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下)(1 / 3)

第十五章(下)

第一天撤退就十分艱難。文強日記中記載:“預定宿營地點為紅廟(離徐州約八十華裏)。三大兵團及直屬部隊將近百萬人,部隊序列紊亂,整日行軍,晚八時始抵蕭縣,未稍停步,又繼續前進,抵紅廟已深夜五時矣,不食而眠,困倦極矣。”

由於擔任掩護任務的部隊提前一天撤退,解放軍迅速跟進,於12月1日當天解放了徐州。

一夜兩驚

第二天一整天,徐州“剿總”撤退的人流,仍然在蕭縣境內移動,離開徐州也不過50華裏。已經亂得不像話。

文強好不容易在人流中發現第十三兵團的李參謀長,又是一問三不知,既不知司令官李彌所在地,也不知殿後留置的一個主力師是否仍駐在山頭。接著,文強又在人流中發現李彌兵團的第九軍軍長黃淑,他是負責派出殿後留置部隊的,一問,也同樣張口結舌。隻說沒有發現共軍追擊部隊,殿後留置的主力師可能撤走了。

麵對這種混亂局麵,杜聿明也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舒適存和文強同坐一輛車,晚上躺下睡覺,他仰天長歎,低聲對文強叫苦:

“命該如此!”

第三天又奔波了一整天,算是趕到了孟集宿營。這是個較大的集鎮,據說是中共的“半解放”區,他們不能不提高警惕。盡管總部已靠攏了第二兵團,有了第五軍作為依靠,他們的心情輕鬆了些。

但是當晚卻接連發生了兩起意外事件。

日落黃昏,總部準備在一戶地主院落中借宿。第二處處長李劍虹、政工處長簡潔、特務營長杜寶惠等人在檢查周圍環境時,發現後門外一座五層古塔(杜聿明記憶中是一座碉樓)內有人,便包圍搜查,結果抓到七個農民模樣的中共武工隊員。

此事頓時驚動了總部。經過審訊,這幾個人不承認是共軍,隻說是一小股遊擊隊。李劍虹等人認為罪證確鑿,主張立即處決,報告杜聿明後,杜聿明也當即批示“就地槍決”。

李劍虹與軍法處長一起拿著杜聿明的批示來找文強簽字執行。文強問明情況後,卻認為這樣輕易處決七個俘虜不妥,若按“圖謀不軌”定罪,也還隻是“未遂”,依法理應減刑,何況殺害俘虜還違反了國際公約。文強不顧有杜聿明批示在先,說服了李劍虹等人,毅然簽了“暫緩執行”四個字。

以後,文強又以帶著俘虜行軍撤退不便為由,瞞著杜聿明,找機會把那幾個俘虜放了。

——文強的這個處理,杜聿明一直被蒙在鼓裏。直到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周年大慶前夕,在北京戰犯管理所討論釋放第一批戰犯時,杜聿明榜上有名,卻因“殺害七個解放軍俘虜”一事受阻。杜聿明懊喪地向文強提起此事,文強才含笑向他說出了真相。杜聿明這才知道,文強幫自己減少了一樁罪行。

就在這天深夜裏,文強又被槍聲從夢中驚醒,聞報是共軍摸營打來了。

於是,特務營.監護營便朝著人聲嘈雜之處亂槍射擊。文強冒著嚴寒走出去,立在高牆下上下左右觀察,隻見星光點點,什麼也沒發現,隻聽到自己一方亂槍掃射的聲音,卻聽不到對方反擊的槍聲,他斷定是一場誤會,才下令停止射擊。不過已足足打了兩個時辰了。

後來查清楚了,是由於通信兵查線,在黑夜中向業務兵取聯絡,業務兵高聲喊叫:“來了!來了!”被人誤聽為“共軍來了!”一場虛驚,直鬧到東方發白。在集外露營的坦克兵、輜重兵被打傷了不少。

經這一折騰,杜聿明通夜未眠,邱清泉則紅著眼睛大罵通信兵,並且威嚇說要槍斃幾個示眾。

他還在杜聿明和文強等人麵前誇口說,他吸取了在黃泛區與共軍作戰的經驗,隻要部隊一進村鎮,就把村民男女老少集中管製,誰想拉屎撒尿,也要喊報告,得到批準才能出去。他還說,有時把村民集中在幾間大屋子裏,反正兩三天也餓不死人,否則誰知道哪個是八路哪個不是八路?

