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星期天的夜晚，天氣很好，天空中有明亮的月亮和太多的星星。我在店長那裏請了很久的假，店長人很好，他說等我心情好了之後可以再去店裏打工。今天我的心情隨著天氣稍微變好了一些，於是我去了咖啡店裏。
剛剛進門卻意外地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對我說“歡迎光臨”。我一轉頭就看見了Vivi微笑的臉。
因為我害怕自己看見Vivi，害怕她埋怨我什麼或者質問我什麼，所以一直都錯開自己和她可能見麵的時間。可是今天我忘了計劃就冒然闖了進來，然後我看見了Vivi，看見我最害怕看見的人。我想逃跑，可是卻跑不動，隻覺得腦袋裏空白一片。然後Vivi說：“南轅，我們去外麵喝杯咖啡吧。”她轉過頭看了看店長，店長又點了點頭，於是她脫下外套拉著我走了出去。
我們走了很久，她在前，我在後。她沒有轉過頭看我，也沒有說任何話，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和安寧一起去她的家，在巷子口她蹲下來為我係鞋帶。
“南轅。你喜歡顧銘嗎？”
我所有的回憶被Vivi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了，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就算她給我一天的時間思考我也不見得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這是否算是一種質問。
“南轅。顧銘他很喜歡你。”
當我們走到無人的橋上時Vivi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我站在原地，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我聽見Vivi緩慢的呼吸聲，就像聽見孤獨的風，慢慢地吹過天空，然後在風裏我聽見了Vivi哭泣的聲音，雖然渺小得近乎虛無，可是我想，我確實是聽到了。
“Vivi……”我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混合著昆蟲的鳴叫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南轅。我知道自己很沒用。顧銘所喜歡的兩個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說什麼。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永遠也不會喜歡上我呢？” Vivi低著頭，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服，像個受傷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從小都在一起。所以現在才無法走到一起吧。就像我喜歡我的哥哥，就算我知道他不是我的親哥哥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一樣。因為從小就習慣了在一起 ，習慣了保護和被保護的感覺，所以是沒有愛的，有的隻是習慣。”
“一直都想對顧銘說我喜歡他。可是顧銘其實什麼都知道。他一直在躲，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在不經意地躲我。可是我不能對他說‘我一直都這樣喜歡你，為什麼你不能喜歡我呢？’因為如果有人這樣對我說的話，我也一定會拒絕他的。所以我不想做讓顧銘討厭的事。也許是出於愧疚，他總是來找我聊天，總是對我很溫柔，總是保護我，可是他不懂，如果不是喜歡我的話就不要對我這麼好。他微笑的樣子，讓我沒有辦法狠下心來說放棄啊。”
我走上前背靠著路燈柱，背對著Vivi。我沒有看她的臉，可是我聽得見，眼淚滴在地上的聲音，就像是一支樂曲，它空虛的音調很容易就被我捕捉住了。
“Vivi。我還沒有說過我喜歡顧銘。在我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他之前，你為什麼不親自問一問他呢？就算是被拒絕了，放棄還是繼續都是你的自由了。愛情是一個人的事，你愛他這隻是你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攔。這樣想就會覺得其實道路是很寬敞的。”
“對不起。我又哭了。這樣子是沒有辦法好好做我一個人的事的。南轅。幫我跟店長告別好嗎，我想我以後都不能去那裏了。” Vivi站起來往前走，我聽見風吹起她衣服的聲音。然後她輕輕地用帶著笑意的口吻說，南轅，再見。
“嗯。再見。”
我看見這個孩子漸漸離我遠去，她就像我在17歲那年的某一天晚上，一夜長大。
後來我去學校請了一段時間的假。在天氣很好的一天我坐火車去了A城。
坐在車上，突然體會到了來時的心情，不安，迷惑。我不知道在A城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我開始想起以前的生活和那些我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想起的人和事，突然發現幸福離自己這樣的近，卻又如此的遠。
一覺醒來剛好是早晨，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就到達A城了。我坐在窗戶邊打開窗子。凜冽的風吹進車廂，吹進我的衣服裏，突然變得清醒。記得一位漫畫家曾經說過，現代愛情的狀態就是美麗但不完美，所以如果要給愛情一個適當的溫度的話，她希望是80 攝氏度。現在想想的確如此，相愛的人投入了足夠多的激情，但也不缺乏對未來的理智，這樣的愛情應該可以算是80攝氏度了。
