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和安寧為什麼會到了這種地方,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每一個對她微笑的人說她有強烈的健忘症,其實她記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她隻是不想背負任何回憶和承諾,可是那些讓她刻骨銘心的過往,她又怎麼可能忘記呢?她記得她和安寧湊錢買下的電子寵物,她要養貓,可是安寧喜歡狗,僵持了很久,安寧終於養了貓還用歉疚的口吻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貓的。
這一切她都是記得的,並且從來沒有忘記過。其實她是一個很懷舊的人,每天都會坐在書桌上看照片,那個時候這個房間還是很明亮的,有陽光不斷地傾瀉下來,照在她的照片上,她看見陽光是那麼美好,覆蓋了所有時光和悲傷。那些照片上的兩個人都笑得很甜美,牢固得堅不可摧。可是為什麼現在的她可以仍舊終日微笑,但卻找不到愉快的原因,她聽見自己的笑聲好像一碰就會灰飛煙滅。是什麼讓她在某一天突然習慣了黑暗,於是徹底地拒絕所有的光明?是什麼讓她把所有曾經那麼喜愛的娃娃統統都扔掉?又是什麼讓她和曾經的好友無話可說?她不知道,隻有記憶和幻想互相滲透在她的身體裏放肆地蔓延,她想起有一天安寧決定要好好地戀愛,她卻迷戀上虛妄的幻想,寧願一個人當空想家,以此為生命繼續的方式。
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了吧,躺在床上的時候她這樣對自己說。
4
她開始做以前安寧常常做的事,她懷念那時的安寧,純潔得沒有經過一絲汙染,安寧的座位上貼了一張紙,上麵畫滿了密密麻麻的正字。安寧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數火車有多少節。安寧很喜歡火車,她說那是包容幸福的象征,有很多人坐在車上,回家或者離開家。
還沒有換座位的時候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坐到窗戶邊去,這樣她也可以從縫隙裏看見鳴叫著遠去的火車,數一數它有多少節,她很想每天都看見火車這種接近空虛的東西,它開走的時候她滿臉是淚,悵然若失。其實說起火車,夜晚的時候遠比白天好看得多。
她已經習慣一個人在夜裏看著遠處的火車來來往往,車燈把整個天空染成黃色,然後越來越淡,最後再沉淪在黑暗裏。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離她太遠,防盜網像監獄裏生鏽的鐵欄杆把她鎖在自己的空間裏,失去了與外界的聯係。她想起自己偷偷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子,她盲目地愛他並無任何原因,最後她居然哭著問自己,她到底是不是真正地喜歡他,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也找不到任何線索,她像黑暗裏的低等動物,沒有防禦,沒有攻擊,也找不到出口,可是一切都那麼自然而又平穩地前進,他們現在的關係也隻是朋友的朋友。
有關情書。她是收到過的,可是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她並不清楚。於是她說她不愛任何人,因為她要等人,等一個永遠也不會來的人。有人告訴她,既然不會來,那就永遠不必等。可是她不答應,她又怎麼肯承認現實呢?
當她開始習慣黑夜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在天台上看星空,浪漫並且溫柔地包容一切,隻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敢確定自己是溫暖的,臉上有溫和的笑容。她有恐高症,其實她並不怕高,不過一到高處就感覺到自己會墜落下去,到達無法挽回的深淵。她隻是缺少安全感,她看著天空,銀河是那麼吸引人,她害怕它,但她伸手擁抱它,就像她恐懼魔鬼但卻一定要見一見它,她就是如此害怕和熱愛恐怖的人。她常常在照鏡子時懷疑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自己;坐在窗戶邊寫字時會害怕某樣物體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睡覺時會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她害怕它們,可是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去看,她不想被欺騙或者死不瞑目,對於她來說或許放聲大叫和失聲痛哭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她打開整個房間的燈,一個一個的檢查衣櫃,洗手間,鏡子,餐廳,廚房,直到她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才會罷休。翻亂了所有東西,她開始蹲下來哭,她喃喃地說,這些都是我的東西,為什麼我還要懷疑?