邱清泉一個勁哇啦啦,滿口浙江溫州官話,沒有翻譯,誰也不易聽懂。

又走了兩天,才到了河南永城東北的青龍集,已臨近陳官莊,距黃維兵團被圍的雙堆集不滿百裏了。

在他們進軍青龍集的途中,南京派來空軍偵察,把偵察情報空投下來,指出共軍追擊部隊正在與國軍齊頭並進,並說共軍夜行軍的速度快,預計一夜就能超越國軍多少裏,要他們謹防被共軍“咬”住不放,或者被共軍攔腰一擊。

果然,第五軍的郭寄謙師被“咬”住了。邱清泉對自己的嫡係部隊是決不肯放棄的,為了解救這個師,不惜全力以赴,這又影響了三大兵團撤退轉進的速度。否則,很可能先頭部隊早已靠攏黃維兵團了。

他們更感到遺憾的,是眼望著蔣緯國親自領導訓練出來的“鐵牛”學校機械車輛,不能衝鋒陷陣,卻也雜在撤退大軍中逃難,這些形形色色的機械車輛在田野上爬行。有時遇到大河溝小橋梁無法越過,便在麥田裏開路亂竄,甚至陷入泥沼無法自拔,隻好丟掉了。現代化的武裝,反而成了累贅的包袱。文強心想,前途更是小河縱橫,機械化部隊的命運已經未卜先知了。

6日傍晚,在休息的時候,舒適存為大軍前途占卦。他不用牙牌和金錢課,而是用撲克牌“接龍”,接斷了沉默不語,接通了笑容滿麵,認為大吉大利。

文強不屑地說,你這是苦中作樂,能依靠撲克牌決定命運嗎?

從青龍集到雙堆集,就是憑雙腳跑,一天的急行軍也可以趕到。要是交給機械化部隊,最多不過兩個小時的行程。

但是,此時卻成了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

因為解放軍進展神速,再加上原包圍著黃維兵團的解放軍,已對徐州“剿總”的撤退部隊形成包圍了。

孫元良兵團突圍被殲

6日晚,因孫元良與邱清泉商量後向杜聿明提議,改變向解放軍攻擊前進的計劃,盡快實行突圍。杜聿明在設於李石林的李彌第十三兵團司令部召集三個兵團司令官、各軍軍長和正副參謀長開緊急會議,會上,杜聿明再三問清了幾個兵團司令官的意見,均無異議,才下定決心作出了突圍決定。

孫元良

不料,會後各兵團司令官回防準備分途突圍,杜聿明也回到駐地準備處理破壞攜帶不了的輜重之際,李彌忽然打來電話報告:

“東北敵人很多,突圍不易。”

不一會兒,邱清泉也打來電話:

“壞了壞了!今天攻擊全無進展,西麵、南麵敵人陣地重重,突圍也無法全軍,我仔細考慮了孫元良的主張,那是自我毀滅!”

後來文強聽邱清泉的參謀長李漢萍說,邱清泉改變突圍主張還有這一層考慮:

“現在陳誠又上台了,當了台灣省主席。咱們要想突圍成功,就得把全軍的重武器全部丟掉。要是將來陳矮子找咱們算這筆賬,誰擔當得起?我老邱可不是好惹的。誰願突誰去突,我老邱就是不突!”

杜聿明隻得根據李彌和邱清泉的報告,臨時又改變已下達的突圍命令。

他原想與孫元良通電話,要他暫緩執行突圍計劃。電話卻老打不通。

舒適存和文強竭力勸杜聿明不可改變計劃,應力促邱、李執行命令。可是杜聿明已無法再變更決定了。舒適存隻好望著文強苦笑,文強也無辭以對。

這時,隻聽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孫元良兵團突圍的炮聲打響了,電話線也斷了。

當孫元良的第十六兵團開始突圍後,第二、第十三兵團不但未按原計劃同時突圍,反而阻止孫部官兵從他們的警戒線出去,並向他們開槍開炮。以至剛開始突圍的孫部4萬餘官兵就在前後兩麵夾擊中潰散瓦解。除尚未衝出警戒線的約1萬官兵被另行收容,孫元良及兩個師長化裝逃脫外,第四十一軍軍長胡臨聰、四十七軍軍長汪匣鋒等將領被俘。杜聿明後來回憶說:

“這個兵團是在我的張皇失措之下糊裏糊塗完蛋的。”

