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想Vivi應該已經回去了，於是我去找顧銘問Vivi的情況。
夜晚很冷，走到以前經常和Vivi聊天的地方我忍不住去看一看。於是我慢慢地走了過去。在離那裏不遠的地方，我看見Vivi和顧銘坐在那裏聊天，然後顧銘發出很大的笑聲，Vivi也附和著一起笑。我突然覺得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明明是我叫顧銘去陪Vivi的，可是我卻感覺到怨恨。我感到自己所有的信心都被擊垮了。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如此自私，我開始害怕這樣的自己，於是我離開了，什麼都沒有說，我想有些事是不能被戳破的。
很多天後老師突然找我去辦公室談話。
“南轅。你已經很久都沒有交作業了。可以給我看一下你的作業嗎？”
我從背包裏拿出一疊畫稿遞給她，她翻了一下就把畫稿放在了書桌上。
“南轅。你很有才華，也很有想象力。可是最近，你似乎失去了這些東西。你的畫就像是關在籠子裏的鳥所看到的世界。過幾天我們會組織學生一起出去露營，有利於觀察自然尋找靈感。”
“對不起，我不想出門。”
“以你現在的狀態可以交出作業嗎？”
“對不起。”
“不要道歉。這次會有很多同學去，另外Vivi也想去。她身體不好，我希望你這個朋友可以照顧好她。”
當我聽到Vivi這個名字的時候整個人都停了下來，我想那一刻我是憎恨她的，可是這種憎恨沒有持續很久，然後我恢複了一貫的表情。我點了點頭就走了出去。
回到寢室之後我換了一件外套就走了出去。為了露營我必須買些東西做準備。
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了咖啡店的店長。我隻買了一些食品就朝“火柴天堂”走過去。店裏的客人很多，臉上都有著幸福的笑容。店長坐在一個靠牆角的位置看書。我看著櫥窗上自己的影子笑了一下就準備走。這時候店長看見了我然後朝我招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風鈴“叮——”地輕響，響聲裏混合著季節的味道。
我坐在店長的旁邊，他放下書看了看我然後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用‘火柴天堂’這個名字嗎？”
我搖頭。
“這個。”他把一本雜誌遞給我。我翻開之後就看見了一篇文章《火柴天堂》。
“我的女兒很喜歡這篇文章。我看完之後還笑她，長這麼大了還相信童話。可是現在我也喜歡上了這篇文章，但是不知道她是不是還繼續欣賞這樣的愛情。”
我用手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店長：“其實，這篇文章是我很久以前寫的。”
店長笑著說：“很久以前就想問了。開始隻覺得你的名字好像見過，後來看了這本雜誌就想起來了，可是一直沒有問，怕你不好意思。”
“店長好像把什麼都看破了，可是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呢？”
“如果一早就看破了的話，我的女兒也不會離開了。”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雨聲覆蓋了所有的談話，好像可以讓人忘記很多。
“店長。下雨了。”
“嗯。下雨了。”
回到寢室的時候我全身都濕透了。下雨的時候我突然跑出了咖啡廳，店長一定為我的舉動吃驚了吧。如果我真的是店長的女兒的話，一定是個任性妄為的女兒。
跑出咖啡廳的時候我隨手拿來了店長的雜誌。我一邊翻書一邊走出去。雨滴在書上浸了進去，字跡變得模糊不清。雨淋濕了我的衣服和頭發，然後流進我的眼睛，最後變成眼淚流下來。我一邊走一邊輕聲地念著。
“於是來自天空的七夜失去了翅膀跌落在地上……穿過那棟大房子的時候七夜看見了一個劃著火柴的男孩子。‘你為什麼要劃火柴？’，‘因為……’。”
“喂。在看什麼？”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顧銘。
“沒看什麼。”我繼續往前走。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然後用力一拉，我就跌到了他的身上。
“可不可以也給我看一看呢？”他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突然就失去了掙紮的力量，無法掙脫他的微笑。
“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看什麼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失去了翅膀的女孩子的故事。該隱和七夜的故事。”
“天使的故事嗎？”
“惡魔的故事。”
“是嗎。惡魔的故事啊。南轅喜歡天使還是惡魔？”
“我什麼都不相信。”
“我也不信。剛剛聽見你在讀故事。還沒有說完那句話吧？‘你為什麼要劃火柴’。”顧銘把臉湊得很近問我。
我把書合上然後放在他的手上說：“因為，從火焰裏麵可以看見天堂。”
顧銘突然笑了起來然後用力地抱住我。我感覺到熾熱的水流進衣服裏。
“顧銘，你，哭了嗎？”
“下雨了。”
“我知道。”
“雨水是熱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
“顧銘。雨水的確是熱的。”
兩天後我們進行了一次露營，地點是深山之中。聽顧銘說那裏有一條河，一到晚上就會有很多螢火蟲沿著河岸飛，這種景象在城市裏是見不到的。為了那一刻我特意把手機充好了電準備照相。
我和顧銘拿著Vivi的東西走在她的兩邊。Vivi看起來很開心，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南轅。那個故事你還沒有說完吧？”顧銘突然說。
“什麼故事？”Vivi轉過頭問我。
“想聽？”
“嗯！”Vivi露出好奇的表情，讓人不忍心傷害。
“來自天空的公主，因為罪行而失去了翅膀。她要贖罪，而當她洗去了罪惡的時候就必須死亡。然後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喜歡劃火柴的男孩子，她看見了他，她想，這就是愛吧……”