所有的軌跡因為她最初自以為是的選擇而變得雜亂無章,但是她仍舊如此矛盾地生活並且樂此不疲。
5
她給安寧發了一封很長的E-mail,內容有關她目前正在進行的戀愛。
她遇見他的時候是在夜晚,彼此看不到對方,隻有存在的真實感,她用手慢慢地撫摸出他的輪廓,熟悉得好像他們一百年前就是同一個人。她問他,你是誰。他說Satan,她喜歡這個名字,因而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個人。的確,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讓人懼怕但是迷戀,她需要他,她要在他的引導下學會如何接受黑暗。
他從來不在白天出現,隻有在夜晚,在她極度寂寞的時候才會來到她的身邊,撫摸她的臉。他們都是一樣。有著冰冷的雙手,有時候她會突然懷疑,她並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他也從沒有告訴過她,他們在一起究竟是要相愛還是要互相取取暖。他教她玩塔羅牌,他居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她苦心收藏的牌,他對她說塔羅牌是意誌和靈魂的體現,它可以帶領你到達你所無法到達的地方,它會向你闡述你想要了解的一些模糊的而抽象的東西,宿命,朋友或者愛情,可是首先你必須相信它的力量。
他說的這樣肯定,她就輕易地為之動容了,她抱緊那些牌,就像把它們當作朋友一樣,她買來絲綢把它包裹起來放在枕邊,不厭其煩地問它問題再尋求答案,像一隻受傷的動物盲目地向前走,一錯再錯。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不能預料的,她已經無法控製近乎瘋狂的自己,她想趕走房間裏的暗無天日,她想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或者像以前那樣跑步,可是她力不從心。
一切就是這樣被改變了,她卻不知道所有的一切是以什麼為起點開始改變的。可是她總是逼迫自己去相信它們,並且撫摸它們,當她確定一切物體的存在感時,她反而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被反複的矛盾和迫切的希望相互撞擊,然後帶著悲哀隱沒於黑暗之中。
就這樣吧,她開始想,既然得不到救贖那就繼續沉淪。她不是適合等待的人,同樣無法接受循規蹈矩的生活,她眼裏的普通女生生活不過如此,穿校服,看少女漫畫,聊天,看見帥哥然後驚叫,談論誰比誰有錢,誰比誰有情趣,聽歌,談戀愛,順便生個孩子,買衣服,化妝。除了單調之外還要浪費大把大把的青春收獲一些碌碌無為。她總是與社會格格不入且喜歡鑽牛角尖,最終被逼到世界的死角。不為流言蜚語思索。偶爾寂寞,於是喜歡搬家,轉換環境和心情,在手上提很沉重的東西,直到整個人被瑣碎的細節裝滿然後回到家裏,狠狠地睡,做夢。當她終於被拉回現實的時候,隻是很簡單地想,安寧現在在做什麼呢?
6
很多天後,安寧也回了她一封E-mail。
安寧說她瘋了,她們從來就沒有去吃過什麼哈根達斯冰淇淋,從來沒有在那裏遇見過什麼值得等待的人。
她看著這段文字就像是聽見安寧在對她激烈而亢奮地訴說。安寧說,你一直都渴望被愛或是相愛,可是你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那麼優秀的男孩子,所以你才臆想出這樣的一個人。我必須告訴你,你已經很久沒出門了,所有在陽光下進行的活動都是虛妄。你表麵上說不會愛上任何人,可是你的占有欲就像沒有穿衣服的皇帝那樣赤裸地展現在眾人麵前,你就和他一樣愚蠢,以為高超的演技就可以瞞天過海,你活得很幸福,對嗎?可是那所有都是幻覺。你總是在為空虛瑣碎並且毫無意義的事情忙碌的生活,17年來一直沒有改變過,你或許是瘋了,或許還在它的邊緣徘徊。我不能幫你。我無法進入你的幻覺。
她看著這段話突然間哭了,她最信任的朋友都帶給她些什麼呢?眼淚,痛苦還是悔恨?她沒有說什麼,按了下Delete鍵,安寧的麵容和聲音從她的眼前消失,像雪一樣大麵積地融化,這是她對於安寧最後的幻覺。
她開始大哭,回憶過去的細節,她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她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過去了,就是永遠。Satan又來了,他又來看她。隻有在她開始盲目,開始不知所措,開始嚐試接受現實的時候他才會出現,像救世主一樣站在她麵前。與經曆的痛苦相比,他就如同希望,讓她蒙罩著他的光環隱沒到黑暗裏去,這個時候的他對於她來說也就越發的珍貴。
