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豆腐村(1 / 3)

25.豆腐村

豆腐村位於李家營的東南方向,李三定憑了小時候的記憶,也靠了一路的打聽,從早晨五點鍾開始,整整走了一天,到天擦黑的時候,他發現前麵出現了一片樹林子,樹林子裏麵,隱約有緲緲的炊煙。他心裏忽然一亮,想這一定就是了,豆腐村的樹木多是這一帶出名的,不像李家營,村口光禿禿的,豆腐村是每家都有一小片,老遠地看,隻見樹木不見房屋,真就是一片樹林子一樣。樹林子的邊上,還有好大的一片水,水是清亮亮的,水上常有戲水的鴨子,決不像李家營的河坑,漂浮的是死豬死雞,有時還有死人。

李三定作了一路的努力,回想豆腐村當年的情景,但終是模模糊糊的,眼下看見了水看見了樹,就像看見了一本書的封麵,隨手一翻,書裏的情景就盡在眼前了。

豆腐村的街道兩邊不是房子,而是樹木,街道也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太陽照下來,永遠是花花點點的,走在街上就如同走在林間小路上一樣。

豆腐村沒有四合院,沒有高高的石頭台階,連該有的圍牆也沒有,隻有一幢前後都可以開門出入的房子。房前是一片樹林子,房後是一片菜園子,菜園子裏有一眼水井,水井的轆轤呼隆呼隆地響著,菜畦裏的水嘩嘩地流著,一隻公雞站在井邊上伸長脖子沒來由地叫著。另一幢房子,與這房子隔了好遠,也是房前一片樹林子,房後一片菜園子,菜園子裏一眼水井……戶與戶的界限,外邊來的人是看不出的,村子裏的人心裏明白,卻也不提,長年地相安無事著。

豆腐村沒有大隊部,也沒有廣播室,大隊長、村支書、生產隊長是同一個人,他把自個兒的家當成了大隊部,把自個兒的嗓門當成了喇叭,喇叭傳不到時,他就動用兩條腿去傳。有一年李三定的姑夫去李家營,看到大隊部的四合院一下子就怔住了,回去對李三定的父親說,那麼多的房子沒人住,真是可惜了。一家人哄地笑起來,笑這小村小戶的人,說出話來多麼地少見識,那房子若住了人,一村的人誰來管呢?

豆腐村也沒有小賣鋪、理發鋪什麼的,買東西到附近的一個鎮子上去買,要理發就去找一個叫童姐兒的女人,這女人的家裏每天晚上有人閑坐,她一邊說話,一邊就給人把頭推了。但她跟李家營的理發的不一樣,她從沒掙過工分,大家也沒提過讓她掙,還一天天地來喝她的茶水。她呢,像是巴不得大家來喝,巴不得給哪個推推頭,哪天缺了哪一個,她還上趕了問人家,怎麼沒來呢?

豆腐村總共二十幾戶人家,沒有地主,隻有一戶富農,但這富農正是童姐兒,因此大家一點不嫌棄。上邊的人曾鼓動大家把童姐兒弄成個戴帽富農分子,大家沒一個同意的,結果還就沒弄成。想想倒真有點後怕,要是童姐兒成了階級敵人,大家上哪兒推頭上哪兒喝茶水去?要是大家都不來了,童姐兒她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豆腐村不像李家營,一年四季地忙在地裏,也急在地裏,豆腐村的人也種地也收獲,卻是悠閑的,心平氣和的,收得多了高興,收得少了也不煩惱,因為除了種地,他們還有一份木工活兒做,村裏不會種地的男人有,不會做木工活兒的男人卻沒有一個。木工活兒有自個兒家的,有別人家的,更多是給找上門來的外村人做,做久了,一個村子傳一個村子的,就都知道有個叫豆腐村的木匠村了。村名聽上去有提不起來的意思,但做出來的木匠活兒,卻是過硬得很呢。那年李三定的父親和母親來到這兒,見大白天地裏沒幾個人影,就笑這村的人太懶惰,姑姑沒說話,隻帶他們到各家的木工房裏走了走,他們便再沒說什麼了。但他們還是沒辦法不小看這村子,太小了,連個大隊部都沒有,連個階級敵人都沒有,連個值班民兵都沒有,叫什麼村子啊。況且,他們對這個姐夫也一直不喜歡,正是這個姐夫,利用他在李家營做木工的機會,勾引了任性的不求上進的姐姐,把好好的個女兒家弄到了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因此他們也一直拒絕姐夫送給他們的任何木器,盡管知道姐夫的木工活兒是這村裏最好的,他們也決不想原諒他。

