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認為自個兒了解傻祥娘的為人,她告訴木匠,飯不在傻祥家吃,工錢也甭多要,還是二尺洋布錢。她覺得傻祥娘占了便宜,那張嘴總是會老實些的。自個兒家呢,跟弟弟、弟媳打個招呼,就算妥了,這個家她是姐姐,父母死得早,弟弟多是不反駁她的。但誰知道,兩人離得近了,反而想念得更厲害了,為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常常是,一個誤了做工,一個晚了下地;一個弄錯了尺寸,一個忘了別人的臉色。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跟前的傻祥娘都看不見了,連她粗大的嗓門都聽不見了,眼裏隻剩了一個人,這個人無限地擴大著,慢慢地擴大成了一整個世界了。兩人都是頭一回經曆這種事,甜蜜得不行,也傷心得不行,內心都親近得一個人似的了,話說出來卻客氣得跟生人似的;自個兒的手跟手纏得麻花一樣的了,卻到底也沒膽量挨對方一指頭;偶而有了挨著的機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耳熱臉紅的呀,仿佛做了回小偷一樣。他們這邊正自個兒顧不得自個兒呢,傻祥娘那邊卻又遠遠超出姑姑的了解,跑到房上喊起他們的事來了。
傻祥娘是在木匠給她家做工的第四天晚上上的房,她喊,說好了五天做完的,眼下連個坐櫃的影兒還沒見著呢,這不是騙人嗎?這不是看她孤兒寡母的好欺侮嗎?如今貧下中農翻身解放了,男女也平等一個樣了,她再不會受人欺了,她要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外地人知道知道她的厲害!她喊,這個外地人欺侮她不算,還欺侮李家營的黃花閨女,白吃人家的飯,白住人家的房,白耽誤人家的工夫,還攪得人家腦發脹來心發慌!
其實,傻祥娘的火氣不在天數上,也不在欺侮不欺侮上,而是在木匠對她的態度上。人是她請到家裏來的,材料是她出的,工錢是她付的,木匠卻不理她,一天到晚跟對門的人勾勾搭搭,飯也不在這兒吃,話也不跟她說,眼也不看她一眼,就好似她是個沒用的廢物,是個路邊的叫化子。她一向是驕橫的,一向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了什麼就一定有人注意的,可現在,她怎麼能容忍一個打工的外地人如此地對待她呢?
上完了房,泄完了火,到第五天頭上,傻祥娘繼續等待木匠的到來。她覺得,他不理她,她上房罵了他,他們之間就算扯平了,活兒該做的還往下做,識好歹的,還應給她賠個禮道個歉,改一改對她的態度。可是,從第五天起,這個木匠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讓她看見過了,院兒裏是一地的刨花一地的木板,一群雞婆在上麵啄來啄去,一隻母狗在調逗一隻公狗,她脫下鞋子扔過去,立刻把它們嚇跑了。然後她離開家去尋找木匠,對門的李要強家,木匠的老鄉的親戚家,所有請木匠做過活兒的人家,全找遍了,卻連木匠的影子也沒有。木匠沒有,對門的那個賤貨也沒有了,問她的哥哥李要強,他也說不知道,他的老婆還急扯白臉地質問她,什麼叫白住人家的房?他什麼時候在這住了?你看見了?這些有文化的人啊,跟他們就是扯不清,她喊什麼就是什麼嗎?她不喊什麼就沒有什麼嗎?他們也不想想,她給他們的姐姐留了多大的麵子,不是看一個胡同裏住著,她早男女一齊罵上了,那個賤貨,真是八輩子沒見過男人,一個破木匠,就值當得眼也直了腿也軟了身子也酥了,就差給人家叉開腿了。看怎麼樣,果真跟人家跑了吧,果真是給人家叉腿去了吧!
傻祥娘卻不知道,事後姑姑是如何地感謝她,要不是她的上房喊叫,姑姑哪有膽量跟一個外地人離開李家營?姑姑無論是多麼癡情,她也須按了其他人談對象的習慣,先弄清對方的家庭出身,再弄清對方幾間房幾口人,然後別人的評價也要問問明白,不然本家族長輩問起來,一問三不知,他們先就把這事卡死了。對沒有父母的家庭,長輩們做事往往顯得更堅決果斷,因為成與不成,他們都不必負具體的責任,這樣的事,最適合他們把積鬱已久的情緒發泄出來了。傻祥娘這一上房喊叫,什麼什麼都不必去做了,長輩們也不必費心了,就好比伸出手把兩個不知所措的人兒推了一把,一下子就推到他們要的路上去了!世上的路啊,有時是遠在天邊,有時是近在眼前,仿佛萬花筒一樣,不經意地轉兩轉,看見的就又是另一個世界了。另一個世界在了跟前,兩人都興奮得有些迫不急待,木匠隻拿了自己的工具,姑姑隻拿了自己的衣服,沒等傻祥娘從房上下來,兩人已悄然出了胡同,出了後街,出了李家營,走在繁星高照的夜路上了。
姑姑的這些事,都是姑姑像講故事一樣地講給李三定聽的,在別人眼裏李三定是個孩子,在姑姑眼裏李三定卻是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姑夫在家的時候姑姑講給兩個人聽,姑夫外出做工的時候姑姑就講給李三定一個人聽。姑姑說,自從她來到豆腐村以後,就再也沒回過李家營,她的嫁妝是在她結婚的前一天李三定的父親送來的,送來他就走了,到底也沒肯參加姐姐的婚禮。這倒也符合他規矩的本性,既不少姐弟的情份,也表示了對姐姐放肆行為的不滿。後來父親把李三定抱到豆腐村以後,姑姑就更有了不下地的理由,她一邊給人們做針線,一邊帶三定玩兒,臉上再沒刺癢過,手上也再沒褪過皮。針線和三定,兩樣都是她的最愛,再加上姑夫,就是三樣最愛了。她從沒問過老天,人這一生能不能得到這麼多的最愛,她是隻顧埋頭過自個兒幸福的日子了。老天給足了她幸福的日子,大約往下再沒法給下去了,就在李三定六歲那年,它忽然讓姑姑得了個急病,轉眼間就拋下姑夫和李三定,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當然老天還為姑姑製造了病因,李三定隱約記得和姑夫有關,但到底為什麼姑姑至死也沒對三定提起過。
現在,李三定對豆腐村的記憶是愈來愈清晰了,靠近村子時,那片好大的水也在眼前了,水上結了冰,冰麵亮晶晶的,上麵迷漫著妖繞的霧氣。李三定看著它們,忽然覺得,自個兒其實還比不上姑姑當年的出走了,姑姑當年是多麼自信,要的路就在眼前,隻管往前走就是了,而他李三定,村子是找到了,路卻依然地模糊不清,什麼樣的路才是他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