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校(2 / 3)

我這不是歧視女性,小夥子的臉微微地泛起了紅:女人也不是不能吃,但一般都是老爺們吃的。

為什麼?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因為老爺們需要壯陽的。小夥子猶猶豫豫地說。

說“壯陽”我就懂了,爸爸過生日的時候,我就買了一瓶虎骨酒送給他。賣酒的人告訴我這種酒可以壯陽,作為禮物送給爸爸是最合適不過的了。老虎的骨頭可以壯陽,我不吃驚,老虎是誰呀,是獸中之王。那麼這個可以壯陽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這麼細長的東西,也可以壯陽,太神奇了。我向小夥子追問這個東西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低著頭,用腳在地上畫圓圈,半晌從喉嚨裏吐出了兩個字:羊鞭。

羊鞭?羊鞭是什麼?我不解地追問,難道會是放羊的鞭子?不對呀,鞭子怎麼能吃呢?

羊鞭是……是羊身上的一種東西……小夥子吭吭哧哧地解釋著。

我還是疑惑不解,那到底是羊身上……我還沒問完,就被蘇紫給一把拽走了:喂,粉粉,你怎麼還沒有明白過來?你沒看見小夥子的臉都紅得像塊紅布,你怎麼還不依不饒嗬?

他臉紅什麼,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羊鞭”是什麼?又不是白吃他的,還怕咱不付錢不成?小氣樣,虧他還是個大男人呢!

搞了這麼半天,你還是沒有明白過來“羊鞭”是什麼?粉粉呀,你也就是個女孩子吧,別人不跟你計較就是了。如果哪個男孩子膽敢這樣來逼問一個女孩子的話,一定會被當做是成心調戲女孩子的小流氓。搞不好,還要被扭送到派出所去搞個勞教什麼的。

噢,噢,和耍流氓有關的啊,我恍然大悟了:是這樣,是這樣的,原來是人家羊身上的隱私部位嗬。我與蘇紫相對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越疼越笑,越笑越疼,一直惹得人們紛紛駐足觀望,我們倆才總算把笑給止住了。

晚上這段時光我們過得很快樂、很瀟灑的,但對蘇紫一到十點鍾,就冒充成軋鋼廠的職工一事,我心裏總是疙疙瘩瘩、忐忑不安的。一想起來,就覺得有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上。

蘇紫說的實在沒錯,我這個人就是放不開——這種放不開倒不是指我的內心世界放不開,而是指在生活的具體事件上放不開。也就是說,我是一個內心世界與外表世界不那麼互為一致的人——我的心靈裏是沒有欄柵的,她燃燒起來沒有邊界,這是一個瘋狂而野性的世界。可一旦具體到現實中的具體事件時,我就不敢逾越半步了:別說讓我冒充什麼了,就是說個善意的謊言也是說不囫圇的。從小就是如此,記得在我十二三歲的一個夏天,一貫風平浪靜的粉巷突然湧起了一股殺雞的熱潮。在城市中養雞不利於衛生,夏天還容易孳生蚊蟲。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可情感上一下子還不能接受。誰家的雞不都是從毛茸茸的小雞崽喂養起來的,有的家的小男孩還把雞當作寵物來養,天天抱在懷裏耳鬢廝磨不說,還四處地給它找小蟲子改善生活,天上飛的,地下走的,土裏藏的,都逃不過這些孩子們的眼睛。

你在粉巷河邊的柳樹下,拐角的花壇裏、街邊的冬青旁經常能夠看到一些跪在地上用小鏟子翻土的小男孩,臉上的汗和手上的泥混到了一起,把好端端的臉抹花得像個小髒貓。這些男孩子在幹什麼?是在為家裏的小雞挖蚯蚓呢。我弟弟毛娃就這樣幹過,烈日炎炎下,好不容易挖出一條蚯蚓,用小手抖掉蚯蚓身上的土,趕快放到隨身攜帶的小瓶子裏,唯恐被太陽給曬蔫了。一蔫悠,小雞就不那麼愛吃了,小雞的嘴也是很刁的。被孩子們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雞是有感情的,怎麼能說殺就殺呢?

