一點全國人大常委的“架子”;隻使人感到一位可親、開朗甚至有點天真的老大姐走到大家中間來了。她的步武,她的神態,她的聲音,都有一種旺盛的活力。歲月畢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她發胖了。紅潤的麵頰上隱隱現出了幾點老年斑。

她是一個生趣盎然的人。一坐上車子,她就對窗外飛過的景物讚不絕口,問不絕口。

“樹葉都沒落,多好!”

“到處都是青綠綠的,和北方可真不同。”

“還有花,這是什麼花?”她指著機場道旁的大紅花問著。

“大紅花,又叫扶桑。”一位同誌告訴她。

“這是什麼樹,怎麼像似沒有樹皮呢?”她又問。

“這叫千層木,”我說,“作材料不行,卻是有名的觀賞樹。”

“楊沫同誌,你怎麼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呢,什麼都問。”好逗楊沫開心的諶容打趣道,“別叫人家笑話,咱北京來的都是土包子。”

“哎呀,可不是嘛?我倒真像進了大觀園了。”楊沫興高采烈地揮揮手。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

車子向前飛駛。街景不斷變化。

“這是什麼樹,怎麼還開花呢?”楊沫甘願當劉姥姥,還是要問。

“紫荊。”我說。

“是紫荊嗎?”

“這同北方常見的紫荊不同。這是紫荊的一個品類吧。”我解釋道,“有人叫它洋紫荊,還有一種樹,長得和它十分相像,叫紅花羊蹄甲。”

“嗬,真好。你們這裏真好。冬天還有這麼多花……嗬,不對,我說錯了,現在不是冬天,我到了沒有冬天的地方了嘛。”

沒有冬天的地方,也有沒有冬天的生命嗎?望著楊沫,我想是有的。

到了迎賓館,有同誌和我打趣,提起我的攝影“技術”。楊沫聽到他們喚我的名字,忙轉過身說:

“原來你就是小範呀!剛才我還在想,怎麼我的責任編輯不露麵呢?”

在機場,大家隻顧互相問候,沒有一一介紹。

“還小?都四十七歲啦!”我說。

“四十七怎麼樣?四十七也還是小範。”楊沫笑著嗔道,“連我還說自己不能老呢。”

三年前,楊沫在敘述自己的生平時寫道,“我雖然被稱為‘老人’了,但卻有一顆年輕、熾熱的心,依然跳動在胸中——因為它需要為實同四個現代化而盡力。所以,我永遠也不能老!”

為了使楊沫休息一下,迎接他的人在她的房間裏海稍坐了一會,都起身向她告辭。這時,我從手提袋裏拿出剛編完的稿子說:

“楊大姐,稿子改動了一些地方。放下來,等你有精神時翻一翻。”

“口歐,稿子帶來了,太好了。“楊大姐高興地接過稿子。

諶容望望我開玩笑說:“你也不怕把人家楊大姐累著,抓得這麼緊,催得這麼急。”

“不是我急,我想楊大姐比我還急。”

“那可是真。”楊大姐翻翻稿子,“現在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時間更可貴的了。”

在我同她相處的日子裏,我有一個感覺:楊大姐對自己的東西,什麼都不吝嗇,她唯一吝惜的是時間。她生活很有規律:一早起來,俯案寫作;午休後,散散步就開始讀書。如果有什麼事使她不得不荒廢幾天時間,她是很心疼的。

“我願意同你們在一起”

楊沫同誌在中、青年麵前,從來不以老前輩自居。我聽她說過許多次這句話:“我願意同你們在一起。”

剛到廣州那一天,大家在迎賓館談起近年來文藝的發展,她看著諶容和幾位中年作家說:

“我要向你們學習,向中青年作家學習。這是真心話,並非為表明我楊沫謙虛。不少中青年作者,這些年個人遭遇坎坷,生活道路曲折,接觸現實生活麵廣,親身感受深,思索多,自然思想比較解放。這一點我就不如你們。當然中青年也有片麵性,但是老年人何嚐沒有片麵性呢?要我寫現實題材的小說,我就不如你們。我感覺最深的,還是抗日戰爭前後那段生活。”

類似的話,我陪她到珠海、深圳訪問時,也聽她同當地的中青年作者說過。楊沫從不用老氣橫秋,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後輩。她的謙虛和平等待人,我相信給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會留下難忘的印象。

一九八○年十二月《花城》總第七期發表了她的《不是日記的日記》。為了對黨的事業負責,對廣大讀者負責,理所當然的應發表它的續篇《站在八十年代的地球上》。在編發《不是日記的日記》時,因為刊物篇幅所限,同時也為了使這篇報告文學主題更突出一些,我們刪了幾萬字,對此,她沒有不高興。她到廣州的當天晚上,我去迎賓館看她,給她送些稿紙,並同她談起《站在八十年代的地球上》一稿的修改問題。

“稿子我已經看過了。我覺得改動的地方大都改得很好,確實改得很好。”她很坦率地說,“我同您商量的是,我想再增加些內容,主要是為了增加些文字色彩,你看好嗎?”

當然好。為了潤色這篇報告文學,她又花了很大精力。她不是那種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準改動的“大作家”。在寫作上,她不怕推翻自己,她的稿子都是經過一改再改反複改的。當我知道她寫《東方欲曉》的過程時,我被她那種勇於否定自己,嚴於要求自己的精神震驚了。

我原來隻知道《東方欲曉》第二部已有初稿,正在修改。後來我看到她正經營的這部稿子中有鉛印的長條,問她,才知道《東方欲曉》在粉碎“四人幫”後,已交人民出版社出版,幾十萬字的稿子已排出條樣。就在這時,她感覺到這部書的寫作,受到了“四人幫”那一套文藝理論的幹擾,如知識分子出身的人不能當作品主人公等等,因此沒有著力去寫人物的命運,圖解政治概念的傾向比較嚴重,就這樣,這部即將出版的書,被她堅決收回修改。這哪裏是修改,事實上是重寫!在重寫《東方欲曉》第二部時,她也是幾經構思,幾經推翻。每次我到從化看她,她就把新的構思談給我聽,把重新寫的稿子拿給我看。她真心實意地聽取我的意見,雖然我是一個不高明的編輯。我深知那一頁頁作廢的稿紙,對她意味著什麼,畢竟她是六十七歲的人了,如果沒有高度的責任感,她何必這麼認真、這麼虛心呢,她又何必把本可以出版的書收回來,再花幾年功夫重寫呢。幾年,對一個老年人來說,可不是一個短的時間。

在楊沫身上沒有一絲“大作家”的孤傲;她平易近人,喜歡同大家在一起。有人說楊沫喜歡熱鬧,其實是她那顆心還年輕。

一次,諶容、戴厚英、南丁等幾位作家,想看看廣州人坐茶樓的風情,領略一下飲茶的風味,還想以此為題材寫寫散文,我們就商定第二天早晨到惠如樓飲茶。我以老廣州自居,先向他們談了些茶樓軼事和廣州人飲茶的個中三昧。我還很玄乎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