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木工房
李三定找到姑夫時,姑夫正忙碌在他的木工房裏。
木工房蓋在正房的後麵,之間是菜地和一眼水井,冬天菜沒了,水井也顯得有些荒蕪,李三定走過水井的時候,連點濕氣都感覺不到,仿佛變成了枯井一樣。
小時候,李三定常在井邊玩耍,玩膩了就跑到木工房去,看姑夫怎樣把一根木頭變成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隻櫥櫃。姑姑從沒阻攔過他,去哪兒玩也不阻攔,有一次母親從李家營趕來看他,見他正在井邊逮螞蚱玩兒,離了井口隻有尺把長,母親嚇得臉都白了,立刻扯了他找姑姑去了。姑姑卻不說三定,反責怪母親把三定的胳膊扯疼了,說,他那麼細的胳膊,能經得住你扯來扯去的?母親說,胳膊疼是小事,掉進井裏可是大事。姑姑就反了說,掉進井裏是小事,胳膊扯疼了才是大事。母親氣急了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姑姑說,我怎麼不講理了,掉進井裏往後他怕的是井,胳膊扯疼了往後他怕的是人,你說哪個是大事?母親說,掉進井裏淹死了他還怕什麼?姑姑說,你不要咒他,孩子好好的你咒他幹什麼?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見三定掙開她的手跑到姑姑身邊,充滿敵意地看著她,她的眼淚不由一串一串地流了出來。那一回,她飯也沒肯吃就離開了,姑夫怎樣地挽留也沒留住。但也就從那以後,李三定似乎小心了許多,在井邊玩便玩,卻再也沒離得那麼近了。
直到現在李三定也無法說清姑姑和母親的對錯,能說清的隻有他和姑姑的親近,他相信即便姑姑是錯的,那親近也不會改變,一輩子,永遠地,不會變。
姑夫的木工房,有三間房那麼大,四五個人在這裏幹也不顯窄狹。姑夫忙不過來時,就請人一塊兒來做,有的拉鋸,有的鑿眼,有的推刨子。姑夫是常常拿了隻墨鬥走來走去的,墨鬥被搖得嘩嘩地響著,響聲過去,一根線被抻了出來。線繃得緊緊的,像琴弦一樣,用手指猛地一彈,聲兒沒出來,一條黑線卻留在木頭上了。李三定最喜歡玩兒姑夫的墨鬥了,嘩嘩嘩嘩的,好聽也好玩兒,木工房裏到處都是他彈下的黑線,有時候,姑夫都分不清哪條黑線是自個兒彈的了。
現在的姑夫,正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兩手握了推刨,一下一下地推一根木條。
長板凳在屋子的中央,四周空蕩蕩的,隻靠北牆放了幾塊木板,靠東牆是一堆刨花。這顯然是沒什麼活兒要忙的樣子,但姑夫仍認真地忙著,刨子被他握得很緊,身子伏下時幾乎貼著了板凳,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熟悉的刨花的香味兒便隨了這起伏一次次衝激著李三定的鼻子。不知為什麼,李三定眼前忽然閃現出他伏在灶前做豬肉的情景,接著與蔣寡婦迷醉在廚房的情景也出現了,它們交疊在一起,頑固地擾亂著他的思緒。他努力地驅趕著它們,腳下踩了白皙、肥大卻稀稀落落的刨花,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姑夫。
刨花被踩碎的唰啦唰啦的聲響像是嚇了姑夫一跳,他吃驚地抬起頭來,望一個陌生人似的望著他。
姑夫也讓李三定吃了一驚,花白的頭發,深深淺淺的皺紋,有些下拉的嘴巴,天啊,真是老得不輕了呢。
李三定說,姑夫,我是三定啊。
姑夫這才咧開嘴笑了,但一笑牽動得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顯得這笑就有些勉強,有些苦澀,笑一回要動用很大的力量似的。
李三定估算姑夫的年齡,也就四十二三歲吧,何至於是這樣子呢?
李三定拿過姑夫手裏的推刨,問姑夫在做什麼,姑夫說,小板凳。
李三定奇怪著,姑夫這樣的木匠,竟還有耐心做小板凳。
姑夫說,找活兒做唄,初二都在串親戚,我沒親戚可串,不找活兒做什麼。
李三定看姑夫一眼,忽然說,我能試試嗎?
姑夫笑笑,二話沒說就將位置讓給了李三定。
姑夫和姑姑一樣,也從沒對李三定說過不的。此刻的姑夫,讓李三定忽然又變成了小孩子似的。
李三定學姑夫的樣子兩手握緊推刨,在身前的木條上嚓嚓地推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