殺雞政策在推行中受到了阻力,街道主任就隻好親自出馬了。我不知現在的街道主任是什麼樣的,反正那時的街道主任十有八九都是一些裹著小腳、大字不識一個的小老太太。粉巷的街道主任就是這樣的一位老太太,她大概有六十來歲的樣子,梳著一頭稀疏、花白的齊耳短發。那時的老太太多半都是梳著這樣的頭,這樣的頭在當時還有一個專用的名字——“解放頭”。從名字上你就可以知道,除非那些甘願落後的老太太,凡是有點上進心,不願成為守舊家庭婦女形象的老太太們都會爭先恐後地剪成這種頭的。這件事也使我在很早的時候就隱約地感覺到,當某一個很平常的事物以一種不平常的麵貌出現時,必然會吸引一大批人對她的追逐與信仰。

女人們雖然解放了,連頭都梳成了“解放頭”,可曾經被統治、被奴役的痕跡還依舊存在。街道主任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可走起路來卻搖搖晃晃的,她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婦女,有著一雙不幸的小腳。別的小腳老太太走起路來都是慢騰騰地挪,一步步地,想走也走不快。不知這個街道主任是怎麼回事,她走路也是踮著腳捯飭、捯飭的,這與別的老太太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可她就能“捯飭”得飛快,像跑一樣。媽媽在背後偷偷地稱她為“草上飛”,猜測她肯定是小時候沒有把腳包好,落了個半大腳,才因禍得福了。否則的話,她就是想飛也飛不起來啊!

這個“草上飛”帶領一隊人馬,她的“人馬”很好笑,都是一些歪七六八的老頭、老太太。你和和氣氣地與這夥人打招呼:吃過飯了?在那個年代,問“吃過飯”就是問“你好”,哪怕是剛從茅廁裏蹲坑出來,也要老老實實地回答:“吃過了。”文明人都是這樣做的。可這夥人卻火剌剌地反問你:誰說我老了?你怎麼就能說我老了?那個較真樣,讓你實在忍不住想,人老了真是件可悲的事!媽媽很看不上這夥人,常常在背後鄙夷地直撇嘴:哼,就這麼一幫子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能幹成點什麼事?

可殘兵敗將也是“將”,這幫人穿街走巷,宛如鬼子掃蕩般挨家挨戶地搜查,搞得人心惶惶的。我家裏養了六七隻還分不出公母的小雞仔,那是在毛娃的反複纏磨下被媽媽買回家來的。買回後就一直圈養在窗戶後麵的空地上,它們長得飛快,沒幾天就出落得有模有樣了。媽媽說,再過幾天雞冠子長出來後,就可以分辨出公母了。可就在這種時候,人家突然不讓養雞了。爸爸主張殺掉算了,讓雞從城市中消失不是一件壞事,應該支持。媽媽不同意,說雞這麼小,殺了又不能吃肉,怎麼處置它們?毛娃也哭著嚷嚷,不能殺,殺不得。

可不殺又能怎麼辦?“草上飛”隨時都有可能來的,要不你會給她叫“草上飛”?她看到了會不願意的。爸爸勸著媽媽,又扭頭對毛娃說:你違反了國家政策,明年學校就不讓你上學了。毛娃已經六歲了,明年七歲就該背起書包上學堂了。上學一直是毛娃所企盼的事,連軍綠色的帆布書包都早準備好了,天天放在枕邊,就等著上學的那一天了。毛娃閉嘴了,依偎在床邊,一邊用手磨蹭著書包帶,一邊偷偷地抹眼淚。

