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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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補習班有學生六十一人。原本是六十人的,人家的規定就是六十人的,後來增補了我一個,也就變成了現在的六十一個了。
班裏的同學住得離學校都不遠,如果說學校是個坐標點,同學們的家都散布在它周圍的巷子裏。從我家到學校就很近,兩條街遙遙相望,即便是溜溜達達地邊走邊玩,也用不了十分鍾的。這種星羅棋布般的地域分布並不奇怪,這個補習班原本就是針對住在城中區的學生開辦的,當時辦學都是以“片”為單位的。
蘇紫的家住的地方屬於城外區,不要小看了這兩個區隻有一字之差,這一差可就差得太遠了。顧名思義,城中區是我所住這個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省府、省委、市府、市委的辦公大樓都坐落於此。提起我的家鄉,人們首先想起的詩句是“三麵荷花四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老殘遊記》中也記載:“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這就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似乎覺得我的家鄉處處都是荷花、柳樹與湖泊、泉水的。其實,並不是如此,我的家鄉不能說很大,但也不算太小,包括好幾個區和好幾個縣呢,但真正能體現出這種特色的也隻有城中區。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見識一下我家鄉不是江南賽江南的美景,隻能到城中區去。
城外區是幾個區中最偏遠的一個區,屬於遠離中心的郊區。在今天城郊之間的差別不是太大,如今天我生活的地方北京與周邊的郊區都有地鐵相通了,來來往往沒有什麼太大的不便,不少北京人都把房子買到了郊區,真正有了城鄉一體化的感覺。但是在二十多年前,郊區就像是被拋在遠方的孤島,不是萬不得已是沒有人願意去那裏生活的。我家鄉的城鄉觀念不像北京這樣涇渭分明,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偏見和顧慮的。倘若你向生活在城中區的老人打探“城外區”的情況的話,他會滿臉不屑地說:呸,就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提也罷。
這種觀念甚至還直接影響到了人們的擇業,國家的許多大型、重型企業,如鋼鐵廠、毛紡廠、煉油廠、水泥廠、發電廠、機車廠、客車廠、拖拉機廠等人們都不願意去。假如誰被分到那裏去工作,簡直就像是被發配了一樣。稍有一點關係和背景的,都是懶得去報到的。不願意去並不是因為這些廠子自身不好,相反這些廠比一般的廠子都要氣派,隻是因為建在了城外區,就跟著倒黴了:去那裏上班,就相當於一輩子下鄉了。工資再高、待遇再好,也總有缺陷的感覺。
當蘇紫在報名表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自己在城外區的家庭住址時,負責報名的老太太立馬警覺了起來:什麼?城外區!你是城外區的,怎麼跑到我們城中區來報名?這老太太就像是突然發現了通緝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蘇紫的手中搶回了表格:住得這麼遠,可不能報。語氣冷冷的,花鏡後的眼神也冷颼颼的,像鋒利的小刀,一剜一剜的。
也不能怪老太太把送上門來的生意往外推,哪有跑這麼遠,從城外到城裏來上夜校的人啊?不是精神上有問題就是誠心來搗亂的。那時的夜校可不能與現在見了生源眼珠子都冒血的夜校相比,規矩多得很。我報名也費了一番周折:我的消息不靈通,知道這個夜校招生的時候,人家的報名時間已經截止了。我不死心,急匆匆地趕到報名點,苦苦地哀求這個鐵麵無私的老太太高抬貴手,破一下例,再收下我一個。
老太太的態度很好,可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點通融的餘地:名額已滿,一個也不能多收了,這個口子不能破!