車內的乘客都唏噓起來，叫我關上窗子。這麼冷的天打開窗子，他們一定認為我有病。可是的確如此，對於生活的態度我是略帶病態的。
呆坐了半小時後火車停下了。我隻帶了一個背包，所以很輕便就下了車。
下車之後我按照三年前記憶裏的路走出去卻發現所有的事物都改變了，街道樓房全都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永遠也回不到A城了。
最後我還是找了本地人問路。她看了看我說：“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吧？”我點頭說：“第一次，什麼都不了解。”
我們走在繁華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突然覺得少了些什麼，而我卻說不出來。我看著這樣的A城，覺得自己在這裏生活過的所有證據都被消滅了，一同生活的人們早已把我遺忘了，可正如七月所說，諸如季節流轉，時光變幻這些瑣碎的事，誰又能夠左右呢？
“南轅，我們走。”我突然聽見這個聲音，整個心都停止了。我轉過身尋找，可是隻看見有著藍色玻璃的高大樓房，來來往往的行人，散步的狗，曬太陽的貓。我轉過身決絕地往前走。
那個帶路的人把我送到了我原來的家就離開了，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站在這裏，空蕩蕩的草地上隻有一棵枯老的栗子樹，上麵有著少許血跡。我撫摸著栗子樹的枝幹覺得前所未有的冷。我看著樹幹上細小的紋路想，這大概就是北轍當年吐出的煙圈吧。
突然間覺得寂寞，轉了一圈發現隻有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站在樹下看著這條河。它的第三條岸到底在哪裏呢？我正在享受片刻的寧靜，突然聽見巨大的嘈雜的聲音。有人大聲叫我離開。我往後退了很多步，當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有人駕駛著機器把栗子樹連根拔起。然後人們都離開了，又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沒有阻止，也阻止不了。我看著栗子樹被帶走，看著我和北轍的回憶被帶走，可是我想，算了，也許沒有了這棵樹，我和北轍之間就沒有羈絆，而我也知道，這種羈絆並不能成為我苟活的理由。我蹲在地上撫摸栗子樹根部的土壤，有溫熱的感覺。我慢慢地撫摸，突然覺得地下似乎埋藏了什麼東西。我用手挖開發現了一個塑料盒子，北轍曾經用過的塑料盒子。我打開盒子，發現了一封沾有血跡的信。
“南轅，我很愛你，但是這種生活突然讓我覺得沉重，所以離開了，不要尋找我，好好活下去，北轍。”
我用手遮住臉跪在原地無聲地哭泣。
如果我沒有再回到A城，如果這棵栗子樹沒有被拔走，如果我沒有跪下來撫摸土壤，這封信或許永遠不會被我發現，可是我相信自己與北轍是有感應的，於是我回來了，找到了它。
其實我並沒有怨恨北轍，反而覺得釋然，因為如果是我，我也同樣會這樣離開。人本身就是很複雜的生物，痛了就放棄，累了就離開，這樣反而給了我繼續愛他的空間。
我拿著信沿著街道一直走。一抬頭卻發現自己走到了安寧家門口。我躊躇了很久是否要進去，正在我考慮的時候安靜把門打開了。
“姐。”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南轅。你怎麼回來了？我正準備去買菜。要進來坐嗎？”
“不用了，我趕時間。”
“你不用找借口離開。安寧的事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隻是我有一個傻得可愛的妹妹。”安靜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然後我走出來，她往左走，我往右走，從此不再相見。
我想我應該離開A城了，或者說我已經沒有值得等待的人了。走向火車站的時候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我轉過頭去就看見了小潔——以前住在我樓下的那個小孩子。她已經長大了，也變漂亮了，我看著她就像在另一個世界看見了自己，仿佛是命運的重疊。我問起另一個小孩子小澈的情況時小潔高興地告訴我，她去別的地方學習跳芭蕾舞了，她很有天賦。我們都高興地笑了。
因為小潔熱情地邀請,我在A城短暫地停留了幾天。每天和小潔玩遍整個A城，看見她開心的樣子我就覺得同樣開心，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幾天後我離開了。那個時候小潔還在睡覺，因為我總是害怕分離，不想因為她的眼淚把自己裝飾得太沉重。我像是在安慰一個孩子那樣在她的枕邊放了幾顆糖，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到A城了。
坐上去B市的火車，那裏發生的事又讓我的記憶陷入另一種困境。於是我吃了一顆安定睡著了。
一覺醒來是清涼的早晨。雖然隻是早晨，我已經感覺到了明顯的寒意，已經是冬天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到達B市的時候發現已經下雪了。下車之後我沒有坐車回學校，而是去散步。
冷，很冷。我穿著單薄的衣服走在街道上。有穿著橘色衣服掃雪的工人，還有拿著雪團到處跑的小孩子。我聞著空氣的味道，覺得這裏與多年前的A城如此相似，可是我回不了A城，同樣也回不了B市。
走過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廳，發現已經改成CD店了，店長也離開了。我走過這家CD店，聽見裏麵傳出很寂寞的歌，就像淡淡的雨水滴進雪裏，然後混合著各自的寂寞融化了。
想起很多年前，我同樣走在這條街道上，卻有著不同的心情，眼淚就流下來了，