媽媽責怪爸爸不該嚇唬毛娃。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說什麼他信什麼,不懂得大人是嚇唬他的。媽媽雖然知道“國家政策”不過是爸爸拿來嚇唬毛娃的,但她對這個“國家政策”也很怵頭:讓“草上飛”不願意那就是讓國家不願意,國家不願意了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啊!媽媽沒了主意:把雞殺了,她不願意;不殺雞,“草上飛”和“國家”不願意。這可如何是好?她想啊、想啊,想得頭都要裂開了,突然一拍大腿說:有了,總算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了。家裏不是還有一個廢棄的舊廚房,我們就把這些雞先暫時鎖在那裏,待回頭牛牛爸爸來接牛牛回家的時候,就讓他順便把雞們也帶回農村。牛牛是我鄉下舅舅的孩子,時年五歲,是跟著爸爸來我家走親戚的。他爸爸走時,他不走,說還沒有在親戚家呆夠。媽媽就把他留下了,讓舅舅過一段時日再來接牛牛回家。

這個主意多好啊,既不影響公共衛生,又保住了小雞的性命。媽媽歡欣鼓舞,她把小雞一隻、一隻地抓到了廚房,又找了一把亮錚錚的大銅鎖掛在了廚房的門上。一想,不妥,又把亮錚錚的銅鎖換成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媽媽擔心新銅鎖太招人耳目了,不如舊鐵鎖顯得更穩妥。

“草上飛”的人馬一般是白天來,而爸爸、媽媽白天是要去上班的,家裏隻剩下毛豆、巧巧、毛娃和我四人。毛豆和巧巧一看情況不好,都紛紛表示這幾天是必須要去學校的。巧巧說自己身為一班之長,無論如何也不能總不在學校露麵的。雖是假期,也需要有人去巡邏的,以免有壞人搞破壞。毛豆說自己也想弄個班長幹幹,過去覺得幹班長挺傻的,什麼事都得衝在前麵:同誌們,衝啊!可現在覺得幹班長也不錯,站在隊伍外喊口令,稍息、立正,那個威武勁也挺令人羨慕的。這兩天班主任就在學校裏值班,他得去好好表現、表現。我看不慣毛豆的油嘴滑舌,就說:媽媽,你看毛豆。

毛豆怎麼了?媽媽問。

他居心叵測。這個成語是我剛學會的,覺得用到這裏特別地合適。

媽媽,你看粉粉就像瘋狗一樣胡亂地咬人。我這怎麼是居心叵測,明明就是要求進步嘛。巧巧要去學校,她什麼都不說。怎麼到了我這裏,她就汪汪地亂叫了?我看她才是居心叵測。

好了,吵什麼?兄弟姐妹的到底有什麼好吵的?巧巧,還有毛豆就去學校吧,要求進步不是壞事。粉粉你和弟弟毛娃就呆在家裏。媽媽的話從來都是聖旨。爸爸是一個家裏什麼閑事都不管的人,除了那些特別大的事外,家裏的小事一律都是由媽媽說了算的。這種格局持續了不少年,以至於牛牛從鄉下來我家不到兩天,就宣布自己的重大發現:姑姑是家裏的大隊長,可憐牛牛所見過的最大官就是生產隊的大隊長了。

我小時候對媽媽的叛逆是藏在心裏的,不樂意歸不樂意,但多半也隻是在心裏嘀咕幾句罷了。毛娃還小,承擔不起應負檢查的重任。這樣一來,這件事就落到了我的身上,要推也推不掉。可還沒有見到“草上飛”人馬的影子,我的心就先虛空了起來。我瞟了一眼窗後的空地,問媽媽:媽媽,咱家的小雞突然不見了,也就是、也就是說不翼而飛了,人家來檢查的奶奶會怎麼想?那時我是挺喜歡用四個字的成語的。

怎麼想?當然會想咱們家是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把雞給殺了。說不準還會給咱們家戴上一朵大紅花——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的模範家庭。

可是雞並沒有殺啊,就鎖在廚房裏呢。我低聲地嘟囔了一句。

你這孩子怎麼就把實話給溜達出來了?唉,粉粉,你這孩子怎麼就……就這麼實在……算了、算了,“實在”也不算是什麼缺點。你就給我牢牢地記住一條就行了,不管誰問你家的雞哪去了?你就說讓爸爸送回老家了,其他的話不要說。媽媽叮囑我。

