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早已知道了。”吳芳吉扶了扶眼鏡,歎道,“從報上的消息和外間的傳聞中,我早已知道了個大概……所以我才再三找她二姐打聽她的住址,想對她有所幫助。文生,說個老實話,我曉得你們不是做生意的,不是啥子船老板。不過請放心,我也是希望改造這個社會的人。對敢於為民請命、為民捐軀的人,我是敬佩的。唉,隻希望你們小心謹慎,現在軍閥都是殺人成性……”
從此,這個曾以一支纖筆打動了一代青年的心,在中國新詩史上有著不朽地位的詩人,就成了長江邊上這幢吊腳樓裏的常客。成了白色恐怖下中共四川省委機關的一個難得的朋友。
“白屋詩人”當麵做媒
這個時期形勢的嚴峻,從中共四川省委1931年2月14日給中共中央長江局的報告中就可以看出。這一年的2月14日是春節前三天,正是民間為慶祝傳統佳節而歡快忙碌的時候。報告中說:
叛徒猛烈進攻。江巴叛變先後共二十餘,在江巴及二十一軍防地作了空前破獲。……昨日開始全城大搜索(叛徒們一直搜),增加特務委員會叛徒們薪水以收買叛徒,以穩定其動搖恐怖。
盡管形勢如此嚴峻,但這些被當局稱作“反革命”、“赤匪”的年輕革命者們並不會被嚇倒。生活如長江之水照樣向前奔流著。儲奇門河邊這幢吊腳樓裏仍然不時響起朝氣蓬勃的笑聲。
每當白屋詩人吳芳吉來訪的時候,吊腳樓的氣氛便更加活躍起來。
特別感到高興的是文強和周敦琬。因為他們可以同白屋先生談古論今,吟詩品文。吳芳吉還贈送了去年在成都出版的《白屋吳生詩稿》上、下卷給他們。文強與周敦琬爭相捧讀,愛不釋手。
在一次來訪中,談興正濃之際,吳芳吉忽然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周敦琬和端坐在他對麵的文強,鄭重地說:
“文生,我有個想法,不大好說得……”
文強看他那神情,似已猜到幾分,心頭緊張起來。
“我就直說吧。我來過好幾回了。我看你和五妹在一起,相處得很好,不知你們是否有意結為連理?”
文強沒有想到這位詩人竟會這樣不含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周敦琬扶著吳芳吉座椅的椅背,坦然笑道:
“哪有姐弟結婚的道理!”
“你們那姐弟關係是認的,不算數!”吳芳吉激動起來,“當然,五妹要大三歲,又結過婚。不過,這些對你們這樣的新派人物來說,算不了什麼問題……文生,你意下如何?”
吳芳吉似乎已經料到周敦琬不會反對,急著要文強表態了。
自一年多以前從萬縣脫險後,文強與玉華的初戀夭折了。文強一度痛苦不堪,認為世間難得再找到稱心如意的女子。
到重慶參加省委機關工作後,同慕名已久的黨內大姐周敦琬朝夕相處,有了較多的接觸機會和思想交流,他發現這位大姐不僅革命經曆長,鬥爭意誌堅定,而且文化素質高,人品好,既有新女性的思想見識,又有傳統婦女的賢良美德……
文強心中,其實早已對周敦琬暗生愛意。隻是礙於周敦琬在黨內的資曆比他深,又是前省委書記劉願庵烈士的遺孀,他才未敢有非分之想。
此時,文強既困窘,又輕鬆。既然吳芳吉把這個問題挑明了,就正好借機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瞥了一眼周敦琬,見她並無慍惱之意,便爽快地說:
“隻要二姐沒有意見,我完全同意!”
吳芳吉快活地拍手道:
“好!這下我就放心了……五妹,現在就看你的了!”