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們在一條河邊停止了前進，所有人在這裏搭了帳篷，開始做飯。我和顧銘負責摘野菜，Vivi因為覺得好玩也要和我們一起去，顧銘一口答應了，我保持緘默。
顧銘打著電筒往前走，Vivi和我拿著塑料袋摘菜。我們都不說話，空氣像凝固了一般。
“從此，七夜公主就和該隱一起生活。他們坐在公園的秋千上聊天，一起去學校的化學實驗室做實驗，一起去坐摩天輪，一起吃飯，可是誰也不肯接受現實，因為害怕分離，所以寧願做夢，他們的夢有著斑斕的色彩，有遙遠天空和大地，在這些的盡頭他們看見了終年飄著雪的白色的單調的世界，然後他們醒來了，卻發現自己一無所有……”我緩慢地講著未完的故事，就像一個智者在給迷途的旅人指路。
我們走了很久,久得自己都不記得時間。然後顧銘忽然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轉過身叫我們往回走，可是我們沒走多久手電筒就沒有電了。我們三個人徹底地迷路了。
“南轅，你有沒有帶手機？”顧銘問我。
我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在我確定我們迷路的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像生活在電影裏。男女主角掉下山崖，然後在彼此的鼓勵下生存下來，可是這次不同，我們有三個人，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能夠成為女主角，哪怕隻有一分鍾，我也想待在顧銘身邊，讓他保護。
“沒有。”我聽見自己堅定的聲音。
“那就沒辦法了。” Vivi勉強地笑著說。我看得出她身體的虛弱，可是我的自私和怨恨不允許自己幫助她。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樣可恥，這樣渺小。
顧銘叫我們在一個小山洞裏坐下來，他撿了些樹枝生火。我和顧銘坐在Vivi的兩旁，我把頭埋在兩膝間。Vivi有些冷就緊緊地靠在顧銘身邊。我離他們很遠，甚至不敢看他們，我不希望他們在一起，可是我不能說什麼，因為我和Vivi是朋友，而我和顧銘什麼都不是。
“有一天，公主發現該隱背叛了她，或者說欺騙了她，她傷心地來到該隱的身邊，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不能說，他們看著彼此流淚，可是誰也無法被理解，誰也得不到救贖……”
我說了很久，抬起頭的時候Vivi已經靠在顧銘身上睡著了，臉上有著滿足的神情。我往後移了一些，離他們更遠了。顧銘輕輕放下熟睡的Vivi然後站起來走到我旁邊。我抬起頭看著他有些紅的臉。
他挨著我坐下來，然後抬起頭望著外麵的天空。
“很小的時候Vivi經常來我家玩，因為我們父母的關係都非常好，那個時候的Vivi很膽小，做事也沒有分寸，經常哭，很怕蟲子，喜歡貓……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欺負她，把她的頭發剪掉，把蟲子放進她的帽子裏，可是盡管這樣她還是笑著叫我哥哥。有一次我從樹上掉下來，她居然跑過來用自己接住了我，之後她住了很久的院，所以我決定再也不會欺負她，也不會讓別人欺負她。後來的後來我有了一個很喜歡的女朋友，也就是Vivi最好的朋友，從那之後我不是經常去找Vivi了，我根本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她是個很容易就會寂寞的孩子，經常躲起來一個人哭，她不會生別人的氣，不會把自己的心情表達出來，也不希望給別人帶來困擾，可是也因為這一點經常被別人誤會，所以有很多人討厭她。可是我不這樣認為，Vivi很善良，我喜歡這樣的孩子。”
顧銘說了很多，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認真地談論別人。
“我也有一個非常喜歡的朋友。她叫做安寧。她很任性，很固執，很安靜，很體貼，很堅強也很脆弱。她總是保護自己，可是仍然受到傷害，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說也許是自己被時間遠遠地丟下了。後來她離開了，消失到了一個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沒有任何預兆地消失掉了，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可是我還記得她的溫度，記得她經常哼的那首沒有名字的歌。”
“第一次聽到你說自己的過去時這麼認真。”顧銘輕輕地說。
“嗯。”我點頭，然後微笑。
來自天堂的公主七夜終於洗盡了罪惡，可是等待她的隻有死亡。在她瀕臨死亡的那一刻，她和該隱站在一起，在她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結束所有回憶。“許願吧。”公主說。於是該隱流著眼淚許願。他說：“第一，我希望七夜可以得到永生。”於是七夜重新長出了翅膀。潔白的羽毛像終年不化的雪那樣覆蓋整個大地，他們發現這就是他們夢中的世界。那隻不過是披著幻影的現實。他們被現實欺騙了，又或者是被自己欺騙了。
我坐在顧銘的身邊，這樣近而又這樣遠，我是很喜歡他，可是我忘記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我隻是固執地認為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他給我說笑話，我們一起笑，一起吃飯，一起畫畫，隻是這樣固執地認為我們所做的事能夠證明顧銘是屬於我的，或者說他是喜歡我的。可是直到這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對於他的事從來就不了解，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了解，因為我不希望從他口中聽到我所不願聽到的過去，所以一直都在逃避，一直跑，以為隻要我不問他不說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愛情不是可以改變任何事情的魔法，因為它會輸給時間。當我認識顧銘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被愛，渴望被一個人抱在懷裏，希望在我傷心的時候可以被安慰，然而我是這樣自私，以為終於正視了自己的感情卻又忘記了別人的感受，我一直都沒有問過顧銘的想法。可是現在，我想問，想知道。
