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港戰炮火中險些送命輪船抵香港時,上來了一群海關人員和巡捕,翻箱倒匣搜查行李,還對每個人搜身。

文強藏在衣袋裏的那張汪偽報紙被搜出來了。

按照香港當局當時的規定,凡日偽發行的出版物,一律禁止帶入香港,違者沒收。文強不知道這條規定。這雖是一張報紙,但卻是他要帶去重慶的重要物證啊!

他忙向那位欲將報紙拿走的檢查人員說好話,說明他是去重慶述職,帶這張報紙有公用。那人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靠近他身邊,直言不諱地低聲說:

“請多少給點酒資啊!”

文強聞言大喜,趕緊掏出10元法幣,換回了那張報紙。檢查人員也心滿意足,含笑而去。

到達香港後,文強按照事先記住的電話號碼,與軍統局香港區區長王新衡聯係上了。

王新衡曾留學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是鄧文儀和戴笠手下的紅人。在西安事變時,他剛被任命為軍統局西安站站長,尚未到任。西安事變發生後,戴笠要為情報方麵未能及時發現問題而向蔣介石有個交代。本來前任西安站長江雄風早已在事變前報告過“張、楊恐有異動”的情報,戴笠也報告了蔣介石,但蔣介石不以為然。這時便不好處分江雄風,何況江雄風與胡宗南關係又極好。戴笠隻得將王新衡當作替罪羊冤枉關押了一段時間。此時王新衡在香港以西南運輸局運輸科長為掩護。

電話打過不一會兒,皮膚白皙,風度儒雅,外號“洋娃娃”的王新衡就匆匆開車來到旅館,將文強接到了軍統局的半山招待所。

招待所裏住滿了南來北往的軍統局人員,其中有不少做過文強的學生。從他們口中,文強了解到了華南及東南亞地區的戰局。

一位長期在戴笠身邊辦總務的黃埔軍校七期同學郭斌,熱情邀請文強到他經營的喀萊門酒店去住,說是酒店在九龍,那裏離啟德機場近些。文強便高興地搬了過去。

郭斌又建議文強,既是返渝任職,應做幾套毛料中山裝穿,不必忙著購下一班飛機票走,有家服裝店是他同鄉所開,隻要多給裁縫工錢,保證不會誤了下星期一的班機。文強也就順從了他的一番好意。

文強哪裏能料到,這番好意卻使他趕上了太平洋戰爭的爆發,險些喪命。

住進郭斌的酒店後,郭斌向文強吹噓起了他營救在香港被捕的戴笠一事。

原來,在文強撤離上海的兩個月前,戴笠曾在香港被港英當局秘密逮捕。起因是軍統局在香港設立了一處收集日偽情報的秘密電台,港英當局擔心引起日本抗議,一直想要取締,但卻偵察不到這個電台的位置。正在這時,戴笠在香港的一個情婦因與戴笠鬧翻了,向港英當局告了密。

於是,戴笠的來港日期和照片,都到了港英當局手中。郭斌屆時開自備車去機場接戴笠時,卻見戴笠一出機艙門便被港方便衣人員逮捕。

郭斌還算機靈,他隻以眉頭向戴笠示意,然後趕緊驅車離去。

重慶方麵得到郭斌的急電報告後,由宋子文親自向港督提出交涉。港英當局原想秘密逮捕戴笠後逼其撤銷秘密電台,同時還可敲詐一筆錢,這一下如意算盤落了空,隻得放人並道歉賠禮。

郭斌為此受到戴笠重賞。

文強向王新衡和軍統局在香港專管外彙調撥的張冠夫等談到了他在上海所了解的情報:日本將有南進異動。王新衡聽後,信疑參半地說:

“卦是難得算準的,有備無患是應該的。”

張冠夫則全然不感興趣,認為日本將會南進之說無異於癡人說夢。但他聽說文強帶出的那張汪偽報紙上有陳恭澍的文章,其中還揭出了戴笠與情婦的陰私,便十分重視,要文強將報紙交他,密封後由最近一班飛機速送重慶。

