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強緩過氣來,同連謀開玩笑說:

“這次逢凶化吉,多虧了嫂夫人的虔誠禱告,感動了南海觀音菩薩救了我們。”

眾人哈哈大笑,剛才的驚恐煙消雲散。

在隨後的航程中,他們不時聽到遠遠傳來巨響。不知那是水雷觸礁爆炸,還是碰上了哪艘不幸的船隻。文強暗自咋舌,感到後怕。

10點多鍾,小船到達長洲島。船夫介紹他們住到了一家停產的麵粉廠。

附近居民紛紛跑來看這些逃難者。文強看到島上有一座宮殿式的建築,聽說那是英國人開辦的醫院,戰爭開始,英國人跑了以後,醫院就無人管理,成了人們搶劫的目標。文強也遠遠看到許多人如螞蟻搬家一般在那裏搬運各種東西。島上居民對文強等人說,他們祖祖輩輩住在島上,絕不敢去幹搶劫的事,那都是些外來的人,搶了東西就用船運走。

在長洲島住了三天,連謀通過福建同鄉關係聯係了一艘漁輪。

動身前,忽然來了兩個手提龍頭拐杖的不速之客,以江湖黑話同連謀交談了半天,又提起他們的行李掂了掂重量。

文強感覺這兩人形跡可疑,待他們走後,對連謀說了他的懷疑,但連謀不以為然,笑他多慮了。

到了開船的時間,他們上了船。同船共有20多人,其他的男女老少分別是幾戶人家,都有不少皮箱、包袱,顯得十分闊綽。

船開出後,人們各自圍坐一起,有的在低聲說話,有的昏昏欲睡。文強卻因那兩個不速之客的光顧而一直有不祥的預感,獨自心神不定地蹲在船頭眺望。

前邊要經過一個叫澳頭的海峽,聽說以前英國人設有關卡,港戰爆發後沒有人管了,船老大認為正好大膽通過。

船老大正在得意間,忽然又不安地嘀咕起來。

文強不知他在自言自語些什麼,順著他那機警的眼神看去,隻見遠處出現了一條小船,那小船兩邊若幹船槳一齊劃動,遠遠看去,活像一隻多腳的蜈蚣蟲在波濤中起伏著向他們駛來。

文強一見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他曾在小說中看到過描寫海盜船像蜈蚣,這次親眼得見了。

文強急忙跑到船艙裏,叫起了正在瞌睡的連謀。連謀出來一看,也知道大事不好,趕緊跑進船艙裏去。

轉眼之間,海盜船已經靠近,飛來一個繩勾抓住了這邊的船舷。

一群海盜躍上船來,兩枝雙筒獵槍對準了船上的人們,海盜們高聲嚷著,不準人們亂動,否則開槍。接著便非常熟練地將船上的所有行李收集起來,還對每個人都搜了身,然後將這艘船押到澳頭靠岸,

海盜們將搶劫的東西全部搬到另一艘船上,命令被劫者要待他們走後才能開船。

文強悄悄對連謀說,要他以帶有小孩,入夜天冷為由,請海盜高抬貴手,將一床小棉被發還。

連謀的妻子也用粵語對海盜哭哭啼啼求情,海盜們不理。

最後,經連謀夫婦苦苦求情,那個拿獵槍的海盜頭目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將他們所說的那床小棉被從所劫財物堆中翻出來,仔細搓了幾下,扔給了他們。

待海盜船走遠了,他們這條被洗劫一空的偷渡船才敢開動。一些人慶幸自己雖遭洗劫,但生命沒有危險,是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連謀的妻子忽然抱著連謀的大腿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訴,指責連謀沒有聽從文強的警告,落得如此下場。

