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經理!”
“誰呀?”一個婦女的聲音。堂屋裏響動了幾下,門開了。
在燈影和月光下,屋門口出現了以為瑤族裝束的五十多歲的阿婆。
“梅經理在嗎?”我問。
“什麼梅經理?又是那老東西在外麵胡編排我!”阿婆笑著,“是住宿的吧,同誌?”
聽話音,我恍然大悟。麵前這位熱情豁朗的瑤家阿婆,正是大爺謔稱的“梅經理”;這位“梅經理”也正是大爺的老伴,那麼大爺要我們投宿的“老梅店”,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了。
“這老人家真有意思。”想起梅大爺那一部翹起的銀胡子,我暗自笑道。
阿婆打開廂房,拉亮電燈,帶我們走進房裏。一看這房間,我又怔了:這確像一間客舍。四壁的泥牆,粉刷得雪白,散發出一種輕微的生石灰味。山牆上,掛著毛主席的彩色畫像。圍著牆邊,打了四張床鋪,上麵的床單、枕被同牆壁一樣雪白。兩張白木桌和幾張白小凳,放在屋子中央。桌上有兩個色彩豔麗的暖水瓶和五六隻粗瓷茶盅。整個房間顯得簡樸、整潔、舒潔,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這倒把我的暖意驅散了。
“幹校來的吧?”阿婆一邊問,一邊熱情地拿起了暖水瓶,給我和老吳每人倒了一杯滾燙的山茶。
“是幹校的,要登記嗎?”我按照通常住旅店的習慣問道。
“不要啦,誰不知道‘五·七’戰士呢。”阿婆笑道,“再說,你們有人介紹嘛。”
“可不是嘛,我們是梅大爺介紹來的。”老吳打趣道。
阿婆高興地笑了。
“阿婆,您怎麼知道我們是‘五·七’戰士哪?我們額頭上又沒刻字。”我吮口熱茶,戲謔地盯著阿婆那雙慈祥的眼睛。
“我就是看你們的額頭嘛。風一吹日一曬,不就把‘字’刻上羅。”阿婆同我們開玩笑。她的普通話雖然講的不夠順暢,可她很健談:“前些天你們還在這裏修過路,我能不記得‘五·七’戰士的模樣?”
“對啦,”老吳想起剛才梅大爺的“自我介紹”,“怎麼我們這條剛修的簡易公路,工區主任也負責養護呀?”
“你指哪個工區主任啊?”
“梅大爺嘛。”
“哈哈哈!”阿婆拍著床邊,笑得彎下了腰。笑一陣,她拭拭笑出的眼淚說:“這老頭子,每天他要在你們新修的這條路上溜達溜達,填填補補是真,可他是哪家子的工區主任呀,他那工區主任是自封的!你們可別聽老頭子胡扯。”
三個人都笑得那麼歡暢。笑著笑著,身材幹瘦,脾性有幾分兒古怪的梅大爺的形影,在我的心頭頓時變得親近、高大、莊嚴。
突然遠處傳來幾響槍聲。我同老吳收住笑聲,靜聽著。阿婆道:
“聽到了吧?這樣的天氣,黑更半夜的,他還跟小夥子們一起爬高爬低的。唉,這老頭就是個閑不住!”老婆的聲調裏有埋怨,更有自豪。
不覺,我被梅大爺和“老梅店”強烈地吸引了,看到阿婆要退去,我急忙倒了一杯熱茶捧過去,想把阿婆暫住,阿婆接過茶,坐下來,同我們聊起“老梅店”的來曆。
這山頂上就他們一家。幹校沒來修這條路時,山路很難走。那時節,翻山越嶺的人往往天黑趕不到村,就到這裏留宿一晚。日子長了,這事就傳開了,山裏人就去宅院前那棵老梅樹的名字,把這地方親切地叫做“老梅店”。如今這條路來往的人多起來,公社桑堤岸就置辦了幾床被褥,真的在她家西廂房安了個“服務點”,她是義務服務員,“老梅店”名副其實地成了一間客店啦。至於更早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問,阿婆要去給我們燒水衝涼,走了。
衝了涼,阿婆給我們攏了一盆火取暖。我同老吳圍坐火旁,久久沒有睡意。
約莫半夜時分,門外嘈噪一陣,一忽兒,梅大爺和那個紅圍巾姑娘,肩披白雪,推門走了進來。這時我才注意到。窗玻璃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花,雨已經變成雪了。
“收獲大吧?”我望望姑娘手中的黃猄,“還是那一隻?”