他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裏猜出她在想什麼,也能夠在第一時間找到她苦心收藏起來的東西,仿佛她所有的秘密和渴望他都已經了如指掌,他包容她,並且一再地縱容她。她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飯睡覺那樣密不可分。
她對他說,我總覺得我們是同一個人,某個時間,很久以前。
他很漠然地點頭說,也許如此。可是很久以前,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們可能在一起,也可能是過客,有很多種可能。現在最好,你在你的世界,我在我的空間。
7
陰霾的天空忽然間下起沉默的雨,安靜得像時間在流逝。她開始嚐試著上街,她要為他做一頓飯,她想好好生活一下了。
雨水順著她的手流下去,流進衣服裏,再繼續流下去,當水終於落到地麵上的時候她已經喪失了所有的溫度。
她開始想,時間應該就是這麼過的吧。
她一直走,穿梭於來往的行人之中,她看見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打著傘像她一樣緩慢而沉重地走,有人披著透明的藍色雨衣推著自行車走,眼神漠然,有人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看表,用時間一圈一圈地把自己束縛起來,可是最後還很可笑地問“我為什麼會走不動”,還有人扔掉了傘在路上飛跑,有人拚命地用衣服擋住手上的貓。
她看膩了也就低著頭繼續走路。
她一直沿著街道往前走,沒有溫度也沒有方向。她開始走上一段潔白的石路,然後逐漸感到暈眩,她握緊了傘繼續走路,她害怕那些橫線與豎線交織成的網點,它們的存在讓她感到自己機械而僵硬的腳步,整個身體好像四分五裂,由不得她作主。
她突然丟掉了傘在安靜的人群中拚命地跑,當她終於累了在一條小巷子裏停下來的時候就喘著氣抬起頭,繞過高的房屋,矮的圍牆看天空。
她聽見有女人的笑聲,她忽然想到自己看過的一部影片。一個女人喝下了硫酸,她被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灼燒然後大聲尖叫。她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勇氣去做這種傻事,她也不知道故事的開端與結局。隻有那個女人的叫聲永遠揮之不去,就像是對世俗強烈而無效的反抗。她突然間不知所措。她在想,我們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吧。
她最終一無所獲地走回家,放棄了一整天的計劃。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已經無法對任何事堅定不移,可是她總是保持逆來順受的態度,從很久以前開始,直到現在。
她很無聊地坐在窗邊看外麵的櫻花,落下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她突然覺得悲傷起來,仿佛她所等待的也在沉重地下墜,掉進無底的深淵。
呆坐了半個小時,她的朋友打來了一個電話,他們問她願不願意去上學,她看著自己陰暗的房間和一些被剪碎了的照片,她的臉和安寧的臉,她們緊握的手被剪刀強硬而堅定地分開,然後散落在房間的兩頭。還有一些畫,單線條的男人和女人,一隻貓和一隻狗,一個茶杯和一盆曼陀羅,她所有的矛盾都在畫上向她展現出來,她想自己是無可救藥了,她已經習慣這種暗無天日的生存方式,她很快樂,所以不需要任何人來破壞。她終於拿起話筒對她的父母說,她不會離開這裏去任何地方,她想要守護這裏,用她的靈魂和希望。她這樣說的時候一群鳥驚叫著從天空中飛過。
她的朋友狠狠地罵她,用一些可以讓人清醒的措詞不斷地罵她,企圖將她拉回來。可是他們永遠也不會看到她的笑,她近似於複仇者的殘酷而又悲涼的笑,他們說她在逃避現實,他們還在罵她,她已經堅定地掛斷了電話,單方麵地阻止了這場戰爭。
每個人都在告訴她有關她的改變,可是隻有她知道,她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隻是現實把她扔下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態度,她平靜而滿足。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生活,她失掉了一切,但她一直固執地想,她擁有的已經夠了,她還有他。
