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下)(2 / 3)

16日,文強得知黃維兵團已經突圍,並從蔣介石來電中證實了此事。當時他想到的隻是:“我軍期待與黃兵團會師乃告絕念。”但他很快就得到了更為可怕的消息,黃維兵團在雙堆集突圍失敗,全部被殲,黃維也被解放軍俘虜了。

這和黃百韜兵團被全殲,黃百韜戰敗自殺,同樣令人震動驚駭。

二黃都是國民黨王牌兵團,竟被解放軍各個擊破,大口吞食,使國民黨軍官兵膽戰心裂。消息雖說嚴格保密,但在17日已傳遍各部隊。

杜聿明垂頭喪氣,在掩蔽地裏與邱清泉對坐,一言不發。

兵敗被俘的黃維(前左)及其部下

杜聿明突然拿起電話機,想同李彌通話,但隻喊了聲“李司令……”,又將話筒放下了。

舒適存消極情緒更是露骨,竟將掩蔽地上鋪遮灰土的降落傘撕個粉碎,自言自語:

“一切都完了,比預料的更糟……”

因蔣介石來電要求杜聿明“派員飛京麵授機宜”,17日,杜聿明派參謀長舒適存飛赴南京。

文強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連日達旦始眠。每徘徊戰場之上,睹月色淒清,四周炮聲不絕,士卒多有怨言,可想見當年楚項羽之被圍,四麵楚歌之局矣!”

從文強日記可知,他這時已經不得不想到了自己可能戰敗被俘的命運。

他回想到當年在四川萬縣與朱德、劉伯承、陳毅等人共事的情景,想到當時他們在擁兵自重的軍閥楊森麵前都顯得十分“落魄”,如今卻都成了解放軍的大軍統帥,豪氣淩雲,令國民黨軍談虎色變,他甚至在18日的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但不知遇我知者尚能以禮待之否?”

他已在考慮一旦成為他們的“階下囚”將會受到何種待遇。

19日午後,舒適存偕空軍司令部通訊署少將副署長董明德乘C47型飛機飛返陳官莊。

專機帶來了一大批防毒麵具。這件事來得蹊蹺,引起人們猜疑。誰都知道共軍沒有化學武器,也從未使用過毒氣彈,弄來大量防毒麵具有何用途?

舒適存悄悄告訴文強,原來,那是他奉命到聯勤總部找副總司令黃仁霖領取的,是準備給突圍的先鋒部隊用的。這是蔣介石的指示,企圖先派空軍向共軍陣地投擲大量催淚性毒氣彈(還不敢使用窒息性毒氣彈),讓帶著防毒麵具的先鋒部隊領頭撕開口子,實行突圍。董明德就是專門來與杜聿明協商如何陸空配合投放催淚彈突圍的具體辦法的。

舒適存對文強說,老頭子交代這一計劃時,連作戰廳長郭汝瑰也不相信,借故把郭支開了。

文強對此表示了異議。在當天日記中他寫道:“……見總統親筆信,知前途尚有一線希望。惟計劃中某事似太殘酷而不人道,餘亦有所建議,人微言輕,徒然饒舌而無益也。”

舒適存還為文強帶來一大包便服,說在突圍後萬一失散時用來化裝逃跑用。

他是托人代購的,也沒有檢查過。這時打開包袱一看,竟是嶄新的一套毛料西裝和藍色大氅。真是令文強啼笑皆非。困處愁城的人,都已經成了叫花子兵,突圍反倒打扮成出國的外交官一樣,豈不是天大笑話?

舒適存也很不好意思,變得麵紅耳赤起來。

杜聿明對突圍毫無信心。鑒於黃維兵團突圍失敗的教訓,他決定向蔣介石上書獻策,爭取挽回軍事頹勢。

20日,杜聿明找邱清泉商量後,又把舒適存和文強找來討論,最後擬定獻策三條。也就是他所說的“三策上書”。大意是:

上策,在平津雙方軍隊相持的局麵下,東北、華北的共軍未能南下之前,建議集中可能調動的一切部隊(包括桂係白崇禧統率下的武漢主力部隊),救援淮海,與共軍進行一次決戰;

中策,充分利用空投糧彈補給,以加強原地持久固守,爭取時間,以便讓中央在政治上有所運籌(包括爭取美援,爭取國際環境的變化。杜聿明的內心深處還有爭取國共和談成功的想法,但不敢說破);