可是……媽媽……可是……

可是什麼,有話好好說。

可是媽媽,如果來檢查的奶奶把耳朵貼到咱廚房門上的話,會聽到裏麵有聲音的。那些小雞一點兒也不老實,它們老是在裏麵撲撲棱棱的,有時還吱吱地亂叫。它們不餓,也叫。我吞吞吐吐地把擔心說了出來。

傻孩子,有誰會無緣無故地把耳朵貼到別人家的廚房門上?何況門上還掛著鎖,就是聽到了聲音,也進不去呀。

可人家一聽到了聲音,就知道咱把小雞藏到廚房裏了……

有聲音,就一定是藏著小雞?你不是說它們是吱吱地叫,那難道就不會是鳥?把鳥籠子放在了廚房裏會犯法?我讓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不用胡思亂想了。媽媽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把我後麵的話給攔腰斬斷了。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草上飛”果然帶著她的人馬直奔我家的窗後,那裏光光淨淨的,被媽媽打掃得一塵不染。

殺了,沒有了。我聽到一個男聲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草上飛”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草上飛”雖然年紀大了,可眼神卻很銳利,一眼就掃到了正依偎在牆根的我:小妮子,你家的雞呢?她的聲音很溫和,絲毫也沒有威脅、逼迫的意思,就像是隨口問問,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家的雞、我家的雞……心裏想的是“被爸爸送回老家了”,可嘴裏說出來的卻是“被媽媽鎖到廚房裏了”。

什麼,把雞鎖廚房裏了?那可不行,必須要殺掉的,這可是國家的號召。妮子,你家大人回來後,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他們,這可是政府文件,任何的人都是要無條件執行的。過一兩天,我們還會再來的。“草上飛”帶著她的大隊人馬走時,掃了我一眼。就這一眼,掃得我腿肚子發軟、冷汗直冒。

他們走遠了,剩下的我呆呆地立在那裏,眼淚順著眼眶就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我對自己太不滿意了:人家不要養雞,我們非要養,是我們的不對;可人家隨意地一問,並不是審問,我的實話就冒出來了,這就是我的不對了。白白看了劉胡蘭的電影了,還反反複複地看了六遍,人家一個小女子麵對敵人的鍘刀都能麵不改色、心不跳,我麵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和藹老太太,就慌得沒有了分寸。如果我是劉胡蘭的話,那就一定隻能當叛徒了。這個發現讓我充滿了挫敗感,要知道那可是一個崇拜英雄的年代。

挫敗歸挫敗,挫敗完了,抹幹眼淚依舊不改。看來一個人生來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蛇生來隻能爬行著走,玉米的種子結不出絲瓜一樣。這不,我又舊病重犯了,勸蘇紫以後晚上就別回去了,就把我家當成她的姑姑家或隨便一個什麼親戚家算了。

我真想把你的家當成是我的親戚家,我還是蠻喜歡你爸爸、媽媽的。可惜啊,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你哥哥毛豆已結婚了,你弟弟毛娃又太小。毛娃是挺可愛的,你這個當姐姐的說什麼,他就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答應什麼,一看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可再怎麼樣我也不能老牛吃嫩草啊,不然的話我就給你家做媳婦算了。

噢,蘇紫你原來還有這種私心雜念呀!嫌我家毛娃小,那也就隻有挑撥毛豆離婚這一條路可走了。那你看我家毛豆如何?這小子渾身是刺,硬得像鋼筋、水泥,你可得小心點。還有啊,我嫂子可不是一般人,她是跆拳道的教練,一腳踢出去,就你這七八十斤的小骨頭架,嘿嘿,有你好瞧的。

好啊,粉粉,你這哪裏是求我做你的嫂子,分明是在赤裸裸地威脅我。

我們嘻嘻哈哈地說著、鬧著,如果我真的還有一個哥哥的話,還是很希望蘇紫能成為我嫂子的。

粉粉,別鬧了。班車就要來了,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蘇紫很認真地對我說。蘇紫晚上趕回去自然是對的,第二天早晨再走就來不及了。她是八點鍾上班,開往郊區的早班車是七點鍾,時間顯然不合適。可她畢竟不是軋鋼廠的職工,是沒有資格乘人家的廠車的。雖說她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呀,如果哪一天司機心血來潮要來個半路上突擊檢查證件,那可怎麼辦?