1941年12月7日是個星期日,文強當晚取回了做好的三套中山裝。

這天,香港按照歐洲風俗舉行一年一度的“嘉年華會”,島上的人們又度過了一個狂歡的周末之夜。

第二天清晨,文強已經整裝待發,突然空中傳來一陣飛機轟鳴聲,接著便是震天動地的轟炸聲。

一個同事的家屬驚慌失措地跑來問文強是怎麼回事。文強從窗戶看出去,隻見一隊隊港英當局的雇傭印度兵正荷槍實彈開往機場方向,滿街人聲嘈雜,有的說是防空演習,有的說是日本鬼子已在九龍登陸了。人們驚慌亂竄,一片大禍臨頭的景象。

文強知道,自己一直擔心的事發生了。

終於證實了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消息。

香港也同時成了日本侵略的目標。

文強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脫離了日偽虎穴,卻又陷身於日本侵略軍網羅之中了。他千悔萬恨,隻怪自己不該聽信郭斌的勸說,做那三套中山裝!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飛機轟炸香港金鍾兵營

文強懊悔地離開九龍,過海回到軍統局半山招待所,與王新衡等人商議,給重慶發去急電,要求速派專機來接他們。

但是因戰事發生得太突然,急於離港的人太多,他們根本上不了飛機。增派來的飛機也因機場遭到轟炸,無法降落。

他們隻得望天興歎。

在日軍進攻香港初期,住在半山招待所的軍統局人員還有心思搓麻將、打牌混日子。但是過了不久,便因日軍實行海陸封鎖,香港出現了食物匱缺的緊張形勢。軍統局招待所裏也是僧多粥少,難以為繼,甚至斷炊了。

文強為了解決吃飯問題,搬到了一家豪華的勝斯酒店去住。

誰知這一搬家,他竟險些送命。

那一天,黃埔軍校四期同學連謀來請文強到他家共進午餐。

連謀是福建人,在黃埔軍校時與廖宗澤同科同連同學,原是軍統局開創時的元老,後來不知為什麼失寵於戴笠,潦倒了幾年,帶著全家去新加坡從事開墾。因在華僑中的活動,被新加坡殖民當局驅逐出境。來到香港後,一籌莫展。文強一到港,連謀就懇求他為其說說好話,恢複在軍統局的關係,哪怕在文強手下謀個小職位都行(後來他終於到重慶當上了財政部稽私署督察室主任)。文強一向與人為善,便在給戴笠的電報中代為提出了請求。這些天,連謀一直在靜候重慶佳音。

在連謀家裏高高興興用過午餐後,文強回到旅館,不禁大吃一驚:

隻見旅館裏一片狼藉,人們議論紛紛。他一問服務員,才知道他和連謀剛離開不到5分鍾,就突然飛來一發日軍炮彈,正好穿入文強房間裏,將牆壁炸開一個大洞,房中的床鋪、桌椅全部炸得粉碎!

文強聽了,嚇出一身冷汗。若不是連謀那頓午餐,後果不堪設想。

置身侵略軍刺刀下

他再也不敢因貪圖飲食而住在這目標大的豪華旅館了。趕緊搬到連謀家裏去打地鋪。無論白天晚上,一有動靜便躲防空洞。

日軍占領香港後舉行入城式

在連謀家附近有彙豐銀行的防空洞,裏邊陳設很好,不但有水電供應,還有小吃店、小商店,門口有義務兵服務隊站崗,非西服革履、麵容整潔之人不得入內。但文強在這個安樂窩裏卻發現了最大的問題:一旦日機空襲,外邊發生爆炸或射擊,洞裏便會產生加倍的共鳴回響,震耳欲聾,使人難受到極點。