下策,照令實施全線總突圍。

杜聿明的意思,執行下策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杜聿明連夜親自將信寫好,決定派舒適存次日便與董明德一起飛回南京向蔣介石複命。

文強一直擔心著葛世明和孩子們,他把杜聿明贈他的3萬元錢交舒適存帶去南京,請廖宗澤轉寄,並寫了一封信。

不料,當晚即風雪大作,飛機接連幾天都來不了,董明德隻得天天陪著杜聿明打橋牌消遣。在閑談中,杜聿明吐露了“強令突圍,一突就完”的意見。董明德也說,現在南京是一團糟,以前還有人主張和談,聽說蔣介石不同意,現在也沒有人敢提了。他認為現在各方麵都不能再打了,希望杜聿明能去南京向蔣介石進言。但杜聿明卻又擔心董明德是蔣介石派來觀察他的態度的,覺得董明德似乎對他有懷疑,便又不得不說些誓死效忠於蔣介石的話。

文強眼見給愛妻的信和錢帶不走,也如坐針氈,憂念無已。

曆盡滄桑的一本日記

12月20日起,在包圍圈中聽不到槍炮聲音了,成了停戰的狀態。

21日,文強日記記載:“大雨如注,北風加緊,餘仰望天空,欲哭無淚。空投既不可能,而大軍多有三四日未食者,騾馬殺戮一空,民糧搜刮殆盡,連草根樹皮亦不可得。每遇各軍將領,莫不搖頭無語,意誌沮喪。我軍已臨不戰自潰之嚴重關頭。天候如此,軍心如此,誠不知將如何渡此難關耳。”

23日,文強日記記載:“天候放晴,空投凡六十餘架次,空投場饑軍搶糧,怒不畏法,故秩序大亂,將成無政府之狀。此種怪現象,乃於被圍困時始能見之。”

但是當晚又大雪紛飛,填滿壕溝。24日大雪仍然不止,空投絕望。

文強聽說各軍都有少數第一線士兵迫於饑寒而逃往解放軍一邊。他在日記中寫道,“若再連續三五日降雪,而空投不能接濟,則三軍禍生肘腋,非戰之罪,乃天亡我軍矣!”他與各軍長開會商討對策後,即去空投場視察,他在日記中記下了他的感受:“雪花飛濺,迎麵擊來,痛楚難受,且棉衣透風,肌骨為寒。可想見戰場中露營之士兵,必十倍苦於我矣。”

他的這本日記就記到此日——1948年12月24日為止。

在日記最後,他補記了23日夜所作的七言律詩一首,因心緒紊亂,自覺詞不達意,“錄此,以待他日之改正”,

連年烽火月中霜,雲樹低迷古戰場。

北上援師斷歸路,西征勁旅渡關鄉。

漫漫白雲張天幕,冷冷軍旗蔽日光。

倦依戰壕籌善策,豪情舉酒烹牛羊。

所謂“籌善策”,隻是詩意的誇張,他哪裏還有什麼善策!而所謂“豪情舉酒烹牛羊”,則更是為賦新詩而強說豪情了。

文強的這本日記,有一番十分奇特的經曆。

文強曆來有記日記的習慣。但其他日記均已在戰亂歲月中散失,隻有這一本日記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

不知文強是何時、把它交給誰(也許是舒適存?)帶出了包圍圈,交到了在南京的好友廖宗澤手中——大概他的本意是想請廖宗澤轉交給葛世明。廖宗澤將日記交給妻子勞雅文帶去了台灣。以後,勞雅文去了美國,日記交到了廖宗澤兒子手裏——否則,日記無論是在廖宗澤或葛世明手中都將難以保存,因為廖宗澤自己也在四川被解放軍俘虜而與文強一樣成為“國民黨戰犯”,而葛世明從台灣返回大陸後又遭到不幸……

1995年夏,廖宗澤之子廖士駿從台灣來到北京,見到了已90高齡的父執文強。他將這本由兩代人珍藏了半個世紀的日記交還給了文強。文強感慨萬千,寫下了一段題記:

亡友廖宗澤兄之長子士駿賢侄,自台來京,轉傳保存餘親筆所寫之《淮海戰役日記》,曆時兩月又十二天之紀實。我之部屬攜日記逃台,曆時近半世紀,猶能完璧歸趙,餘深感部屬之義,尤痛先我而亡。物在人亡,江山依舊,人事已非。我何幸而活至九十高齡!目睹此日記,有如隔世之觀!