“喂，顧銘。你很喜歡原來的女朋友嗎？”我終於轉過臉去問。
他的臉離我這樣近。他沒有回答，而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後慢慢地靠近。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溫度，可以看到他微紅的臉。
當他就要吻到我的時候，我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喂，顧銘。你眼睛裏看的人應該不是我吧。”我低著頭沒有看他。他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如果你的心裏隻想著你喜歡的人的話，吻的是誰都不重要，對不對？”我認真地問。
“我不知道。對不起，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騙你。”
“顧銘，在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的時間又開始轉動了，就像王子遇見了公主。可是現在我才注意到，時間其實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停下來的隻有我們自己而已。”我轉過身走了出去，他沒有來追我，因為他不能丟下Vivi,而且他也沒有來追我的理由。我一個人往前走。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人。
七夜終於長出了翅膀，該隱繼續說第二個願望。他望著天空說：“我希望整個天空都為我流淚。”
我抬起頭，天空忽然奇跡般地下起了雨。雨水進入我的眼睛裏，痛得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忽然想那個時候的七夜是否也和我一樣感覺到了雨水的痛。
繼續前行。雨水淋濕了我的衣服，它們皺巴巴地貼在我的身上。冷，很冷。
不記得走了多久，可是我感覺到靈魂被一點點地消耗，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這時在我麵前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湖，黑色的湖水反射著月亮的光輝。湖麵上月亮模糊的倒影被雨打得支離破碎。腳下是濕潤的肮髒的混著泥的草地。四周隻有雨的聲音，打在樹葉上讓人覺得害怕，害怕自己突然就消失掉了，害怕自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證明。
湖的四周沒有螢火蟲，沒有蟲子的叫聲。我被顧銘騙了，也許又是被自己騙了。我想起那個未完的故事，也許是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故事。
後來該隱抱住七夜，他們在黑夜裏享受彼此的氣味，享受短暫的相聚。然後他許下最後一個願望。
“七夜，我想回去。”
很累。我靠著一棵樹坐下來，然後用盡最後力氣打了一個電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我看見在我的腳邊有一隻被雨水打落的螢火蟲，閃著微弱的但是不會覆滅的光芒。
當該隱說完第三個願望的時候天空忽然變成了白色。白色的天空一直落下白色的羽毛。一直沒有消失，就像有人在不停地哭泣。
……
這天之後我沒有再去找顧銘，而Vivi卻經常來學校，隻要他們在場我就會找種種理由離開，然後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走打發時間。我沒有去店長那裏，我害怕有一天當我走過那條街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我是如此害怕分離的人。
整天泡在圖書館裏，看完一本又一本的小說，因為害怕一清醒過來又會想到很多。我在逃避，是的，不停地逃避，甚至連正視顧銘的勇氣都沒有，我害怕一旦把話說明白了我們反而什麼關係都沒有了。突然發現愛情是這樣脆弱的東西，讓人嫉妒，讓人猜疑。我感覺到自己已經衰老得快要死去了。
也許是因為Vivi記憶的恢複讓顧銘又想起了那個死去的女孩子，就像我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想起北轍一樣，也許顧銘原本就很愛她，所以每天都和Vivi在一起聊過去的往事，一起說，一起笑。我也曾嚐試過傾聽他們的談話，可是我隻能坐在那裏，像個局外人一樣點點頭，他們經常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因為他們都知道下麵發生過什麼事，可是隻有我不知道。我開始想，或許我根本就不了解顧銘，他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一樣也不知道，一直以來都是顧銘在遷就我，我也隻是在控製他，那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每天在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的？我想起我們常去的那家CD店，已經有很久沒有去過了，偶爾的幾次也隻有我一個人；我們經常聽的那些歌，不知道還有沒有人繼續被它們感動；兩個人一碗的拉麵，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吃完一半，然後對著剩下的那一半發呆。B市的空氣裏還有我們的氣息，而我們自己卻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