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榮縣後,人生地不熟的易文斐被介紹給幾個農民,要他當大隊政委。但農民對暴動毫無準備,原定任務是接應主力,主力在哪裏,誰也不知道。他們隻在一個“土劣”家裏“搞到”幾條槍,因駐軍聞訊趕來包圍,大隊長便叫把槍埋了,各自散去。

大隊長與易文斐在一間茅屋內躲了兩天,然後將易文斐帶到去自貢的大路上,叫他自己走回去。

此時自貢已是一片白色恐怖,易文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下黨員,在他家裏一條長凳上臥病三天,才抱病返回重慶。

這就是“立三路線”兒戲般盲目發動的所謂川南暴動中的一幕和“易△△跑回渝”的真相。

在文強進行川南巡視時,“立三路線”在中共中央的領導已告結束,但是在全黨尚未認真清算“左”傾盲動的錯誤(遲至這年10月底,中共川西行委還按照“立三路線”精神發動了廣漢兵變),因而文強這份報告仍不可避免地打著“立三路線”時期的烙印。

從報告可知,文強仍然按照“立三路線”的“左”傾盲動精神,向川南黨組織重新布置了工作,將川南劃分為嘉定、宜賓、瀘州、內江、自貢五個中心區,以自貢為中心,加緊發動工人運動,發動遊擊戰,造成赤色區域,“爭取重慶的首先勝利和武漢的勝利的完成”。

他還布置了紀念廣州暴動的示威活動和年底的大規模政治罷工,“工人要做到總同盟政治罷工,農民要做到遊擊戰爭的發動,兵變的號召以及罷市、罷課來檢閱川南黨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份報告中總結的川南行委六條“嚴重錯誤“中,第四條指出:

因為在客觀形成放棄了取消了最主要的職工運動,就產生了以赤色區域包圍城市,尤其是包圍自貢,激發自貢工人鬥爭的暴動的策略。這充分是群眾的落後觀念、失敗觀念的反映,同時也是再呆板再機會主義沒有了的右傾錯誤。

從這段話可以得知,當時在四川的中共基層幹部中,已經產生了與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不謀而合的“以(農村)赤色區域包圍城市”的獨特戰略思想,但這一戰略思想當時在四川黨內也遭到與毛澤東相同的命運,被省委代表文強按照“立三路線”的“左”傾觀點斥責為“落後觀念”、“機會主義”、“右傾錯誤”。

從文強這份報告中還可以看出,當時他是一個思想十分單純、激進的青年。

比如,他對川南一些領導幹部的評價中,指出一個比較能幹的青年女幹部的缺點是“浪漫,打雪花精”。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會很難理解,在當時怎麼會連浪漫也被看成了中共幹部的缺點。而這“浪漫”也並非是指生活作風上的不嚴肅不檢點,隻不過是“打雪花精”這樣一類生活小事——雪花精是當時一種較流行的護膚霜,“打雪花精”的“打”,就是口語中塗抹之意。作為女青年塗抹護膚霜,在那時竟成了一個被寫進省委巡視報告中的嚴重缺點……

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寫報告的文強以及跟他同時代的年輕共產黨人,在當時那樣嚴峻的“革命低潮”時期,是以何等純潔、真誠的激情在為自己獻身的事業奮鬥。

新任軍委書記帶來新氣象

農曆大雪後一個寒冷的日子,文強回到了重慶。

舊時重慶江邊的吊腳樓

他滿懷喜悅地來到儲奇門江邊那幢吊腳樓前,拍了幾下緊閉的院門,高聲叫道:

“老板,恭喜發財啊!”