特別令文強黯然的,是陳遠湘的被俘。

陳遠湘時任孫元良兵團第四十一軍少將副軍長,與文強同為黃埔軍校第四期同學,當時都是共產黨人,兩人還於十年內戰前期一起在四川作為中共軍事幹部領導過兵變、暴動。當文強在四川擔任第七混成旅曠繼勳部中共旅委書記時,陳遠湘即在他領導下以團政治指導員身份作兵運工作。

後來陳遠湘因對中共黨內“左”傾路線反複折騰不滿,共產主義信仰破滅,轉而到南京黃埔同學會報到,投入國民黨陣營。想不到,這時他卻成了先期被共產黨俘虜的“國民黨戰犯”。

文強這時自然更不可能想到,十年之後,他與陳遠湘、郭一予這兩位同樣曾經是共產黨人的國民黨人,會在中國共產黨的戰犯管理所北京功德林監獄中重新走到一起,並且一起負責籌辦監獄牆報《新生園地》,陳遠湘擔任主編,郭一予擔任美術編輯,而文強則擔任文藝欄責任編輯……

12月8日清晨,杜聿明總部移駐陳官莊,和第二兵團司令部同駐於一座大院中。文強明白,杜聿明要依靠的仍然是桀驁不馴的邱清泉,老關係依然起著作用。

不過,他們都不可能想到,這一搬,就已注定了被全殲的命運。

以陳官莊為中心的狹長不到20華裏的包圍圈形成了,國民黨30萬大軍已成為甕中之鱉。

包圍圈裏軍心動搖

在6日的兵團司令官會議上,杜聿明提出要各兵團甩掉機關後勤人員輕裝突圍。

辦公室主任郭一予得知後,十分氣憤,產生了投誠逃生的念頭。

他聽說解放軍的華東軍區司令員陳毅和副參謀長袁仲賢都在包圍圈外指揮戰鬥,他和陳毅、袁仲賢原在共產黨裏是老戰友,他想,隻要能跟他們接上頭就好辦。

當時包圍圈中的幾萬難民,也成了國民黨軍的累贅,要吃要喝要柴燒。總部也正在考慮把非戰鬥人員送出戰地,減少負擔。郭一予便趁機和政務處少將處長左偕康商量,又和徐州市各機關團體負責人商討,決定發起組織“非戰鬥人員還鄉團”,先以兩千來人,試探性地遣送出包圍圈。杜聿明認為有理,便批準放行。

這批人是從李彌的第二兵團防線放出去的。他們高高舉起白布橫幅標誌,上書“非戰鬥人員還鄉團”,雜亂無章地向前擁擠著走,郭一予、左偕康也混雜在其後。

剛走出幾華裏,還未接近解放軍防線,解放軍不辨虛實,深恐是國民黨軍隊搞什麼新花樣,當即鳴槍製止這夥人前進。國民黨軍隊聽到對方槍響,也立刻開槍還擊,於是槍聲大作。“還鄉團”夾在兩軍中間地帶,一時慌亂無狀,傷亡不少。郭一予、左偕康隻好縮了回來。

邱清泉聞訊,大發雷霆,斥責郭一予、左偕康企圖臨陣脫逃,有損中央軍臉麵,一定要槍決二人示眾。文強從中斡旋,說了許多好話,他仍不依不饒,文強隻好搬出杜聿明同意放行的批示,邱清泉才算罷休。

兩天後的拂曉,郭一予又組織了一次由司令部官兵組成的“還鄉團”行動,但卻被郭一予帶錯了路,摸到二兵團七十四軍的防地了,當即被阻止驅散,郭一予還被扣留了幾個小時才放回去。

他的投誠計劃也就失敗了。

7日前後,杜聿明致電蔣介石,請求增兵支援突圍。蔣介石回電說明:

“現無兵可增。望弟不要再幻想增兵,應迅速督率各兵團攻擊前進,以解黃兵團之圍。”

電文親熱地稱呼“光亭弟”,要杜聿明“盡忠黨國,務使將士用命,有攻必克,無往不勝”,又許了不少空頭願。杜聿明看後,把電文遞給文強,歎口氣說:

“老頭子給我打氣,是想給大家打氣。我們隻有拚到底,不辜負老頭子的希望罷了。”