我磨磨唧唧地不走,覺得老太太的心軟,磨一磨、靠一靠說不準事就成了。這是我媽媽告誡我的。她的經驗是,在外麵如果碰到了什麼事,能找老太太幫忙的就盡量地找老太太幫忙。老太太們的心腸一般都比較慈善,容易說話。如果你掉眼淚的話,說不準她掉的比你還多呐。就我的經驗來看,媽媽的這個話也對也不對,這要看是什麼事。如果是婚姻、家庭方麵的事,她們是比較容易動感情的,但其他方麵的事就不一定了,說不準比其他人更古板、更不容易說話呢。這不,我軟合話說了一大堆,老太太還是巋然不動:姑娘,別磨唧了,沒用的。我們也有規定,以後再來吧。我們可能還會根據情況辦第二期的,你還是很有希望的,到時多留心一下報紙上的廣告。
第二期的時間是半年以後,而且還是根據情況,也就是說還有可能不辦了,這就使我有點著急了。人一急,說話就有些口不擇言了:多一個少一個有那麼重要嗎?我又不是不交學費,你們辦學不也是為了賺學費?我就不明白了,多一個學生對你們有什麼不好?幹嗎非要拒人千裏之外?
老太太的笑容“嗖”地一下從臉上消失了,她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打量我,就像要把我看穿了一樣:你這個青年說話可有問題啊,問題不小。看來我的話把老太太給惹惱了,我由剛才的“姑娘”了變成了現在的“青年”。我們辦學不是為了賺錢,是為高考落榜生,還有那些工作了依然有著學習願望的青年人提供服務的。來我們這裏授課的老師都是從各個重點中學裏請來的最拔尖老師,也就是名師,“名師”你懂不懂?他們經驗豐富,有一些老師還參與了高考的出題與卷子的批改工作。他們肯利用業餘時間來這裏上課,哪是為了賺錢?就像為了證明他們的確不是以賺錢為目的的一樣,她又特別地追加了一句:為了保證教學效果,每個班最多隻招收六十名學生,多一個也不要。可能我剛才的話大大地傷害了她,她掃了我一眼,又嘟囔說:別認為有錢就能買到一切!年紀輕輕的,世界觀就這麼有問題,以後可了得……老太太把頭埋進了一堆表格裏,看也不看我了,躲我就像躲酗酒鬧事的小混混。
老太太的這番悶棍砸得我頭暈腦漲的,站在她桌子跟前的我顯得是那麼地渺小,渺小得像一個唯利是圖的市儈。但老太太的這番表白也說明了這個補習班的嚴肅、認真性,這反而激起了我要來這個班學習的決心。
我這個人向來在人事關係方麵愚鈍,托關係、走後門什麼的從來都與我無緣,直到如今都是。如果你讓我去求人辦事,還不如讓我倒貼錢給別人辦事來得痛快呢。可那時小小年紀的我竟然懂得動用關係了,連夜跑到了高中語文老師的家裏。說是動用關係,其實想法很單純:這個夜校是一些高中的“名師”一起辦的,我的語文老師也是“名師”——他一直都是我們這個班學生心目中呱呱叫的“名師”,我們心目中的“名師”一定也會認識這些“名師”的。
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姓周,名為爽,小說前麵所說的那個我的周姓班主任就是他。他五十多歲,瘦瘦高高的,一頭花白的頭發,一條腿走起路來拖拖拉拉的,不夠靈便。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關心學生們的走路了吧?對,他認為上天如果沒有賜給你一雙正常的腿,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有了,你就應該對得起這兩條腿,讓這兩條腿有著腿的光彩與尊嚴,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當他對著我們全班同學充滿感情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們的眼睛濕潤了,使勁地忍著不讓淚滴落下來。
可能由於長期煙不離口的緣故,周老師的一口牙都是鏽跡斑斑的。大家都說,周老師發表在報紙、雜誌上的那些文章不是寫出來的,是煙熏火燎出來的。如果你把那些文字放到鼻子下嗅嗅的話,是能聞到濃濃的香煙味的。他的煙癮再大,課內的四十五分鍾是絕對不會動煙的。他常說,上課就像上戰場,不嚴肅認真可不行。可隻要下課的鈴聲一響,他的手就急不可待地往口袋裏伸,常常是人還沒有從講台上走下來,煙就已經叼在嘴上了。
同學們這時即便有再急的事,也不會去打擾他的。待他靜靜地過足了煙癮,再悄悄地走過去:周老師,我可以說了嗎?
