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9.五嶺夜(3 / 3)

金竹姑娘一口氣講到這裏,她多麼熟悉她的“家史”呀。

我用火鉗撥著炭火,想著這家山裏人,想著那株壯烈的老梅樹……

金竹停下來不講了。等了一下,老吳催促道:

“怎麼不往下講呀?”

“還講什麼?”

“還有你呢!”

“哎喲,我有什麼好講的。”

金竹咯咯地笑著,終於又輕快地接著說:“我前年高中畢業,爺爺——”她怕我們弄不清她指的哪個爺爺,忙天真地解釋道,“就是當年哪個紅軍傷員呀。”頓一頓,她重複道,“前年嘛,我高中畢業,爺爺要我來梅爺爺這裏落戶,我就來了。我的事情就這麼多。講完了。”

金竹調皮地瞧瞧我們,緊抿起線條柔和的嘴唇,低頭輕笑起來。

“你常跟梅爺爺去圍獵嗎?”我問。

“不常去。”金竹答,“梅爺爺說我太嬌嫩,今晚要帶我去鍛煉鍛煉。我是個基幹民兵,又是個背藥箱的,早就應該去的,可阿婆怕我磕著碰著,老不要我去。今晚,兩個老人家還為這事吵了一場呢。”

“喲,你們家還有矛盾呢。”我打趣道。

“怎麼會沒有矛盾哪,矛盾還挺尖銳呢。”姑娘睜圓眼,神情挺認真:“都是為了我。阿婆太疼我。他自己什麼苦都能吃,可就是擔心我苦了累了。唉!”

“梅爺爺不疼你?”我逗弄她說。

“誰說的?他才疼我呢!”金竹急忙辯解,“剛才,你們一定認為他很厲害,其實爺爺哪……”

金竹還沒講完,傳來了大爺的喊聲:

“阿竹——”

“哎——爺爺,我來啦。”

金竹跑出去,不久,捧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砂鍋走了回來。她把砂鍋擱在炭火上,一掀蓋,一股黃猄肉的濃香,撲鼻而來。接著,梅大爺提個大酒壺,笑吟吟地跨進屋門。梅大爺給每人斟了一盅瑤家特製的米酒,舉起筷,熱情地勸我們品嚐山味。老吳把竹筷拿起又放下,問:

“阿婆呢?”

“她有任務,出去啦。”梅大爺用竹筷搗著特製的米酒,舉起筷搗著熱騰騰的黃猄肉,“來,來,別等‘經理’啦,現在我代她的班。”

這時候,阿婆還出去執行什麼任務?我剛想問問,大爺舉起杯祝酒了。他祝“五·七”戰士們勝利前進,大家一碰杯,快樂地喝起來。

金竹給大家添酒。我望著金竹對梅大爺說:

“你這孫女不錯吧?”

“哪還用說?阿竹肯勤學苦練,不到兩年工夫,田裏山上,工作勞動,都是隊上的一個骨幹啦。”大爺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語調十分得意。接著,他對金竹說,“可是還有差距,別驕傲,嗯!”

“知道——,爺爺。”

大家歡快地笑了起來。

不知是由於黃猄肉的餘熱還是“老梅店”的暖意,這一夜我睡得真熨帖!第二天一早起身,院裏靜悄悄的,主人們都不知哪裏去了。我走進院門,夜雪初霽,朝陽映照著白雪皚皚的山頭,光燦奪目。慢坡翠鬆間,有一大片梅林。此時正當梅花盛開,香雪凝枝,冰潔玉潤,十分妖嬈。院門口那株枝幹盤繞、殘留著彈痕和煙痕的老梅,一樹紅花,開得烈烈轟轟,十分峻拔。這不由使我想起大爺來。我正欣賞梅花,主人們回來啦。原來“老梅店”的人們輪流把那部汽車看守了一夜,今早又去填坑查路。昨晚阿婆就是去執行這個任務。