蔣介石來電的第二天上午11時左右,“福將”劉峙乘專機飛臨陳官莊的空投場上空,用擴音喇叭對下麵講話。他首先問候杜聿明的身體健康,然後又問全體將士好。他說:

“大家辛苦,是功在黨國。希望再接再厲,努力奮戰,有敵無我,有我無敵。隻要大家能團結一致,甘苦同嚐,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他再次傳達“委員長命令”,要杜聿明趕快指揮邱、李兩兵團攻擊前進,以解黃兵團之圍。他清晰的聲音傳遍空投場。

杜聿明在對空聯絡電話中,致了答詞:

“祝總座身體健康。我們全體將士一定遵從訓示,奮鬥到底。請放心吧,我們決不會使您失望。”

一場地對空、空對地的雙簧戲演完了,劉“福將”飛走了。

這時文強聽蹲在屋外牆邊曬太陽取暖的政工人員發起了牢騷:

有的說,這種官樣文章,能解決什麼實際問題?還不是照樣挨打、挨餓、挨凍!

有的說,碾莊戰役,他也是飛在上空來這麼一套,結果黃百韜一命送終了;我看這一次來,也是大事不妙。

有的說,你別瞧不起這一套,弄得不好,老頭子也會飛來……

七嘴八舌,使文強深切感受到,在解放軍鐵箍一樣的包圍圈中,人們的信心已喪失殆盡了。

杜聿明提出“三策上書”

盡管杜聿明嚴令邱、李兩兵團攻擊前進,但因糧彈缺乏,士氣低落,下級官兵厭戰情緒日增,對解放軍的攻擊並無成效。他隻得一再電請南京盡量多空投糧彈。

文強12月8日日記記載:“餘至投擲場布置,於八時左右,我空運機轟轟然而來,有運輸機,有空中霸王號機,有陳納德之運輸機,降落傘紛紛而下,誠奇觀也。整日投擲成果甚佳,我軍精神為之一壯,”

文強也是分配糧彈的主持者,他痛心地看到,由於空投場過於狹長和風向不定,在全部的空投量中,最少有三分之一落在包圍圈外,也就是落在了解放軍陣地上。解放軍的歡呼聲,隱隱可聞,無怪乎他們要取笑蔣介石是“運輸大隊長”了。

晚上,文強召集兵站負責人和各軍代表,清算糧彈總賬。結果,以糧食一項來說,僅夠供給20萬人,所剩10萬人又該怎麼辦?如果平均分配,一天內一幹一稀,隻吃兩餐,束緊腰帶,也無法解決長時間的饑寒局麵。再說,在包圍圈中尚有8萬難民,也不能不管……

12月9日,因天色陰暗,隻空投了一次。

文強12月10日日記記載:“空投,因糧彈落下,多有誤傷或誤死者,有夫婦一對,正坐地喁喁私語,糧落其夫之頭頂,腦漿進裂而亡。有一車夫正在工作,糧落腿上,一腿折斷,死於非命。如此之事,時有所聞。戰地則視為平常矣。”他在14日日記中補記:“連日空投,誤死者將近五十餘人,人命如草芥,可哀可哀。”17日日記中又補記:空投糧彈砸死者“較之炮彈炸死者為多,人人呼之為米禍。”

12月11日,是空投第四天,文強日記記載:“收獲尚佳,惟各友軍互相搶糧,節製之師,多不聽命,尚何勝利因素之可言也。”

然而禍不單行。自11日下午起,彤雲密布,天氣轉寒,12日拂曉開始下起了大雨,然後是雨雪紛飛。

14日又恢複了空投。但文強統計,空投糧彈不足需要量四分之一,如果與解放軍長此相持下去,必然會影響戰鬥力。

糧彈投到國民黨軍陣地後,也引發了許多矛盾。空投場上,近水樓台先得月,誰離著近便被誰先搶走。尤其是強者無人敢惹。邱清泉、李彌兩兵團爭奪空投場上的控製權,浮報官兵名額多要糧彈,鬧得烏煙瘴氣。

後來,米麵有了,又缺柴燒煮;沒有辦法,便拆房梁.挖棺材,甚至一束草一根木頭,其價值竟超過了手表手槍。再加上缺醫少藥,饑寒交迫,傷員更是受罪,重者死亡枕藉,輕者缺乏營養,無衣禦寒,眼看小小傷口拖到化膿生蛆,慘不忍睹。

如此連鎖反應,每況愈下。文強隻感到心力交瘁,無所措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