說,請說。他把攥在手裏的火柴放回口袋,深深地吸口氣,催促著你說。焦黃的手指還不時地拍拍你的肩膀:說吧,不客氣,誠懇得不像是麵對學生的老師,倒像是上門送貨的老工人。
周老師長得貌不驚人,就是一個邋邋遢遢的小老頭,課卻上得出奇的好。他在給我們講《雷雨》這部戲劇時,就像是換了一個人。講台上的他激情四射,一個人朗誦著幾個人的台詞,包括四鳳的台詞,把我們下麵的同學鎮得一個愣一個愣的。他朗誦完了,我們還傻傻地看著他,他就像演員謝幕一樣衝著我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們的掌聲經久不息。在隨後的歲月裏我也經常地鼓掌,把手拍紅、拍疼的時候也有,可這些掌聲多半都是應景的,全然沒有了當年獻給周老師的那份真誠與感動。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過去的一些中學老師似乎都特別地有學問、有內涵,人也正直、高尚,特別具有人格魅力。如今我自己也是大學中的一名教師了,日常所打交道的人都是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可我常常覺得在這個知識分子群體中我幾乎找不到知識分子。當今的知識分子似乎遠不如當年的那些中學老師更像是知識分子,不知這是不是屬於懷舊情結在作祟?懷舊有時會讓人偏頗的,也會令人看走眼的。
周老師對我一直是另眼相看的,一直覺得我在寫作上有天賦,如果堅持下去的話定會成氣候的。周老師不愧是教語文的,善於提煉中心思想。他隻眯著眼、豎著耳朵聽了片刻,就從我語無倫次的敘說中總結出了我想要的東西:李粉同學,你畢業了還有如此強烈的學習願望,我對你總算沒有看走眼。你說的這個夜校的校長我認識。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我也聽說他辦了一個夜校。具體情況是怎樣的,我也不知道。這樣吧,明天我就抽空去他家裏。你後天再去學校試試,估計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的。一個人想學習是好事,應該鼓勵和支持的。
周老師估計得沒有錯,我再去報名的時候老太太二話沒說,甚至都沒有多看我一眼,就給我開出了聽課證。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紙殼上貼上我的一寸照片,照片上還蓋了一個紅彤彤的大公章。蘇紫的問題和我的不一樣,她是住的地方太偏遠,根本就不具備來上課的條件。
蘇紫就比我精靈多了,她被伶牙俐齒的老太太搶白了一頓,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得更皎潔了,像月空中的月牙兒。她采用了以攻為守的方式,不是說我住得偏遠不方便上課嗎?那我就從“偏遠”這裏打開缺口:老師,我住的那個地方實在是太偏遠了,你也知道的,那裏的教育水平低,找不到好的補習班可上。我是聽說您這裏的補習班的老師個個都是重點中學裏的名師,他們教過的好多學生如今好多都在清華、北大讀書呢。我這一輩子也不敢企盼去讀一個什麼大學了——爸爸退休,希望我能頂替……他這樣做也是為我好,如果大學考不上的話,不是連頂替的機會也失去了嗎?爸爸就是希望我能穩妥,穩穩妥妥地生活、穩穩妥妥地工作。我都工作好幾年了,可就是忘不了學習,能抽出業餘時間好好地充實、充實自己,也算是不枉度一生了。現在能有這樣一個向名師請教的機會,請您一定要成全我,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蘇紫的這串話像是個電熨鬥,把老太太剛才還皺紋密布的臉給燙得舒展了開來。老太太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腰,又往茶杯裏倒了些水,抿了兩口才滿意地說:嗯,你這個小姑娘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倒是很有水平的,一下子就能給我們學校一個準確的定位。確實是這樣,我們請的老師那可都是一流的,絕對的一流。我們都退休了,為什麼退了休不在家享清福,跑出來操這份心?還不就是為了能給向你這樣好學的青年人提供一點服務嘛。老太太摘下了老花鏡,揉了揉眼睛,她的眼光柔和得像夕陽下的兩灣春水。老太太在瞬間就又變成了一個軟心腸的老太太了。