她這一哭,引來滿船一片哭聲。有人哭訴捆在小孩身上的20萬港鈔被搜走了;有人哭訴藏在豬油罐子裏的幾條黃金連油罐一起被劫走了;有人甚至哭著要投海自殺……

連謀一言不發,呆若木雞,看來他對過分相信同鄉關係、江湖義氣而深感內疚。

文強為了安慰他,給他念了一首明代著名理學家王陽明的《泛海》詩: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這首詩有一個來曆。王陽明當年因反對宦官劉瑾專權,被杖責貶官離京後,劉瑾還派出爪牙一路追殺,追到錢塘江邊時,王陽明偽造了自殺現場,“金蟬脫殼”,跳上一艘商船出海了。不料在海上又遇到大風暴,天昏地暗,大海瘋狂咆哮,商船險些傾覆,王陽明卻鎮定自若,端坐舟中,吟出了這首詩。

文強給連謀講了這段詩話,勸告他想開些,人生途中一切艱難險阻都不過是浮雲過太空而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船上其他人聽了文強這一番話,也都深受啟發,紛紛停止了哭泣,安靜下來。

一波三折獲救助

好不容易到了澳門。上岸後,一群人身無分文,舉目無親,愁眉相對。

澳門當局的黑人騎警在他們身旁來回巡邏了幾次,當局雇傭的印度巡捕也來光顧了幾次。他們得趕緊打主意離開碼頭。

文強問連謀怎麼打算,連謀苦著臉說,隻有先去找同鄉會,實在不行,他老婆可以去當傭人,他可以去做苦工。文強聽了直搖頭,說這不能解決眼前問題:大人小孩都一天未吃東西了,連謀的5歲小孩餓得哇哇哭叫,還有今晚如何住宿,都是燃眉之急。

文強其實心中有數,他叫上連謀一家人及兩個同行的朋友跟著他,先去找小客棧落腳。

找了兩家小客棧,都因他們未帶行李而懷疑他們付不起房錢,不讓住宿。走到第三家,老板是一個山東人,文強向他保證在澳門能找到親友,房錢一文也不會斷缺。山東老板給他們開了房間,限他們兩天內付清費用。

隨後,文強要求茶房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

連謀聽了,悄悄問他:

“吃了沒有錢付賬怎麼辦?是不是叫老板先墊付一下?”

文強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

“老板的經濟情況不清楚,不好叫他墊付。請你放心,先吃了再說,天無絕人之路。”

文強一行餓了一天,吃起來狼吞虎咽,一盆飯吃完了還不夠,又叫茶房去飯館再打來一盆。

吃完後,茶房將飯菜賬單開來時,那客棧老板在一旁冷眼看著,絲毫沒有替他們墊付的樣子。

連謀著急萬分,文強卻從容地叫連謀妻子拿過那床小棉被,從棉絮中找出了一張百元港幣,不但付清了飯錢,連房錢也一齊付清了。文強把餘錢全部交給了連謀妻子。

在連謀等人的驚歎聲中,文強才笑著告訴他們,這是在香港臨行前聽一個朋友之妻出的主意,他偷偷藏進去的。幸而未被海盜查出。連謀抱怨他為何不早說,害他幹著了這麼久的急。文強笑道:

“受了一天驚嚇,給你們來一段喜劇表演,也好輕鬆輕鬆呀!”

在澳門住了半個月,仍然沒有返回大陸的辦法。連謀常發怨言,還同他妻子時常吵架。

他又經常聽來一些謠言,擔心日本人要來占領澳門,特別要清查重慶方麵潛伏的“藍衣社分子”。他擔心到時候若文強被捕,會連累到他一家,不時流露出想要文強離開他們的意思。

文強不得不對他作許多耐心勸告和分析形勢的工作。這時文強也深悔當初不該走這條路線,此時陷在這裏,既不能進也不能退,真是急死人。

一天,文強與連謀上街找報紙看,想了解一下形勢。但是跑了幾處文化教育機關,不是被拒絕,就是隻有過時的報紙,一個小學教員告訴他們,現在的報紙上看不到什麼消息,不如找收音機聽廣播。文強二人隻有苦笑。他們哪裏來收音機?