應聲出來開門的是周敦琬。

“三弟回來了!”周敦琬高興地把文強迎進院內。

賴兆年也聞聲迎了出來。他被留在省委機關作保衛兼勤雜工,同時向周敦琬學文化,讀書寫字上已經有了不小的進步。

小交通員何萬平跑去城西邊南紀門山坡上的馬蹄街,把程子健找來了。

文強向程子健彙報了川南之行的情況,談到夜深了,兩人就在一間屋裏抵足而眠。

隨後幾天裏,文強足不出戶,寫出了那份給省委的書麵報告。

周敦琬不時輕輕走進來,為他換上熱茶,又為他腳邊的火盆添幾塊木炭。

文強這時才在這個吊腳樓裏正式住了下來。

按照地下工作的規矩,他們每人有一個對外起掩護作用的稱呼:周敦琬叫二姐,李和鳴叫三嫂,程子健叫小舅爺,文強叫三弟,李覺鳴叫老五,賴兆年則對外則說是文強的表弟。

保存下來的中共四川省委1931年2月14日致長江局的報告中提到:餘乃文離開四川後:

黨團各餘一人(小山與天才),乃以宣傳部秘書代主任之鄧完同誌參加常委。至十二月底乃之同誌由川南巡視返渝,始由小山、鄧完、乃之三人組成常委。以至今年二月改組,常委三人:小山、春帆、乃之(省軍委秘書代書記,暫兼常委)……

這個報告中提到的“小山”就是程子健,“天才”是共青團四川省委負責人方明(苟永芳),“鄧完”就是周敦琬,“乃之”就是文萊之,即文強。“春帆”是住在另一處的張春帆(蘇雁秋)。

因為還沒有得到中共中央的正式任命,所以文強這時名義上隻是省軍委代理書記。

作為軍委書記,文強主要是抓軍事工作。在這時候,各地中共組織損失殆盡,一切幾乎是從零開始。可以想見工作之艱難。

為了應付突然事變,文強隨時都作好了出門後回不了家的準備,身上總是揣著牙刷和牙粉。

眼看春節將至,文強見這地下省委機關由於兩個烈士遺孀還沉浸在悲傷中,氣氛十分壓抑,他便帶著賴兆年與何萬平搞了兩天大掃除,又買來紅紙,給院門口寫上了新春聯。

春聯寫的雖是一般生意人的俗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橫批“紫氣東來”。但在他們心目中,這俗套話中卻暗含著對革命前途的展望。在當時中共地下工作的暗語中,“生意”指的正是革命事業;而東邊的紫氣,使他們想到的則是江西中央革命根據地紅軍的炮火,中央紅軍正在毛澤東、朱德等人領導下勝利反擊國民黨政府軍的第一次大圍剿……

年輕而又生性樂觀的文強,使這個吊腳樓裏增添了笑聲。連平時不苟言笑的周敦琬也不再整日裏愁容滿麵了,

周敦琬甚至還跟文強開起了玩笑,給他起了個外號:“鸚哥”,說是文強的陰丹士林布長衫加上高鼻子,使人想到鸚鵡——四川人俗稱的鸚哥。

貴客光臨吊腳樓

“白屋詩人”吳芳吉

在春節前的一次省委機關黨小組會上,黨小組長周敦琬鄭重提出一個問題:

她有個親戚,是重慶大學文預科主任,叫吳芳吉,一直想來她家看望,已經找她的二姐打聽了好幾次,二姐都沒有答複,也沒有告訴他周敦琬的確切住處。最近吳芳吉又說一定要來拜年。

“吳芳吉?是不是那個白屋詩人?”文強忙問。

“正是此人。就是寫了《婉容詞》的白屋詩人吳芳吉。”

白屋詩人之名,今天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但在20世紀20年代初,卻是個令廣大青年聞之“如雷貫耳”的響亮名字。

那是在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中,時任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國文教授兼《新群》雜誌社詩歌編輯的吳芳吉,以一個23歲青年的無畏精神,大膽探索詩歌創新,以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歌行體為主,結合民歌和西洋詩歌的一些手法,選取一個弱女子被出國留學的丈夫拋棄的悲劇為題材,寫成了著名的長詩《婉容詞》。這首詩從內容到形式都引起了極大震動。時人爭相傳誦,當時的青年學生大多能背誦幾句: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邊?剩一身顛連,不如你守門的玉兔兒犬。殘陽又晚,夫心不回轉……