這個姑娘你想來讀書,我們歡迎,就歡迎向你這樣好學的青年,可下了課,就已經快九點半了,你怎麼往家裏返啊?一個小姑娘家,老太太搖著頭說。老太太知道通往郊區的最後一班車是八點半,所以她要這樣問蘇紫。不過,這時她的問話語氣和神態已經像是老奶奶在關心孫女了。
下課後我不往回趕了,先在城裏的姑姑家住上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的時候再乘車返回去。蘇紫說謊了,她在這個城裏是沒有什麼姑姑的。
這樣一來,你不就耽誤了第二天的上班?你們這些人都是有工作的,用業餘的時間來學習,說起來也挺不容易的,可還是不應該耽擱了工作呀!年紀輕輕的,一旦給單位的領導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那可就要耽誤前程的了。年輕人,前程最重要啊!老太太斟酌著用詞,向蘇紫提出了疑問。
老師,您放心好了,耽誤不了的。我的工作是三班倒,第二天趕回去正合適的。我來學習,也是經過領導批準的,他們是很支持我的,說年輕人就應該有追求。蘇紫說得有理有據,老太太聽得合情合理:嗯,這還差不多。老太太滿意地上上下下地看了蘇紫兩眼,一邊自言自語說這姑娘真懂事、招人疼,一邊給辦理了報名手續。
老太太嫌蘇紫家住得遠,蘇紫自己壓根就沒有把這點距離放在眼裏。我不是老太太,卻也像老太太一般地沒有見識。每次見到風塵仆仆趕到教室的蘇紫,就忍不住感歎她的苦:蘇紫,你這個學上得太不容易了,幾乎天天都是二萬五千裏的長征啊!
開始時蘇紫隻是淡淡一笑,並不接我的話茬,好像這話題根本就不值得一談一樣。在我嘮叨次數太多的時候,她反倒不理解了:真怪了,粉粉,你們怎麼都一個腔調的,就像統一好了一樣。不管是誰隻要知道我是從城外區趕來的,就都愁眉苦臉地替我感歎苦,仿佛我遭了多大罪似的。我苦嗎?我怎麼就不知道我苦在哪裏?不就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長途車不像市區內的公交車那麼擁擠,多半還都是有座位可坐的。就是沒有座位的話也是可以靠著椅背、欄杆歇歇腳的啊。我的睡功了得,站得都能睡,有一次睡得都忘記下車了。那個司機師傅特別好,我經常坐他的車,雖然沒有打過招呼,但他知道我是在哪一站下車的,就扯著嗓子喊我,告訴我到站了,可我正睡得香甜,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沒有辦法,他隻好停下車,走過來推我。還是好人多的,真的,我出門在外總是能碰到好人的。蘇紫在說這一些的時候就像是在說一些最平常不過的事,好像生活理當就是如此,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蘇紫不苦嗎?她苦,如果不是苦的話,她怎麼可能在車上站著、站著就睡著了,還叫都叫不醒?蘇紫所說的“不就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是指在車子上的時間,並不包括從工廠趕往車站,再從車站趕往學校的時間。如果加上這兩段路程的話,就遠遠不是一個多小時了。正是由於時間趕得緊,蘇紫是從來都不吃晚飯的。她五點鍾下班,必須要在七點之前趕往教室,如果中間穿插個吃飯什麼的,就來不及了。她常常揣上一個紅蘋果當晚飯。她很迷信蘋果,說蘋果不但營養豐富,吃一個蘋果就能頂得上一頓飯。另外,多吃蘋果還能使人變得更聰明。
把蘋果與聰明畫等號,我覺得沒有太大的依據,純屬蘇紫個人的偏好。她說這不是偏好,有依據,蘋果還有一個名字叫“智慧果”,《聖經》裏的亞當與夏娃偷吃的“智慧果”就是蘋果。人類能有今天這種智慧全靠蘋果的功勞啦,你說我們該不該多吃蘋果、狠吃蘋果?