12月25日聖誕節這天,文強他們在防空洞裏一直沒出來。整整一天的炮擊,到黃昏時分終於停息了。不久,傳來了消息:香港總督已經宣布向日本人投降了。

日軍占領香港的次日,香港主要街道上出現了一支200人左右的日本軍樂隊,吹吹打打,奏著輕快的樂曲,似乎是為了掃除人們心中的戰爭恐怖。

果然,越來越多的人從緊閉的門戶裏走了出來。但是輕鬆的假象沒有多久,就看見一隊隊日軍士兵開始查封各大公司、企業,進行大肆劫掠,見物就搬,無物不搶。

這一幕給文強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此在四年後他在東北看到蘇聯紅軍對占領區物資進行類似的大肆劫掠時,倍增感慨。

戰爭停止了。文強回到連謀家裏去,準備同他商量遠走高飛的計劃。連謀另有兩個同鄉也來到他家裏暫住。

這天晚上,文強還未打開地鋪,就聽到外邊街對麵小巷裏傳來一片嘈雜的人聲和鐵柵門被毀聲。不一會兒,許多人家敲起了銅鑼、臉盆及各種響器,到處有人狂呼:

“打劫了!流氓打劫了!”

驚恐的呼叫聲此伏彼起,整整一夜使人不得安睡。

天亮後,他們出門去打聽情況,才知道昨夜到小巷中搶劫的流氓殺死了一個老人、一個婦女和一個孩子。流氓也被居民殺死一人,潑出的開水燙傷多人……

戰爭恐怖剛剛結束,處於無政府狀態中的香港又陷入流氓騷擾的恐怖之中了。

這樣大約過了四五天,忽然有一天街上變得鴉雀無聲。

文強他們從窗戶看出去,隻見開來了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在街頭張貼告示。

他們不敢出門去看,隻在屋裏隔著窗戶聽到翻譯高聲喊叫的一些話,知道告示上宣布了“十殺令”。第二天,日本憲兵就押來了十多個所謂“流氓打劫”犯人,在附近一條街邊的牆腳下槍斃了。

過後,被殺者的屍體在街頭示眾了幾天,滿街居民及過往行人都去看了,但無人認識那些死者。人們議論紛紛,許多人都不相信死者真是打劫的流氓,認為不知是日軍從哪裏抓來的冤魂。

偷渡遭遇海盜

這時,文強他們開始計劃逃離香港的行動了。

連謀堅決反對從陸路走,認為過關卡時容易被日偽奸細認出,危險極大。於是,他們決定從海路經澳門逃回內地。

他們一行,包括連謀夫婦和他們的5歲兒子,兩個福建同鄉,加上文強,一共6人。文強答應負擔全部費用。連謀要文強一路上少說話,一切由他來應付,因他會說福建話和廣東話。

連謀通過同鄉關係找到了一隻小漁船。駕船的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給連謀講了最安全的偷渡路線:先乘他們的船到香港附近的長洲島,再從那裏轉船去澳門。

日軍在水上巡邏

這天清晨,文強等人上了船,趁日軍艦艇巡邏的空隙,小漁船飛駛出海,開始了偷渡的行程。

開船後,連謀的妻子一直在雙手合十對天禱告。文強看著滿天絢爛的朝霞,不由得又像逃離上海時一樣,心中充滿了逃離牢籠的興奮之情,滿以為這一下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誰知小船剛駛出不遠,海麵上就漂來了一個巨大的紅球形東西。攔住了去路。

船夫不知是何物,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連謀也不認識那是什麼東西。青年船夫舉起船槳欲打,文強定睛一看,暗叫不好,趕緊抓住了船夫的胳膊……文強在鎮江參觀海軍部魚雷學校時見到過,認識那是一個剪斷了網繩的浮雷。他告訴連謀,對水雷隻能避開,千萬別讓它撞上,更不能去碰它的觸角。

連謀用福建話翻譯給那青年船夫聽,船夫更嚇得不知所措了。

文強見狀,隻得自告奮勇,拿起船上的一根竹篙,小心翼翼地頂住水雷,叫船夫轉舵開走。

那個浮雷總算改變了漂流方向,漸漸遠離了他們的小船。文強這時才發現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剛才那船夫冒冒失失舉槳打下去,他們此刻便已葬身魚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