這樣毫無矯飾的當麵為媒,恐怕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但在吳芳吉這樣的“五四”新詩人和文強、周敦琬這樣的“新派人物”之間,又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地下省委的革命夫妻
周敦琬出身於重慶附近江津縣白沙鎮大戶之家,父母分別屬於當地周、鄧兩大家族。她自幼就是有名的才女,在重慶著名的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後,又到北京深造。據當時中共四川省委幹部情況登記表上記載,她畢業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而據文強回憶,她畢業於燕京大學。
她從北京畢業後回鄉時,父母均已去世,家政由孀居的大姐主持。周敦琬到家沒幾天,說親的人便絡繹而至。在當時,像周敦琬這樣受過高等教育而又家道殷實的大家閨秀,確屬鳳毛麟角。
大姐為說客盈門感到棘手,周敦琬卻從容不迫地要大姐把說客們一齊請來,她親自向眾人宣布:她主張婚姻自主,不受家庭和社會的幹預,並聲明自己剛剛回鄉服務,尚未做出成績,不談婚事。她還將說客們視為說親條件的“門當戶對”、金錢地位等全都斥為“買賣婚姻製度的遺毒”,宣稱一概不予考慮。周敦琬的照片因長期戰亂無存。這是文強於1985年與周敦琬侄女周敬行(右1)、周曼行(右2)、周若行(左2)及孫女文靜在北京景山公園合影
她的這一舉動震驚了鄉人,在當地傳為美談。
在1928年元宵節後召開的中共四川臨時省委擴大會議上,時任中共江津縣委書記的周敦琬,和時任臨時省委宣傳兼秘書長的劉願庵同時當選為中共四川第一屆正式省委的委員。
周敦琬是第一屆省委委員中的唯一女性。
從那以後,周敦琬便辭去了在江津中學的教職,成為“職業革命家”,調到了重慶參加地下省委機關工作,
她和劉願庵的人生道路交彙到一起了。
在中共四川省委1928年8月寫給中央的一份報告中,談到有的幹部犧牲了,有的調離了,有的出外巡視未歸,留在重慶的隻剩下臨時省委書記張秀熟和周敦琬兩人,然而——
周不能到各茶樓旅店去作接頭工作(因為她是女子,在四川封建社會中為工作不能不顧忌)……
由此可見她當時工作之艱苦及肩負責任之重大。
因為周敦琬擔任過第一任共青團江津縣負責人,第一任中共江津縣委書記,第一屆中共四川省委委員,第一任省委婦女部長……李鳴珂曾打趣稱她為“我們黨內的‘六一居士’”。從這個稱號,也可看出她當年在四川中共組織內的名氣和地位。
除去革命資曆外,周敦琬在四川共產黨人中的威望還有一個原因:她是一個誨人不倦的教育工作者。不少共產黨員、共青團員都向她學習過文化知識(更不必說向她學習密寫、刻鋼板、油印等技術了)。她有一個觀點:一個好的革命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好的教育工作者。李大釗本來就是一個好教授,惲代英、蕭楚女也是優秀的教育家。因此,她在中共黨內十分重視提倡教育和學習。
1928年10月,劉願庵出席了在蘇聯莫斯科召開的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並當選為中央候補委員後,回到重慶,正碰上中共四川省委遭到大破壞,省委書記張秀熟被捕入獄。劉願庵奔走各地恢複組織。1929年6月,在成都召開了臨時省委擴大會議,傳達了中共六大精神,建立起新的四川省委,隨後又將省委從成都遷回重慶。
直到這時,劉願庵和周敦琬才得以在長江邊這幢吊腳樓裏過上夫妻生活。
然而,他們共同生活不到一年,中共四川省委再次遭到大破壞,劉願庵慘遭殺害。
劉願庵就義前,給“我最親愛的琬”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的遺書。
在這封充滿激情的遺書中,劉願庵追記了省委常委在開會時被捕的情況,對自己的疏忽大意給革命事業帶來的重大損失,表示了沉痛的懺悔。他還回顧了他與周敦琬之間的愛情生活,傾訴了他對愛人最後的希望:
把全部的精神,全部愛我的精神,灌注在我們的事業上,不要一刻懈怠、消極。
我在拘囚中與臨死時,沒有你的一點紀念物,這是心中很難過的一件事。但是你的心是緊緊係在我的心中的,我最後一刹那的呼吸,是念著你的名字,因為你是在這個宇宙中最愛我,最了解我的一個。
遺書最後說:
別了,親愛的,我的情人,不要傷痛,努力工作,我在地下有靈,時刻是望著中國革命成功,而你是這中間一個努力工作的戰鬥員!