蘇紫坐在教室裏啃蘋果的謎底總算揭曉了。可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何一定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吃,而不是悄悄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吃?我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就問蘇紫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要有意來挑釁大家的胃口?
蘇紫顯得很吃驚:吃蘋果?我還在教室裏吃過蘋果,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是經常吃蘋果的,可怎麼也記不起我在教室裏眾目睽睽之下吃過呀!她不像是裝的,滿臉都是困惑。
我就把當時的細節,如她是怎樣地翻書、怎樣地咬蘋果、蘋果散發出的香氣以及她哢嚓、哢嚓咬蘋果的聲音如何攪得大家心神不寧,都向她細細地描述了一遍。在我講到她用白紙裹起吃剩的果核時,她終於想起來了:對,對,是有這麼回事。隨之她又開心地大笑起來:沒有想到你們會把我想得這麼複雜,哪是這麼回事?我當時什麼也沒有想,就是在看書的時候,肚子突然就餓了,想吃東西,書包裏又隻有蘋果,就拿出來吃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蘋果竟然使我成為了公敵。這不怪我,一點兒也不怪我,都是那個蘋果太香惹的禍。哈哈……。蘇紫又是一陣大笑:粉粉,你說這多有意思啊,你們都義憤填膺了,我卻什麼都不知道。這太幽默了!對,這就叫“黑色幽默”。這是我剛剛從一本書上學來的一個文學術語,之前還不怎麼理解黑色幽默的意思。現在明白了,黑色幽默就是……就是像我這樣的……哈哈……不錯,這也算是個意外的收獲了。
蘇紫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如果我是蘇紫的話,知道了曾被大家這樣地嗤笑過,一定會羞愧交加的。就算是為了麵子強忍住眼淚,也斷然發不出這種朗朗笑聲的。我覺得作為好朋友有義務提醒她一下,就說:蘇紫,我佩服你的學習精神,餓著肚子跑這麼遠的路,這是我做不到的,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但我想你也應該注意點自己的言行,畢竟是女孩子啊……
女孩子,女孩子怎麼了?我最煩別人說這個了。到了今天難道女孩子還要笑不露齒,行不動襟嗎?連教科書上都沒有這種規定了,粉粉你怎麼還拚命地往自己的身上套繩索呢?你不是讀過波伏瓦的《第二性》,她不是告訴我們不要做“洋娃娃”,女孩子都是後天被規定出來的嗎?這些不都是你講給我聽的,那天晚上在小粉橋上說的,怎麼回過頭來你自己就這個也不能幹、那個也不能幹了,這多累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隨著性子來多好。粉粉呀,你就是太注重個人的形象了,放不開。蘇紫似乎要把矛頭指向我,可隨之她的眉眼又笑開了:粉粉你這個樣子也挺好的,像個小女孩。真的,我喜歡,喜歡現在這個樣子的你。
蘇紫的話使我驀然一驚,我這才發現了我有兩個“我”:一個是讀波伏瓦的我;一個是固守女孩本性的我,哪一個“我”才是我,真實的“我”?我不知道,我似乎自己把自己給迷失了。這時一隻帶有黑色斑點的白色蝴蝶不知從何處飛來,飛來似乎就不走了,一直在我的頭上盤旋、盤旋,像在訴說著什麼一樣。蘇紫發現了這隻蝴蝶,指給我看:粉粉,這隻蝴蝶好怪啊,總在你的頭上飛來飛去的,戀戀不舍的樣子,莫不是把你的頭發當成花了?讓我來聞聞,你是不是用的蜂花洗發膏洗的頭?這個洗發膏有一種特殊的香氣,能招蜂引蝶的。說著,蘇紫就要把鼻子往我的頭發上湊。
我躲閃著她,悄聲說:噓,安靜點,別把蝴蝶給我嚇跑了。
