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大年初一(1 / 3)

24.大年初一

初一這天,村裏沒有一個拜年的,能勞動的都拉土壓沙去了,不能勞動的,都被集中在生產隊的牲口棚裏,聽政治指導員念報紙上的社論。無論幹什麼,新衣服是要穿的,一個個都是煥然一新的樣子。隻是頭天晚上下了點雪,白天一化,腳上的泥沒少沾,新做的鞋子,泥沾上去十分顯眼,卻又不能刮,一刮跑到布縫裏,更不好弄幹淨了,隻能等回到家裏在火上烤幹,再用刷子刷幹淨。不能回家的人,就隻能讓鞋上的泥愈沾愈多了。大年初一腳上就這麼不利落,人們心裏有一種不祥感,但都不便說出來,外麵是革命化的春節,說出來不是和革命唱反調麼?

李三定從金大良那裏回到家時,兩個姐姐已經吃完餃子準備去拉車了,她們並沒有計劃中的興奮,計劃中初一別人是不會拉車的,拉車的隻有她們兩個,可是現在,所有的勞力都去了,她們再努力也顯不出了。但又不能不去,不去金七友大隊長就見不到她們,見不到她們就可能忘掉她們,忘掉她們,一冬天的辛苦說不定都會白白地搭進去了!

李三定猜她們昨晚一定是沒看電影,不然她們見到他和二寶那樣子會罵死他的。她們從不慌著去看電影,在家裏納鞋底子對她們來說比看電影要幸福得多。父親也不慌電影,但每次好歹要去一趟,不搬板凳,站在最遠的地方看一會兒。去得最晚的一個是他,回得最早的一個也是他。母親倒是愛看電影的,但她總克製著不去看,因為看完電影,她就甭想再睡好了,電影裏演什麼,她腦子裏想什麼,一直想到天亮都不會有一點困意。李三定想隻要母親沒去看電影,這次回去就是平安無事的了。

母親正在廚房裏煮餃子,見他回來就招手讓他過去,臉上喜盈盈的,果然是對昨晚的事一無所知的樣子。李三定放了心,以為母親要他幫忙的,便乖順地進了廚房。

誰知,母親是要他去給父親磕頭的,母親說,父親牙也刷了,臉也洗了,新衣服也換上了,正坐在北房裏等他呢。母親說,主意是她出的,雖說這兩年不興磕頭了,但在自個兒家裏,給自個兒老子磕頭也沒什麼了不得,要緊的,是她不能看著他們父子倆在大年初一還別別扭扭的,初一和好了,這一年都能順順當當的。母親說,父親答應了,隻要給他磕個頭認個錯,從前的事就都一筆勾消了。母親還摸了一把他的頭發,說,還行,總算理了,趕緊回屋換衣服去吧,換完衣服就磕頭,磕完頭咱就吃餃子。

鍋開了,母親掀開鍋蓋,在一片熱氣中攪動著鍋裏的餃子。她自以為在初一這樣的日子,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節日的氣息濃厚得就像眼前的熱氣,就是敵人也會把他們的仇恨化開的。

可是,當她抬起頭來,發現李三定已不在廚房裏了。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顯然是一種抵觸的情緒。她的心立時有些沉,但據她對三定的了解,希望還是有的,做豬肉那樣難的事他都接受了,還幹得好好的,何況是磕個頭呢,磕個頭不就是彎一下腿的事,多麼容易啊。

撈出餃子,她沒顧得往北屋裏端就到東屋找三定了,她說,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啊?

李三定正拿了他那把竹棍兒,嘩啦啦地往桌子上撒呢。從前都是撒在地上,現在卻上了桌子了,好像那竹棍兒也要過一過年了。

母親說,給自個兒老子磕頭又不丟人,你就別擰了。

李三定仍不吱聲,隻一根一根地挑那竹棍兒。

母親說,你爸在屋等著呢,你要不去,今兒這餃子都吃不成了。

李三定挑的那根竹棍兒動了別的竹棍兒,隻好收起來再次嘩啦啦地往桌上撒。

母親看了片刻,忽然上前將那所有的竹棍兒擼下了桌子,她說,你到底去不去?你要氣死我啊!

母親仿佛擔心被北屋的父親聽見,聲音壓得很低,但臉色都由紅變白了,嘴唇也哆嗦起來了,就差最後的手舞足蹈了。

李三定看著一地的竹棍兒,開口說道,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