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書都這樣,其他人就更不叫人緊張了,在李家營不敢說的話,在豆腐村就敢說,在李家營不敢做的事,在豆腐村就敢做。姑姑最喜歡做的就是針線活兒了,兩腿一盤,在窗前一坐,就什麼什麼都顧不得了。她繡的鴛鴦,就如同一對活物一樣;她做的衣服,勝過裁縫鋪裏的裁縫;她做的虎頭鞋,簡直能當工藝品來收藏……凡動針線的活兒,沒有她不會的,凡她會的,又沒有她做不好的。她為姑夫納的鞋墊,姑夫一直舍不得踩在腳下,上麵有一圈一圈的彩雲,彩雲之間有一對一對的小動物,真是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姑姑說,踩吧踩吧,踩壞了還做新的。姑夫答應著,但直到姑姑去世那鞋墊還珍藏得好好的。姑姑的針線先是姑夫一個人欣賞,漸漸地全村的人都開始欣賞了,連女人們都不得不服氣了,活兒上遇到了難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姑姑。針線活兒不像一些粗活兒,捎帶腳地就幹了,它是須要長長的工夫的,因此大家需要姑姑幫忙的時候,就跟支書兼生產隊長說一聲,允許她不下地,允許她大白天呆在家裏做針線。愈是這麼做下去,找她做的人就愈多,給東家做了件坎肩,西家見了也要做,一戶傳一戶的,二十幾戶人家,幾乎就每家都有姑姑做的坎肩了。要說坎肩有什麼難做的,不接袖不挖兜不上領子,布片拿在手裏,一剪子下去就成了。但就是這一剪子,才見出了姑姑和別人的不同,別人是按了衣服樣子剪,姑姑是按了人樣子剪,剪出來的樣子總是又貼身又好看。再加上姑姑一流的針線,這坎肩真就沒挑了。姑姑會手做,也會機做,嫁給姑夫的時候,她的陪嫁就是一隻大紅的針線笸籮,一台牡丹牌縫紉機。但姑姑更喜歡手做,手做的一件跟一件不一樣,一針跟一針也不一樣,每一針都有可能偏離原來的做法,見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白天裏做針線,這實在是讓姑姑高興的事,在李家營那邊,不要說白天,就是晚上做會兒針線也會受限製,家人們會說,明兒還要早起下地呢,趕緊睡吧。沒生產隊的時候受家人的管,後來有了生產隊,姑姑聽說李家營的人又在受生產隊長的管了,第一怕挨隊長的罵,第二怕幹活兒落在人家後頭,這兩樣,幾乎成了李家營最要的臉麵了。比較起來,鞋子拱出了腳趾頭,袖子磨出了胳膊肘,褲腿飛起了布條條,甚至不洗臉不刷牙,不會做針線,一床被子都做不起來,倒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而姑姑喜歡的恰恰是這些不重要的,重要的她倒是不喜歡的,也怪了,隻要一下地她的手就起皮,她的臉就發癢,她的身體就有氣無力,有時候,她還不得不戴了手套、口罩去下地。這樣子讓村人們看見了,不要說遭人冷眼,就連家人們都不滿意了。她在針線上的心靈手巧真是白白地有了一遭,隻這戴手套戴口罩,就把她所有的好全都給戴沒了。
終於有一天,大家的冷臉子讓姑姑撐不住了,她暗下決心,要在地裏幹出個樣兒來。地裏活兒有什麼,比針線活兒容易多了。那是個濕熱的夏天,玉米地裏的草長得比鋤得還快,人們每天被困在自家的玉米地裏,吹不到一絲風,所有人的身上都生出了痱子。姑姑就在這其中,赤手赤臉地堅持著。一天,兩天,三天……眼看村人們見到她,臉色一天天地在好看起來。但就在第四天的頭上,一個外地人經過姑姑家的玉米地時,被剛剛鋤到地頭的姑姑發現了。姑姑和這個外地人相對望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忽然地就哭起來了。這外地人有些慌張地看著姑姑,說,你哭什麼,我又沒怎麼你。姑姑卻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伸出手給他看,天啊,兩隻手上全是褪掉的皮和磨出的血,就如同被雞刨、被狗咬過的一樣呢!姑姑說,隻要我能離開這個村子,去哪兒都行。說完就看了外地人,仿佛要隨了外地人離開村子一樣。外地人就更慌了,說,我是剛來的,給親戚做木工活兒來的。姑姑說,你慌什麼,我又沒說跟你走。外地人這才定下心來,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小盒子,盒子裏盛了藥膏,遞給姑姑,說,抹抹試試吧,也許能管用。
姑姑抹了外地人的藥膏,手竟真好了許多,但也就從那天起,姑姑在地裏的幹勁又提不起來了,下地時抱了鋤頭發怔,回了家就往那個外地木匠的親戚家跑。其實也不是木匠的親戚,是木匠一個老鄉的親戚,那親戚看到過他做的衣櫃,特意將他請過來的。這木匠在李家營一幹就是一個月,這家做好了,那家又請去了,村裏人眼熱,聽說他的活兒好,就一個挨一個地請他做,後來有一天,竟還被請到姑姑家的胡同裏來了。請的人是傻祥娘,為的是給她的傻祥打一對結婚用的坐櫃。傻祥那時年齡還小,她拿出的幾塊破木板也遠不是打坐櫃的材料,但她就是這樣的人,凡事生怕落下自個兒,生怕比別人吃了虧。木匠開始不想接這個活兒,一是材料不行,再是傻祥家的廚房也不行,蒼蠅一團一團地飛,嗡嗡的聲音賽過一架戰鬥機。但姑姑希望他做,說不出胡同就可以去看他,他要嫌廚房不衛生,可以去對門的姑姑家吃飯。這一說木匠自是樂意,他和姑姑其實心裏早已在喜歡著對方了,隻是都還沒好意思說出口,這樣一個到姑姑家的好機會,他豈肯為一點小事而錯過去呢。這時玉米的顆粒已長飽滿了,玉米地裏的草已弱下去了,酷熱的夏天已經接近尾聲了,姑姑在這個夏天是隻好了三天,就又恢複了從前任性、懶散的樣子了。對她抱了希望的村人,提起她來就不由地要唉聲歎氣,怪她不爭氣,怪那該死的木匠造孽。但木匠的活兒做得是真好,工錢也要得是真低,一天三頓飯,外加二尺洋布錢,比雇本村木匠還劃算呢。人們就這樣左左右右地算計著,是既惱火這個木匠,又舍不得放這木匠走,而姑姑和木匠,便在人們一天接一天的猶豫不定中,愈發地難舍難離了。在傻祥家的幾天,可說是他們在李家營最後的幾天,他們,難舍難離到了極點,在李家營的名聲,也同時被敗壞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