姑娘抿緊嘴,微笑不語。
“這隻是專為慰問我們的‘五·七’戰士的。”海大爺逗笑地說,“今晚收獲不小。金竹也達到了一隻山豬。”梅大爺轉身望望姑娘,欣喜地說,“金竹,槍法練得不錯呀,那一槍正打中山豬的鼻梁……”
“爺爺……”金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這爺孫兩親密的樣子,很使人感動。不過金竹的口音和裝束都不想瑤胞,於是我問大爺:
“這姑娘是你孫女吧?”
“怎麼不是?還能假了?”
大爺和姑娘都笑了。大爺的笑聲像他手上的青筋一樣,有力而突兀。笑聲過後,金竹問:
“爺爺,這隻黃猄怎麼辦?”
“來,我去對付。”
大爺提起黃猄走出去。望著大爺鈉硝石在門外的身影,我又問金竹道:
“怎麼你們爺孫倆口音差別那麼大呢?”
金竹仰起圓圓的、紅紅的臉盤,機靈的大眼睛轉動幾下,直瞧著我笑。我越發好奇了,再三探詢,姑娘才向我和老吳講述起他們的“家史”。
梅大爺是個老革命。一九三四年紅軍長征路經梅雲嶺,同反動軍隊打了一場惡仗。梅大爺當時還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他對從江西過來的這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十分敬佩。戰鬥過去的第二天,他同他爹——老獵手鬆明——上山打獵,在密林中發現了一個昏迷的紅軍重傷員,他和阿爹把傷員背回自己的窩棚,用鹽水給傷員洗淨傷口,用草藥治療,用最好的獸肉給傷員補養身體。這位受傷的紅軍戰士,就是金竹的爺爺、當時的紅軍排長金堅。
金堅得到這對瑤族父子的精心護理,傷勢好轉很快,但是,紅軍在山頂窩棚養傷的事,不知怎地傳進了頭人的耳朵,頭人向反動軍隊告了密。一天黎明,反動軍隊前來搜山。老獵人從夢中驚醒,把尖利的耳朵貼在地上一聽,立刻判斷出有了情況。他急忙推醒兒子,要兒子背起金堅轉移。兒子背著金堅剛走出去,敵人已經衝上來,金堅他兩被發覺了。有個敵人吆喝道:“逃了,逃了。”一群磚動的人頭,轉向金堅和兒子出走的方向。事不宜遲,老獵人立刻叩響了獵槍,那個喊叫的敵人應聲倒地。老獵人一槍一個,接連撂倒了幾個,敵人像被捅的馬蜂窩,亂了。好大一會,敵人才定住神,向老獵人圍攏過來。又打了一會,老獵人負傷了。子彈也已打盡。他欣慰地望望金堅他們走去的方向,轉過身,迎向初升的霞光,緊握著空槍,毅然站起身來……
老獵人壯烈犧牲了。敵人放把火,燒著了梅家的窩棚。燒著了窩棚旁邊的一棵老梅樹。火光映著霞光,把梅雲嶺染得通紅。窩棚燒成了灰燼,但是那棵經過火的洗禮的梅樹,第二年春天,又倔強地從焦黑的枝幹上,從燒不死的樹心裏,吐出了新芽。
梅大爺跟著金堅,曆盡千難萬險,在遵義趕上了紅軍的大部隊。走過了多少山山水水,度過了多少戰鬥的日日夜夜。梅大爺成了一個光榮的紅軍戰士。解放戰爭時期,他是一個副團長。農業合作化時,他響應黨的號召,主動要求到農村落戶。他從部隊回到梅雲嶺,同貧下中農一道,辦起了瑤山的第一個農業合作社。大躍進時,他帶頭上山造林,堅持六年。種了幾十萬株鬆杉,還開了一片梅園,為了管好這一片山林,他在這早點間同阿爹搭窩棚的山坪上,造了一處房舍,把家從嶺前村遷到山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