我們吃了早餐,上路了。當汽車迎著朝霞又向山下奔馳時,我發現在每個轉彎的地方都插上了一根竹子;竹梢上的小紅旗在晨風中獵獵飄動。這又是“老梅店”人家的片片心意嗬!我回頭望望山上那座時隱時現的宅院,眼睛不覺濕潤了……

“八年過去了,‘老梅店’人家還好吧?”我擦擦眼睛暗想道。

這時,我已走近山頂,不由向那條岔道走去。“老梅店”的窗口沒有燈光,可能主人已經睡了。我猶豫了,對著那株枝影橫斜,梅子依稀的老梅樹望了一會,還是下了決心,走上前推開依舊虛掩的大門。

我在院中叫了兩聲,屋內亮了燈,梅大爺咳嗽著走了出來。

“還認得我嗎?”

“老呂呀!”梅大爺大步向前,熱情地握著我的手:“出差?”

“我又到幹校學習來了。”

“好樣的!”老人家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半推半拽地把我讓進屋。

我把這趟過嶺的原由向大爺述說了一遍,老人很興奮,他說:

“我也是剛從公社回來。這次公社黨委開會,落實了瑤山實現農業機械化的規劃。在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領導下,我們要甩開膀子、踏踏實實地幹起來,要幹出成效來,要幹出一個人心舒暢、興旺發達的社會主義新瑤山!”

我同大爺談了好大一會,不見阿婆和金竹,於是問道:

“阿婆呢?”

“到縣裏去啦,商業部門開先代會,她這個不在職工名冊的服務員,也受了請。”大爺告訴我,“不慌,再坐一會,今晚我還‘代班’,等下我去給你安排床鋪。”

“我不在這裏住,我要趕回去。”我又問:“金竹姑娘呢?回城了吧?”

驀地,門外傳來一個婦女的聲音:

“爺爺,誰在背後說我呀?”

話音未落,金竹姑娘提個小行李卷,帶著一陣風走進屋來。她一眼瞧見我,急忙把行李往木凳上一放,用手絹抹抹額上的汗珠說:

“是老呂同誌呀!”

“我可沒講你壞話呀!”我打趣地辯解道。

“嗯,還不承認哪。”金竹撇撇嘴,“你怎麼斷定我回城了?”

我有點慚愧了。金竹長高了。她真的長高了,顯得更加壯實和成熟。

“學習完啦?”爺爺疼愛地遞給孫女一杯茶。

“學完啦。”

梅大爺告訴我,金竹是從縣農機公司舉辦的農機具技術學習班回來的。我一聽很高興,問金竹明天能不能到嶺後大隊協助我們把那部插秧機修修,金竹滿口答應。我轉過身,興奮地對大爺說:

“好,那我就在這裏住一晚,明天同金竹一道走!”

“怎麼,原先你還想今晚趕路嗎?”金竹問。

“本來想今晚趕回去。”

“那我們還是走吧。”金竹想了想:“季節不等人,搶時間要緊。”

“我跟你們去。”大爺說。

“你不是還要‘代班’嗎?”我提醒他道。

“唔,是呀。”爺爺撚撚銀須,“老太婆到城裏遊逛開了,還不回來。”

我和金竹收拾東西準備上路。金竹輕聲告訴我,大爺現在是公社黨委分工抓農業機械化的委員,他心裏像有一盆火,燒得他著急哪!

大爺把我們送出院門,突然要我們停一停。他疾步轉回屋取了一支步槍交給金竹:

“帶上,萬一碰上山老虎,可鳴槍嚇他一下。”

“我帶了電筒,聽說山老虎很怕電筒的光亮。”我說。

“還是槍可靠!”大爺說。

金竹姑娘嘿嘿笑了。我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無法到瑤山有名的獵手爭論的。

我同金竹將要轉上大路時,又聽到身後響起大爺的聲音:

“明天我一定趕到!”

回首一望,在溶溶月色中,我隻看到那株老梅的高大姿影。

北鬥星升上山巔。我同金竹轉上大路,迎著明亮的星光,急切地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