走回學校的時候經過了校門口的小吃店，那是我和顧銘經常去的地方。我往裏麵望了一眼就看見了Vivi和顧銘微笑的臉。他們也看見了我，正想叫我的時候我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寢室。
很快就要畢業了，我回到寢室看書，順便為將來計劃一下。我沒有想過要從事什麼工作，也沒有想過未來，那些對我來說一直很遙遠的事情現在已經迫在眉睫。現在沒有人會來找我，沒有人會打擾我，我可以好好地計劃一下了。一邊想我就一邊睡著了。
幾個星期之後顧銘找我去喝咖啡，我躊躇了很久，最後他說Vivi不會去的時候我終於同意了。我想也許我並不是討厭Vivi，而是不知道應該怎麼麵對她。我是喜歡她的，就像喜歡安寧一樣，可是她卻帶給我除了喜歡以外的更複雜的感情，我不知道當我麵對著她說話時應該保持怎樣的態度，我怕自己輕而易舉地暴露了自己原本的姿態。於是我逃避她，也希望她明白我是在逃避她，直至她不會在我麵前出現，或者直到我能夠沒有任何顧慮地麵對她為止。
我來到顧銘所說的咖啡廳，他還沒有來。於是我去隔壁的書店買了一本攝影雜誌來看。我點了一杯冰咖啡慢慢品嚐。攝影是我以前很喜歡的東西，它可以用來紀念永恒的瞬間。我翻著雜誌，突然翻到一張熟悉的照片。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她穿著粉色有帽子的衣服，她趴在桌子上睡覺，旁邊放著一杯溫暖的咖啡，照片的一角寫著：給S。
我突然笑了起來，這又是多麼可笑，我一直以為是顧銘為我而畫的畫，結果畫裏的人卻是他死去的戀人，那他又為什麼要把畫給我呢？也許我隻是一個無辜的替代者，隻是為了得到關心而相信了他的謊言。我關上雜誌抱著它跑了出去，出去的時候撞到了顧銘。我把雜誌扔到他的身上就頭也不回地跑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什麼方向跑的，可是顧銘一直在後麵追。停下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地鐵站裏了。
我們麵對麵站著，沉默。
我想，我和他的愛情終究以一場海市蜃樓的形式結束。
“南轅，見到了Vivi讓我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我還是不能忘記她的。你們很像，所以我總是把你當成她。可是我發現你也有自己的個性，不能把你們當作同一個人對待，我很痛苦。不知道怎麼辦。”
“放心吧，我不會對你說什麼‘忘記過去，勇往直前’的話。因為我和你是一類人，我也放不下我的哥哥。而且人一旦死了，就隻能活在別人的記憶中，如果連你也忘記她的話，那她就真的變成一個人了。”我勉強笑了一下。
“那我們……”
“我們什麼？我們本來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不是嗎？你我都沒有說過喜歡對方，那不是什麼都沒有嗎？喜歡是需要很認真的感情的。對別人說這幾個字是需要很大的勇氣，是要負責任的。我害怕責任。”我笑著拍著他的肩膀。
轉過身的時候我問：“Vivi怎麼樣了？”
“她好像長大了。她說很想見你，可是你一直都不在，就算大家都在一起你也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問你是不是討厭她了？”
“沒有的事。幫我好好照顧她。”
地鐵停在我們麵前，我把顧銘輕輕一推他就走了進去。我轉過身的時候聽見他說：“南轅，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所以我還是會繼續喜歡你。”
我說：“我也是，很喜歡你。再見了。”
走出地鐵站的時候一個女孩子拉住了我的衣角。她用乞求的口吻說，姐姐我迷路了，帶我回家吧。我蹲下來往她口袋裏塞了很多錢，我說，姐姐也迷路了，可是誰又能帶我回家。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要挽回，我希望顧銘挽留我，於是我用盡全部力氣跑了回去，我覺得自己跑了幾個世紀終於來到他的身邊。可是我跑回原地的時候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了，隻有幾張廢舊的報紙被強勁的風吹亂了方向。
我慢慢地走出地鐵站，雪仍然在下，什麼都沒有改變，整個世界仍然以規定好的速度繼續前進。時間的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有些東西，當你決定尋找它們的時候心裏會非常清楚，可是在尋找的過程中卻逐漸遺忘了，我想，幸福也是如此。
不久以後我們都順利畢業了，隻是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顧銘和Vivi。我想他們也許都找到了自己的理想，都長大了，明白了很多世俗之外的事情。當我們再次相見的時候，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快樂地叫出我的名字。
畢業後我去了C城，在姓葉的那家人對麵買了房子住下。當我再去詢問那位葉老太太的情況時，她的孫女告訴我她去年就已經過世了，自從幾年前得到了一個好心人的捐贈後老婆婆的心情就一直很好，還一直說：“回來了，回來了。”
我笑了一下說：“她離開的時候一定很幸福。”
她說：“對，很幸福，現在也一定很幸福。”
生活繼續。
我在一瞬間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了，可是突然又覺得什麼都不了解。
每天早晨我起床之後打開窗戶都可以看見那個姓葉的女孩子對我微笑。我仿佛又聽見了賣饅頭包子的叫賣聲，小孩子玩家家酒發出的笑聲，仿佛又看見寂寞的煙圈，停在弄堂裏為我係鞋帶的孩子，用藍色香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