蘇紫驚喜地問:你也喜歡蝴蝶啊?!我就是好喜歡蝴蝶呀,一看到蝴蝶就沒有緣由地聯想到了女人,總覺得女人就是蝴蝶,蝴蝶就是女人。粉粉,你說我的想法荒唐不荒唐,女人是女人,蝴蝶是蝴蝶,井水不犯河水的,她們兩個會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三十年代的那個電影皇後不就是叫胡蝶?我原本沒有把女人與蝴蝶放到一起來想,經蘇紫這麼一說,我猛然間想起了一個叫“胡蝶”的女演員。雖然此胡蝶不是彼蝴蝶,但她在取這個名字時一定是想起翩翩起舞的蝴蝶的,希望自己能像蝴蝶一樣漂亮、美好。
對,粉粉你說得對,我想起來了,是有一個漂亮的著名女演員叫胡蝶。聽說她的命滿苦的,是一個有丈夫、有家的人,可被大特務頭子戴笠給看上了,就不敢說出一個“不”字。唉,你說這人也不能光看表麵的風光,有誰想得到比真蝴蝶還美、還浪漫的胡蝶還會有這樣的一把辛酸淚?
太不幸了!好好的,也沒有得罪了誰,就因為她是個女人,是個美麗的女人,是一個名叫胡蝶的美麗女人,就遭此厄運。我和蘇紫歎息著,為這個叫胡蝶的女子的不幸命運而悲歎。
這個女子是女子中的女子,她的名字叫胡蝶,這不實際意味著女人就是蝴蝶。女人等於蝴蝶,蝴蝶等於女人,我被我的這個似是而非的推論攪得心慌意亂,說給蘇紫聽,她沉默了。想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問:粉粉,你說那個波伏瓦是蝴蝶嗎?她也是女人中的女人啊!
是呀,喜歡穿黑衣的波伏瓦——我並沒有考證過波伏瓦是不是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感覺中她是應該喜歡的,黑色很配波伏瓦。波伏瓦如果是蝴蝶的話,我想她應該是一隻黑色的,烏黑、烏黑的發著亮光的蝴蝶,像一個夜明珠。問題是,我不知道波伏瓦到底是不是一隻蝴蝶,便隨口胡謅出了一首詩:
你的舞衣如此地絢爛
絢爛仿佛來自於天堂的花園
你是上帝手中最得意的傑作
哦,蝴蝶
翩翩的,你的舞姿如此輕盈
輕盈沒有一絲一毫心事的羈絆
全世界的哲人、戀人都誤解了你
你悲愴的舞蹈解讀成了自由的旗幡
哦,蝴蝶
世界很大,你無枝可棲
瑟瑟寒風裏,隻好蜷縮到女孩的發辮上
哦,蝴蝶
你的裙衫太薄了
薄得不能為自己避寒
叫蝴蝶的女孩子沒有個好歸宿
隻能攜帶著薩特的書
在虛無中走向虛無
哦,蝴蝶
你絢爛的舞衣灼傷了我的眼睛
蘇紫靜靜地聽我吟誦,聽完後她說:我怎麼沒有聽出來波伏瓦到底是不是蝴蝶呀?剛說完她自己就取笑起自己來了:你看我,粉粉,多可笑,我問你波伏瓦是不是蝴蝶,不就相當於問你和我是不是蝴蝶,這筆糊塗賬誰能說得清啊?哈哈……蘇紫又笑了起來。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蘇紫和我是不一樣的,她似乎在什麼事情上都是隨遇而安的,不強求、不苛求。她就像一棵小草,隻要還有一滴露珠跌落下來,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就會拍著手歡欣鼓舞的。但這種不一樣我是由衷欣賞的,我就是我,我永遠也變不成蘇紫,就像我變不成蝴蝶一樣,但我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像蘇紫一樣地豁達與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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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蘇紫來說,餓著肚子上學還算不得是最大的事,真正的大事是她下課後如何返回家的問題。城裏的那個莫須有的姑姑是幫不上她任何忙的,但蘇紫有的是辦法,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麼問題能難得倒她。她早就打探清楚了,每晚的十點鍾在龍王廟前有一趟軋鋼廠的班車是開往她家的方向的。
龍王廟離著學校不遠,步行過去最多也就是一刻鍾的樣子。這樣我們每天晚上都有一個多小時滿街瞎逛的時間了。既上了課,又沒耽誤了玩,你想想在教室裏昏坐了差不多兩個多小時,出來吹吹風,聊聊天,那感覺有多愜意啊!