豆腐村過年過得也和李家營不同,李家營是一天當成一年過,使勁地鋪張,豆腐村卻是把鋪張分散了,散在了三百六十五天裏。初一這天也放鞭炮,也吃餃子,也穿新衣服,也一家一家地串了去拜年,但之前的忙碌是沒有的,房不用掃,因為平時是經常掃的;豬肉不用做,因為養了豬不是殺掉是賣掉的,賣的錢存起來,平時買油鹽醬醋,有時也買一點肉吃;豆腐不用做,因為豆腐村有個豆腐房,一年四季地做,想吃隨時就去割一塊。至於煎餅、年糕一類,還真沒有幾家會做的,大家都不會,也就沒人提起了。姑姑來到豆腐村的頭一年,為此還跟姑夫大哭了一場,說,不蒸年糕叫什麼過年?不攤煎餅叫什麼過年啊?姑夫為哄姑姑高興,帶姑姑到村邊的水裏釣了兩條魚上來,才使姑姑破涕為笑。姑姑倒不在乎魚不魚的,她在乎的是姑夫哄她高興,還在乎姑夫的心靈手巧,水上結了冰,魚在冰下是多麼難尋,可他想釣就真的把魚釣上來了。

嫁到豆腐村,除了過年沒有煎餅、年糕吃,其他的就都是讓姑姑高興的事了,比如後來有了生產隊,上工不敲鍾,大家也不必在村口等齊了再走,到了地裏也不必等齊了再幹,幹起來也不必你追我趕搞得緊緊張張的。若是姑姑想睡一會兒懶覺,睡就睡,隻要你把該幹的活兒補齊,姑夫不管,生產隊長不管,其他人也不嚼舌頭。不像在李家營,無論你有多困,天一亮就得下地,一下地就是一整天,早飯晚飯也要在地裏吃。飯由家裏不能下地的老人孩子來做來送,沒有老人孩子的,就自個兒帶塊幹糧,喝口從機井抽上來的涼水。這些人許多都落下了打嗝兒的毛病,捂了胸口一個接一個,自個兒煩,別人也煩。但在地裏吃飯的習慣誰也甭想變一變,誰想變誰就是怕苦怕累,誰就是地主資產階級思想。人們是寧願捂了胸口打嗝兒,也不能讓人家把自個兒跟地主資產階級聯係起來。還比如豆腐村的村支書,每天跟大家一塊兒下地,一塊兒說笑,從不擺支書的架子。他不擺,別人有時倒要跟他擺一擺,遇上俊俏的女人,或者傲慢的長輩,見了他故意不說話,單等了他先搭腔。他呢,先搭就先搭,乖得像條聽話的狗,半點也不懊惱。甚至,女人們還愛開他的玩笑,有一回一群女人一擁而上,竟把他的褲子給扒下來了,他仍不懊惱,還笑嘻嘻地追了女人要褲子。這種事別人沒覺得什麼,姑姑卻吃驚不小,心想這要擱在李家營的支書身上,可就不得了了,村支書就是一村的皇上,皇上的光屁股可是大家看得的?有一天豆腐村的村支書被風迷了眼,要人給他翻眼皮,一地幹活兒的女人,他單單把剛來不久的姑姑挑上了。姑姑還真是個會翻眼皮的女人,手一提嘴一吹,那眼裏的砂粒就沒了。村支書睜開眼睛對大家說,有這樣的巧手,我真想天天都迷眼啊。姑姑回去問姑夫吃不吃醋,姑夫說,高興還來不及呢,吃什麼醋?姑姑說,高興什麼?姑夫說,別看支書沒正形,他可輕易不誇人的,他誇過的人,村裏人都信。姑姑說,這叫什麼誇,誰還不會翻個眼皮?姑夫說,不懂了吧,他是借翻眼皮,讓大家喜歡你呢。姑姑說,他讓喜歡人家就喜歡啊?姑夫說,不信你就走著瞧。果然,從那以後,姑姑出來進去的,跟她打招呼的人就多起來了。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人家不打招呼也屬正常,但打了招呼自會多幾分高興,這個村支書,就這樣隨意而又有意地給姑姑帶來了高興了。而姑姑在李家營生活了二十多年,村長、村支書什麼的倒也都見過,可姑姑話都沒輪到跟人家說一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