拿不出證件,那可就是違章乘車,違章乘車是要被趕下車的。要知道這輛車一駛出市區,可就進入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嶺了,到那時豈不是連哭都找不到個有人煙的地方。

我把心裏的這番小嘀咕悄悄地說給蘇紫聽,意思是讓她萬一不測的時候好有一個心理準備。誰料她聽了我的話竟笑得直不起腰,直呼:太有意思了!粉粉,你的膽子也忒小了,真是個小女孩。軋鋼廠是個大廠,有上萬名的職工,除了常見的那幾個人外,大家誰都不認識誰。再說了,深更半夜的,大家一上車就抓緊時間閉目養神,還有八個小時的工作等著做呢,誰有閑功夫去管別人的事?司機也是人啊,他夜裏跑車也困啊,才懶得興師動眾地檢查什麼證件。車又不是他家的,多拉一個少拉一個與他沒有任何的關係,他幹嘛要騷擾大家的休息呢。

我說的是萬一,蘇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發生了,萬一司機的哪一根弦突然搭錯了,就檢查了,到那時你怎麼辦?還是把問題想得複雜一點的好!

就算真的有你說的那個萬一,司機發現了我是個假冒偽劣品,他敢把我扔到荒郊野嶺裏不管?別說他不敢轟我,就是我自己要求下車,恐怕他也不敢放我下呀,我被狼吃了怎麼辦?蘇紫說得理直氣壯,就像手裏握有真理一樣。

想想也確有道理,沒有真狼,也有色狼啊。沒有哪一個司機膽敢把一個女孩子拋在深夜的荒郊野嶺裏,哪怕這個女孩是違章乘車、有錯在先。這和對錯沒有關係,主要牽涉的是良知和道德。那個年代裏的人無論幹什麼事,都是注重一個“理”字的: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大家所遵循的信條。經常能在大馬路上看到兩個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人最後你扭著我的胳膊,我掰著你的手,一個說不準溜,另一個說誰溜誰是狗。兩人就這樣攜手進了派出所。

幹什麼去?不幹什麼,誰也沒有損失什麼,就是要找個警察給評評理。北方人的性格都是粗線條的,許多事情都是忽略不計的,什麼都是好好好,行行行。掛在嘴邊的口頭語就是“差不多就行了”,可一旦牽涉到“理”,那可就忽視不得了。

我鄰居家的德銀爺爺,長了一張黑瘦的臉,留著個參差不齊的山羊胡,兩個眼皮整日耷拉著,還帶著一個斷了腿,用黑色膠布又粘上了的老花鏡。看一眼,覺得他不像好人;再看一眼,覺得他就是壞人,電影中的“壞人”都是他這樣的。小時候每次在院子裏碰到他,我都是怯怯的,連大氣都不敢喘。有一次與他走個對麵,我把手裏的蜻蜓藏到了身後,竟沒有緣由地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爺爺,粉粉聽話。他枯瘦如柴的手在我頭上磨蹭了一下,丟下句:好孩子,就揚長而去了。一點兒也不像院子中的其他爺爺見到我那麼親切。

我悄悄對爸爸說德銀爺爺是個壞人。爸爸說德銀爺爺是個好人,我們整個院子裏就數他的級別最高,退了休還享受著高級幹部的待遇。解放前德銀爺爺是幹地下的,地下工作需要偽裝,老是偽裝成壞人,久而久之自己也就變成壞人的樣子了。德銀爺爺喜歡養花種草,他屋子的門前有一大塊空地,他就把這塊空地改造成了兩層樓的空中花園。每一層上都錯落有致地擺放著許多花架,每一個花架上又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他好像最喜歡月季了,紅的、黃的、粉的、綠的,一盆又一盆地擺放在花園的最耀眼處。他的那些月季也爭氣,別人家的月季光瘋長葉子,不開花;就是開花,也是蔫悠悠的。他培植的月季盆盆姹紫嫣紅,朵朵嬌豔欲滴。