共軍勸降書風波

終於有一天有了去南京的飛機。杜聿明叫舒適存隨董明德飛京謁蔣複命,將他的“三策上書”信帶去,仍想爭取改變突圍決定。同時,他要舒適存在京坐催空投糧彈,說突圍之前,糧彈充足,才能鼓勵士氣。

臨別時,杜聿明一再叮囑舒適存在京以達成任務最為重要。並說:

“我有文副參謀長為佐,你此去盡可放心。”

舒適存從此一去不複返了。

因饑寒所迫,杜聿明部不斷有零星的官兵甚至整排整連的部隊向解放軍投誠。其他堅守陣地的人也產生各種各樣的猜疑,有的認為停戰是共軍又在搞和平瓦解,有點作戰經驗的便認為,這是大戰前的沉寂。人人提心吊膽,夜不成寐。

一天淩晨,突然從解放軍陣地射來一發炮彈,在總部的前院落地開花,炸死了政工處的一個炊事員和一個女政工隊員。嚇得總部和第二兵團司令部的人員震驚起來,都整天鑽在掩蔽地裏不敢探頭探腦了。

一天上午,李劍虹處長和軍法室沈主任到掩蔽地來找文強,說李彌兵團的一個團長,在撤退途中遺失了幾枚化學炸彈,這是嚴重的失職。杜總座下令將其逮捕,批示處決。他們問文強何時執行。

此時文強已心亂如麻,信口便說“暫不執行”。他想先探聽一下李彌的口氣再說,他認為現在是經不起內部再生枝節了。

後來,他知道李彌暗中把這個團長保釋了,杜聿胡也沒有再過問。

在這段日坐愁城的日子裏,在包圍圈中發現了共產黨的鉛印傳單,是毛澤東主席給杜聿明等將軍的勸降書。政工處長簡潔神秘地送到掩蔽地裏,親手交給杜聿明。

跟著,邱清泉、李彌也收到同樣的勸降書。這真是晴天霹靂,震得杜聿明等人膽戰心驚。在包圍圈中怎麼會發現這樣的傳單?杜聿明急下令搜捕,原來在包圍圈中竟有一些穿國民黨軍裝的共軍嫌疑人員。不等來搜,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解放軍的攻心戰術,使杜聿明既害怕,又苦惱,徒呼奈何而已。陳毅等寫給國民黨將領的勸降信

在這期間,解放軍的陳毅將軍也曾派人來給杜聿明送了勸降書,送到邱清泉那裏的,邱清泉也不交給杜聿明看就燒掉了。李彌那裏,是由一個被解放軍俘虜了的十三兵團軍官送來的。李彌把他連人帶信送到總部,杜聿明叫文強審訊。

文強和李劍虹一起審問,但那軍官已被嚇得發昏,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說解放軍叫他送信,保證若勸降成功了有獎,若他被殺則全家生活由解放軍照顧。

其實,杜聿明見到陳毅的勸降信後,已經動了念頭:隻要能保全兩兵團部隊,就可以考慮投誠。

他把那封陳毅寫的信拿去找邱清泉試探態度。邱清泉正坐在火盆邊與人飲酒談天,拿過信,隻看了一半就撕掉燒了。杜聿明也不敢再有所表示,他後來在回憶中寫到:

“邱曆來是蔣介石派來牽製我的人,驕傲跋扈,目空一切。過去我們兩人矛盾重重,並有時發生正麵衝突。這次在包圍圈中,邱大事小事請示我,還算搞得不壞,但還未到談心的程度。這件事邱不同意,我就無法做。弄得不好,反而事未成而身先死,並落個叛蔣罪名。當時我覺得太不值得,坐著心亂如麻……”

杜聿明又去看文強他們的審訊結果,見問不出什麼情況,也隻好叫把那個軍官送回原兵團去了。

文強這時也動過與杜聿明一樣的念頭。

隻是他手無兵權。他曾試探過了解邱清泉、李彌的態度,但都感到這兩位曾經戴過“紅帽子”的老兄此時反共態度十分堅決,根本不可能向他們提及投誠的事,自然更別說“起義”了。

而文強與杜聿明之間,也還未到能談這種知心話的程度。再加上相互之間還存有疑慮:在他眼裏,杜聿明是蔣介石的親信大將;而在杜聿明眼裏,文強又是有過“特務”身份的人物。因此誰也不敢率先有這方麵的表示。