在這以後,周敦琬正是以“一個努力工作的戰鬥員”的姿態在繼續著愛人未竟的事業。
劉願庵犧牲後不久,中央代表餘乃文入川,開始貫徹“左”傾盲動的“立三路線”。為了傳達中央精神,在重慶城南馬蹄街一處背靜的院子裏,以程子健做生的名義秘密召開了全省黨員代表大會。中共四川省委1930年7月致中共中央的報告中寫到:
全省代表大會籌備概況。……成立大會籌備會,以季英、文甫、蜀才三人組織,專門負籌備責任。
報告中所提到的“季英”,就是周敦琬的別名。可見她當時在四川中共組織內的能力和地位
此時,周敦琬的處境也是十分危險的。
地下組織屢遭破壞,除去不斷有熟知內情的人叛變外,二十一軍特務委員會還搜獲了大批中共文件,而其中有不少地方都提到了周敦琬。
特務委員會在1931年上半年編寫的《省行委之重要文件及表冊》這份報告中,就摘錄了好幾份中共四川地下組織文件中的“人名地名之有重要關係者”,其中有這樣的內容:
(1930年12月21日省委常委會議)……(五)常委分工辦公問題……川南乃智管理,川東川西小山管理,川北及江津榮昌合川鄧完管理。
(1931年2月2日黨團省委常委聯席會議)……(十)鄧完調回秘(書處),黃女士調下東。
(1931年2月9日會議)……(四)軍委問題……暫由小山、鄧完、興華為軍委會,照常辦公。
這些文件中提到的“乃智”即文強;“小山”即程子健;“興華”即李覺鳴;而其中多次出現的“鄧完”,即是周敦琬的名字的諧音。
軍閥當局根本想不到,共產黨中的這個重要人物鄧完,竟會是一個“女流之輩”。
因此,盡管特務們把這些文字摘錄出來並費盡心機加以研究,也始終不知道有個經常埋頭進出於儲奇門城門,臂上挽個菜籃子,戴著近視眼鏡的文弱婦女,會是一個正在默默領導著地下黨人同他們進行殊死鬥爭的“赤匪首領”!
對於婚姻問題,周敦琬並無封建道德從一而終的陳腐觀念。她對婚姻與婦女解放的關係作過專門研究,還寫有一部未完成的手稿。她主張婚姻自由、自主,但又反對在俄國十月革命後一度流行過的不負責任的“杯水主義”。劉願庵犧牲後,她隻是一心投入地下革命鬥爭,一心為烈士複仇,無暇考慮個人生活。
直到文強住進省委機關,事情才起了變化。
她以前就經常聽劉願庵、李鳴珂提到這位聰明能幹的湖南青年,在一起工作後,有了更多的了解。由於彼此都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她和文強之間較之其他同誌更多一些共同的話題。文強豪爽樂觀的性格和幹脆利落的工作作風,又十分招人喜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哪一天吊腳樓裏聽不到這位“鸚哥”的洪亮嗓門,周敦琬便會恍若有失……
春雷響過了幾回。從吊腳樓麵對長江的窗口望出去,已經可以看到岸坡邊上新長出的一叢叢春草。
擇好日子,中共四川省委機關裏辦起了喜事。
周敦琬的二姐代表女方親屬,程子健代表男方親屬,以一桌普通的家宴,為文強與周敦琬舉行了婚禮。
詩人吳芳吉在席間快活得像個孩子,他為自己促成了這兩位革命家的婚姻而興奮無比。這樁婚姻是他不用筆墨寫成的得意之作。
然而,誰也不會料到,前邊將會有什麼樣的苦難在等待著這一對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