德銀爺爺很看重這些花,每天早飯後,他都拿著一把大號噴壺往這些花上噴水,這一噴就要耗去差不多兩個小時。等到指針快要指向十點的時候,他就收起噴壺,轉回屋子換上他那身灰色的的確良便裝,拎著一個棕繩編的馬紮子上了街頭。兩條路口的交彙處通常是德銀爺爺最樂意呆的地方,找個影響不了交通,但也絕不影響視線的旮旯處,把馬紮子往地上一放,就穩穩當當地坐那了。他手裏搖著一把黑色的紙扇——他從不用蒲扇,隻用紙扇,這也是他當年做地下工作留下的習慣,眼光深邃地瞭望著遠方。

怪了,每每這時,他的眼皮就不耷拉了,眼睛瞪得炯炯有神,就像老虎看到了獵物一樣。小時候不知道德銀爺爺整日坐在街頭上幹什麼?爸爸說德銀爺爺坐在街頭是為了專門等待打架的。當時我家有個走動很勤的親戚在派出所幹便衣警察,他的任務就是在街頭巷尾溜達,伺機抓獲那些流竄作案的小偷。當然,碰到有吵嘴、打架的也要管。我親眼看見他把兩個在街頭上“動刀子”的家夥扭進了派出所,一手抓一個,像抓著兩個小雞,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認為德銀爺爺也是幹這個的。

長大後,我知道德銀爺爺的工作單位是政協,與我的那個親戚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想德銀爺爺喜歡坐街頭純屬職業病,當年他幹地下工作時一定是負責在街上觀察敵情的,長此以往就養成了在街頭守株待兔的習慣。一次他勸架的場麵被我撞到了,才終於明白了德銀爺爺為何如此熱衷於勸架的原因:兩個小夥子把自行車都騎得飛快,躲閃不及就給迎頭撞上了。兩個人還沒有從車子底下爬出來呢,德銀爺爺就從天而降了:小夥子,你們把自行車當火箭來開了。

德銀爺爺的話音還沒落,壯實一點的小夥子一個鯉魚打挺就奔到了德銀爺爺的跟前,一把摟住了他的左邊胳膊:大爺,您給評評理。俺騎得好好的。另一個小夥子也不甘示弱,一個前滾翻就翻到了德銀爺爺的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右邊胳膊:大爺,你老是個明白人,給評評理,俺明明……

德銀爺爺被兩個壯實的小夥子緊緊地簇擁在中間,那感人的場麵簡直像是多年失散的父子團聚。德銀爺爺那個有成就感啊,摟摟這個人的肩膀,拍拍那個人的手,激動得連山羊胡都一翹、一翹地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在一個什麼都講究“理”的年代,在一個“理”重於一切的年代,一個小姑娘的確是無須擔心半夜被司機從車裏給轟下來的。就是司機想這麼做,車裏的人也不會同意的,那時願打抱不平的人多著呢!

不得不承認,蘇紫對世事與人性的洞察就是比我深刻,這些道理都是我後來才明白的。德銀爺爺的這些故事也是我在寫這部小說時才漸漸地悟出滋味來的,也就是說年輕時代的事一直到了中年以後才醒悟過來,可是人家蘇紫在當時就明白了這些道理。她是怎麼明白的?我不知道。看來人雖然都稱之為“人”,但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那時的我簡直愚蠢至極!