8
An empty street
An empty house
A hole inside my heart
…
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
…
她在不停地聽CD,這個時候她已經看見他了。Satan向她走過來,一如既往地微笑。她告訴他,她拒絕了朋友對她無理的要求,她選擇留在他身邊,她選擇為了他的夢想而放棄自己的夢想,她願意就這樣一直順從地留在他身邊,直到很久之後,她微笑地離開他。
他沒有說什麼,隻是向她點頭,以一種沉穩並且敏銳的目光洞穿她的思維。
她開始鬱悶了,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沒有給過她任何諾言,沒有給過她任何有關幸福的痕跡。她感覺不到他的心跳和溫度,她突然覺得自己隻有一個人,一直以來都在和自己對話,她隻是一個孤單的生命體,以這樣的方式帶給自己或多或少的希望,她開始害怕,她抓住他,她要他的存在感。當她觸碰到他的時候她突然哭了。他隻是坐在一邊用了解的眼神望著她,她抱著雙腿坐在牆角,頭發傾瀉下來把她的臉遮住,她的眼裏隻有他的腳向她移動。然後他彎下身子抱住她,她嚎啕大哭,她說,我好怕,好怕,一直都在害怕。她這樣說的時候他隻是用手撫摸她的頭發。陰暗的房間裏隻有他們擁抱在一起,伴隨她的啜泣聲越變越渺小。
她坐在書桌邊開始計劃今後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憑借什麼來掙錢。其實她的夢想很早已經沒有了,一歲想當總統,五歲想當科學家,六歲想當政治家,七歲想當商人,八歲想當作家,十歲就什麼都不想了。然後她就如此悲哀地度過了沒有任何希望的七年,或者更長,足夠讓她老去。她還奢求什麼呢?她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和精力去充滿激情地做事,也不喜歡工作,她隻想為了自己而活,看照片,數火車,玩塔羅牌。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寫一些東西,電腦已經被塞得滿滿的,她又把一些刪掉,繼續寫,她就是這樣不停地刪掉再寫,結果她擁有的隻有一部分,失去的卻更多,她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才是她最重要的。她有很多雜物。幾支粉筆,一些小卡片,一支沒有水的鋼筆,幾個發夾,不完全的拚圖,還有一大麵牆上的“正”字,可是如果要她從中挑一樣最重要的,她卻無能為力。她根本就不需要它們,隻是它們能給她回憶,讓她明白現實的存在感。
有時候她唱歌,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下來。隻有她知道,回憶很動人。
她打開電腦進到Flash網站聽歌,她聽到《那些花兒》,她看見並不是很精致的Flash。首先是一盆開在陽光裏的花,有著寂寞的影子,一個踢過的足球,空蕩蕩的操場,古老的門,交織的網點,有故事的琴。一個男孩子坐在花盆邊,等一些人。一些可以再見到或者再也無法重逢的人,他隻能等,就像她一直都在重複地生活,她拿出手機給安寧發了一條短信,隻有四個字:我想回去。
她開始想念她的貓。她一直在等它回來,為了等它,她從來都不會把它的碗收起來,她始終在想,它一旦餓了就會回來的,可是有人告訴她不會了,永遠都不會了。貓死去的那天她的家人都在,貓生了很重的病,可她卻什麼也不能做,隻是這樣看著它,然後急得哭了。當她走進房間再走出來的時候,她看見貓已經死了,並且死不瞑目。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怨恨讓它無法就此安睡,隨著它的遺憾隱沒到無人的地方。可是她懺悔,每天對著十字架不停地懺悔,她也試圖給他寫信,記錄一些瑣碎的事,以此來做單方麵的安慰。當她終於明白時間的威力時開始大哭,她知道自己對於它的感情已經變淡了,那麼她們彼此又要以什麼方式繼續給予救贖呢?她第一次感到恐慌,它的死亡已經剝奪了她存在的全部意義,讓她苟延殘喘地活著,現在她又要以它們之間感情微妙變化作為罪證懲罰自己,給予自己不安和悲哀,她或許已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