——在抗日戰爭時期,著名中國文學教授吳宓在其日記(半個世紀後以《吳宓日記》之名出版)1942年3月10日的記載裏,就有在西南聯合大學“上《中西詩》課,講《婉容詞》”的文字。足見吳芳吉的影響與地位。

作為中共地下省委機關的周敦琬住處,一般是不便讓外人來的。但為了起到掩護作用,也不能完全沒有親友走動。周敦琬的意思,可以讓她這位表哥來。若完全拒絕,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程子健不知道什麼白屋詩人。他十分尊重周敦琬,也傾向於同意。他看著文強,希望他發表意見。

文強笑道:

“這個白屋先生,說起來還是我的老師,當年在長沙明德中學,他是我的國文教員,我那時就很喜歡他的詩,也敬慕他的為人。我記得他有這樣兩句詩:‘三日不書民疾苦,文章辜負蒼生多。’這樣憂國憂民的詩人,我們應當接近。人家找上門來了,若是還要拒之門外,那不是成了關門主義?”

文強還講起了這樣一件事。

那是1923年夏,湖南發生了一次特大洪水災害,湘江沿岸,陸地成河,許多房屋被淹。長沙城內一些街道進了水。明德中學所在地泰安裏和校內楚辭亭湖,也都進了水。在這次水災中,明德中學被淹死了三位同學和一位自建校時便擔任校役的老工友。洪水過後,明德中學舉行了一次追悼大會。吳芳吉為悼念那位校役所寫的挽聯,轟動了長沙教育界,給文強也留下了極深印象,他還專門抄錄在筆記本上,反複吟詠。那挽聯寫的是:

替我送信跑街,南北東西,號稱長沙裏手。哀哀煩勞好幾年,竟遭慘死,令鄙人如傷骨肉!

像你熱心作事,堅苦真誠,不愧明德校風。罷罷老實說一句,雖屬卑位,論公道配作元勳!

聽了文強這一番充滿感情的介紹,大家一致認為吳芳吉應該成為共產黨人的朋友,同意讓吳芳吉到這裏來做客。

周敦琬後來又對程子健和文強談起,她還有一個想法:待吳芳吉來後,再多作些考察,爭取發展他加入中國共產黨。

春節裏,著名的白屋詩人吳芳吉便坐了一乘過街轎,從當時設在城西菜園壩楊家花園的重慶大學來到儲奇門河邊這幢吊腳樓,見到周敦琬時,他快活地抱拳嚷道:

“船老板,恭喜發財!金銀財寶用船裝!”

周敦琬接過他手裏拎著的禮品,含笑道:

“大詩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五妹,”吳芳吉打趣道,“想不到你這個大家閨秀,江津城裏有名的女才子,何時也作了商人婦喲?”

周敦琬沒有答腔,拉過文強,介紹道:

“表哥,這位文萊之先生,是你在明德中學時的高足,先請他陪你,我去廚房……”

吳芳吉聽說文強是明德學生,十分高興,他盯著文強打量再三,說:

“文生,我看你是有些麵熟……”

“先生還記不記得當年楚辭亭那副對聯的風波?”文強含笑道。

“啊呀,就是你呀!”

吳芳吉和文強都放聲笑了起來。

那是在1923年,由吳芳吉在長沙創辦的《湘君》文學雜誌社發起,在明德中學校內湖畔修建了紀念屈原的楚辭亭。吳芳吉為新落成的小亭題寫了一副楹聯:

楚辭亭畔無情水

屈子洞中莫逆交

當時年少氣盛的文強見到後,一時興起,拿來墨筆,在上邊勾了幾下,使楹聯變成了:

屈子洞中交莫逆

楚辭亭畔水無情

校長聞知此事,不禁大怒。將文強叫去訓斥。吳芳吉卻不但不惱,反而出麵為文強說情,認為這樣敢於發表獨到見解的學生十分可貴,應予愛護。

文強請吳芳吉到屋裏落座後,低聲說:

“白屋先生,恕我先說明一句:周敦琬的夫君已經亡故。等會兒在言談中,請注意不要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