他們的命運,也就隻有向著失敗被俘這一條道上滑下去了。

和談希望徹底破滅

一天,國民黨空軍又開始了空投。但首先投下的,卻是一批《黃百韜烈士紀念冊》和載有中共宣布蔣介石、何應欽、杜聿明等四十三人為頭等戰爭罪犯消息的報紙。

餓得發慌的官兵見了,無不痛罵南京當局,有的拿到手看也不看就撕掉了。

空投食物時,卻又因為飛機怕被解放軍擊落,飛得很高,投下的食品袋到處散落,官兵如同餓狼般到處奔跑爭搶,有的竟跟著空投傘追跑到解放軍陣地上去了。

過了一天,蔣介石致電杜聿明,詢問他的病情,並說如果病重,將派飛機接他去南京治療。

杜聿明有病蔣介石是清楚的,但這個電報是怎麼回事?杜聿明一問,原來是邱清泉給蔣介石打了電報,說杜聿明病重,邱清泉還當麵力勸杜聿明回南京治病。杜聿明看出邱清泉是急於將他擠走以取而代之,隻好說:

“拋下數十萬將士獨自逃走,決不忍心。”

他給蔣介石去電稱“不忍拋棄數十萬忠勇將士而隻身撤走”,表示“生一息尚存,誓為鈞座效忠到底”。

杜聿明讓文強看了蔣介石的電報,什麼也沒說,隻長歎了一聲。文強心裏明白,杜聿明深知邱清泉為人跋扈,欺上壓下,可在目前形勢下又不敢同他公開鬧翻。

這些日子裏,平時就喜怒無常的邱清泉變得更是暴躁,經常到各軍部去飲酒跳舞,常常喝得爛醉而歸。

一天晚上,他竟要隨軍的京劇團女演員在他的辦公室內清唱《貴妃醉酒》、《四郎探母》,杜聿明聽說了,嚴令總部人員不準去聽。可邱清泉不理這一套,派他的參謀長李漢萍來總部請大家去聽清唱。

杜聿明萬般無奈,又不好拂邱清泉的麵子,隻好說“愛好京劇的可以自由去”。禁令一開,總部的僚屬幾乎走了一半。

從12月30日起,杜聿明強打精神,在文強和邱清泉、李彌陪同下,巡回到各兵團部訓話,給將校們打氣,企圖安定軍心。他還到處封官許願,拍著胸脯擔保。文強暗想,他的話雖好聽,可在積雪盈尺、饑寒交迫的生死關頭中,又能起什麼作用呢?也隻有他們幾人在20華裏狹長的包圍圈中遊蕩罷了。

1949年元旦,蔣介石在南京發出了一篇求和的聲明,並提出和平談判的五項條件,實質上還力圖保存國民黨的憲法、法統和軍隊。

這天,國民黨空軍空投了大批《中央日報》,上麵載有這項求和的聲明,政工處以連為單位各發兩份。官兵們爭相閱讀議論,認為是蔣介石自知打不贏共產黨,準備下台了。官兵越議論越泄氣,就是最頑固的也一點餘勇沒有了。

他們還不知道,幾天前,白崇禧、程潛等人已經發出電報請求蔣介石“下野”。

杜聿明將文強叫去,他手裏捧著報紙,顯得十分焦急,又親自打電話喊邱清泉、李彌速到總部來。

文強看他像是有苦說不出,在強裝笑臉。他對文強和邱、李等人意味深長地說:

“老頭子這一手真了不得!諸位千萬別信聲明裏說的是真話,這是手段,是策略。咱們軍隊還是打字當先,好好鼓動軍心士氣,要爭取突圍一戰成功。”

杜聿明此時心裏真的是有苦說不出。後來他在回憶中才說明了他此時的內心思想:

“我一方麵希望蔣介石的和談趕快成功,被圍的數十萬將士還有一線生機,另一方麵又埋怨蔣介石為什麼不讓我同解放軍和談。想電蔣請示,又怕蔣懷疑我對他不忠,連累自己的家屬。忽而又想到解放軍已宣布我為戰犯,和也無生路。……”

這一天,南京派來飛機多架,空投了美國軍用罐頭和大餅、餅幹(因包圍圈中已無柴燒,隻能空投熟食),數量雖然不少,可至少有三分之一投到了包圍圈以外的解放軍陣地,再加上損耗和機場上守衛部隊的搶劫、中飽,分配結果,高級將官照例從豐,中下級要少些,分到30萬士兵的頭上時,已是粥少僧多,能夠分潤一點已不容易,至於難民群,隻有眼巴巴地望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