夏天的晚上是熱鬧的,高高的梧桐樹下有一些烤羊肉的小攤販。這些小攤販一般白天都是有自己的工作的,隻是晚上利用點業餘時間出來賺點外快花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夏天熱,睡不著覺,就全當出來玩了。那時做小本生意的人還都講究個良心什麼的,說是烤羊肉絕對不會用豬肉、牛肉還有什麼老鼠肉來糊弄你的。我喜歡吃烤羊肉串,蘇紫也喜歡,我們兩個天天晚上像饞貓一樣聞著味就去了,幾乎所有的攤位都被我們吃遍了。當然,多半都是蘇紫請客的,她說她不同於我,她是有工資的人,自然應該發揚梁山好漢有福同享的精神。
那些賣羊肉串的人都認識我們了,遠遠看到我倆走來,就招手說,這邊,這邊,上好的羊肉。吃完後,我與蘇紫也會自責的,天天這樣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的,就是一座金山早晚也要被吃光的。過去所說的“敗家子”大概就是像我們這樣的,我們不願意做“敗家子”,決定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可沒有用的,明明又發誓又賭咒地說今晚不吃了,打死也不吃了,可一看到炭火冒出的嫋嫋白煙,一聞到調料和羊肉混合到一起的那種奇妙的香氣,就又不自覺地攜手過去了。
一次,我看到我們常去的那個攤位上擺上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新鮮玩意,細細、白白、長長的,被一條一條串在鐵絲上,猛一看像白線,但比白線粗多了,肯定不是線。是什麼呢?標價是一元錢一串。烤羊肉串才要五角錢一串,這個東西多收了一倍的錢,看來是好東西了。是什麼好東西呢?我不知道,問蘇紫,她也搖頭。
我圍著這東西一圈一圈地看,還不時用手摁一摁,除了有些爽滑之外,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感覺。我把鼻子湊上去使勁地聞了聞,什麼味也沒有,連羊肉所特有的那種腥味都沒有。賣烤羊肉的那個小夥子一直離著我們倆八丈遠,不靠近,可能他覺著再不過來的話,他的這些好東西都要被我戳爛、聞爛了,就走了過來說:你們兩個要吃嗎?要吃就吃這邊的,他指著羊肉說,眼睛始終不往我正研究的東西這裏瞧。
這是什麼?我指著這些白乎乎的東西問。
小夥子不順著我的手看,隻是說你還是吃羊肉的吧,那個東西不適合你吃。
不適合我吃,那適合誰吃?我就奇了怪了,怎麼東西還有適合誰吃不適合誰吃的呢?也不是什麼藥膳啊,白乎乎、光禿禿的,連辣椒麵、胡椒麵都沒有撒,怎麼就不適合我吃了?
那是男人吃的東西,你是女孩子,還是吃烤羊肉吧。小夥子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是為了掩飾什麼,就從盆裏拿出兩個羊肉串要放到火上去烤。
嘁,什麼東西隻有男人才能吃?我吃了會出現怎樣的狀況?你得給我說清楚了,你自己家裏肯定也有妹妹的,就是沒有妹妹,媽媽是肯定有的,怎麼還歧視女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