3

軋鋼廠的班車緩緩地開來了,像是從夜幕中爬出的一個大甲殼蟲,由遠而近,終於在靠近馬路牙子的地方停下了腳步。蘇紫隨著人流大搖大擺地登上了車,她的臉上始終帶著輕鬆而愉快的微笑,看不出有任何心虛的跡象。

上車後她不急於就座,而是站在車廂裏心定氣閑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為自己選了一個寬敞而舒服的位置,又把書包仔細地安頓到了行李架上,這才拉開窗戶向我招手,示意我趕快回家,不要再逗留了,那個穩健勁真像是軋鋼廠中的一名老將了。隻是她身上穿的那件圓領的湖藍色娃娃衫,還有頭上那頂白色遮陽帽把她襯托得還像一個沒有發育成熟的小姑娘。

蘇紫的長相其實是遠遠小於她的實際年齡的,她原本個子就矮,性情活潑,所穿的衣服又都是少女款的,這就更加模糊了她的年齡了。她平時乘公交車使用的還是過去的那張學生月票,都超齡使用好幾年了,從未有售票員向她提出異議。有很多次她向我比劃著說:太有意思了,她們看看月票,再比照、比照我的臉,就把月票還給我了。於是,我的心啊,就嘩啦地一下落地了。說到這裏,她還做了一個“心”從高空墜落下來的手勢,歡快的語氣裏充溢著惡作劇般地快感。

蘇紫是值得驕傲的,要知道當時的公交車對月票查得是非常嚴格的。當時有許多成年人都在使用學生月票,這使公交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他們大為惱火,向社會喊出了“寧可錯殺一百,決不放過一個”的口號。看來他們是動了真格的了,從整個公司範圍內挑選出一批潑辣、能幹的“中年婦女”,組成了一個精幹的查票隊。年輕姑娘漂亮是漂亮,可太單純、幼稚了,碰到稍稍棘手的事就會哭鼻子;“中年婦女”們就有煞頭得多了,她們曆經的事太多了,個個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用假月票的人是很難逃過她們這一關的。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蘇紫還能蒙混過關,說明她長得的確像中學生。

像中學生的蘇紫即便順利地搭乘上了軋鋼廠的班車,人家不追究她的身份,但班車的目的地是直奔軋鋼廠的,並不是去她家的。也就是說,這僅僅是個順路車,隻能把她捎到附近,剩下的路還需要靠她自己來解決。蘇紫的家離著班車的停靠地還有一段距離,步行的話大概需要二十多分鍾。如果是白天的話,這點路是不在話下的,可這是晚上啊,下了班車已經是十一點零五分了。一個獨身女孩子要獨自穿行過二十多分鍾的夜路,也算不得是一件小事了。

我曾對蘇紫抱怨:唉,這個軋鋼廠真夠嗆,做好事為何不能做到底,如果能把你一直送到家門口,不就功德無量了嗎?

蘇紫說: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會在心裏感謝軋鋼廠一輩子的。你想了,如果沒有他們的這輛班車,我怎麼可能下班後跑到城裏去上課?不到城裏上課,我又怎能認識你?想來想去,這輛班車都是我的大恩人,沒有了她,我這不就與城裏斷了聯係了嗎?

你很喜歡城裏?我看蘇紫總願意說城裏、城裏的,就這樣問道。

有多麼喜歡也是說不上的,畢竟沒有在那裏生活過,可總覺得應該常去跑跑。有一段時間不去的話,就像生活裏少了點什麼一樣。至於是什麼,也想不分明。蘇紫搖著頭說,似乎自己對自己有點困惑。

那你就讓父親或哥哥來軋鋼廠門口接你一下,一個女孩子在半夜裏獨行那麼長時間的路是有危險的。一旦發生了什麼意外,就後悔莫及了。

蘇紫對我的提議不以為然,她說:這哪裏用得著呀,我早就習慣了。再說了讓家裏人來接也不現實嗬,盡管爸爸退休在家,可他身體不好,晚上需要早睡覺,是熬不得夜的。哥哥們都要上早班的,讓他們天天半夜來這裏等我,不就等於讓他們天天上夜班了?還有精力幹其他的事嗎?一次、兩次行,天天晚上如此,我這不就等於是加害他們了。可能是為了安慰我,她又補充了一句:放心,粉粉,通往我家的那條路可安全了,一個人走一點兒也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