兩人走得筋疲力盡,垂頭喪氣坐在一處鋪麵房屋前的台階上發呆。連謀又開始抱怨起來,說那些餘錢隻剩下不到一周的夥食開銷了。

文強不得不又對他進行一番勸導,並分析說,軍統局駐香港的王新衡、張冠夫等人肯定不可能在日軍刺刀下潛伏下去,也不可能冒險走陸路逃回大陸,十有八九也經水路來到了澳門。他提議連謀去找他那些關係,打聽一下軍統局澳門站鄭鶴影的下落,隻要找到了,就有可能找到從香港逃來的其他軍統局人員。

連謀一聽,頓時高興得跳起來,他還抱怨文強為何不早說。正在這時,忽然街對麵有人在叫:

“文主任!”

起初文強沒有在意,後來才聽出來是在叫他。而且那人邊叫邊走過來了。連謀擔心出事,趕緊起身避開了。

走過來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恭恭敬敬立在文強麵前。這時文強已經無法回避,隻好硬著頭皮說: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青年看出文強有顧慮,仍然恭敬地說:

“部下一點沒有認錯。你是我的長官,又是我的老師。我是你挑選到忠義救國軍總指揮俞作柏將軍名下做侍從副官的,後來又是你把我選到幹訓大隊受訓。我叫梁東華……”

他這一說,文強才喚起了一些記憶,但仍遲疑著沒有表態。

梁東華又說,他於1939年被調到軍統局上海區行動大隊作小隊長,後因大隊長廖公劭被日本憲兵逮捕,部下潰散。梁東華逃離上海後,流落到了澳門,在這裏以走私為生,還娶了一個江蘇籍妻子,已快臨產。

文強聽他說的許多情況確實無誤,隻得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說明了自己逃難來澳門的困難處境。梁東華馬上表示一定幫他渡過難關,並告誡他,澳門風聲很緊,要少外出,估計在澳門還會有認識他的人。

分手時,梁東華把自己的住址告訴了文強,又問文強的住址。文強為防萬一,謊稱住在中央大酒店二樓某號。

梁東華走後,文強趕緊到附近一棵大樹下找到躲在那裏觀望動靜的連謀,給他談了剛才的情況。連謀堅信此人是日本暗探,隻因是一個人不好下手才沒有抓文強。他又抱怨文強要連累他一家人了。文強連忙對他解釋,並未將真實住址告訴梁東華。連謀聽也不想再聽,拔腿便匆匆走了。

文強也不想再去追著向連謀解釋。他決定先去冒險打探一下梁東華的情況。他叫了一輛人力車,按梁東華所說住址,找到了一處小院。

小院圍牆門邊垂著拉門鈴的鉛絲。文強拉了幾下,開門出來一個女傭,文強問明這裏確是梁東華的家,便說自己是梁東華的朋友,姓文。女傭進去通報後,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年輕孕婦,高興地把文強請進屋去,並告訴他,剛才梁東華回來說是遇到了一個姓文的老師,很高興,已經到中央酒店看望去了。

文強一聽,頓時內疚得滿臉通紅,知道自己騙了好人。趕緊告辭去找梁東華。

文強坐人力車趕到中央大酒店,剛好看到梁東華從大門裏垂頭喪氣走出來。文強叫住他,他滿心歡喜地跑過來說:

“老師你根本沒有住在這裏,這裏是澳門大賭場,二樓沒有住旅客的房間。”

文強向他表示道歉。梁東華十分理解地說:

“難道我會怪老師麼?世態炎涼,人心莫測。老師謹慎一些是應該的。”

梁東華把文強帶到一家飯館去吃了一頓,並說他有十分把握安全護送文強到內地,他明天早上9點再去文強住地具體商談。文強這時才把真實住址告訴了他。

分手時,梁東華走開幾步後忽又倒轉回來,對文強說,因他妻子分娩在即,萬一明早要送妻子上醫院,屆時來不了,請文強不要等他,他一定在三天之內另找時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