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校(3 / 3)

蘇紫的話使我坦然了不少。她們家住的是工廠的宿舍,當時工廠宿舍的設施是很不錯的。記得在一個假期裏,我曾跟著一輛車去在“油田”工作的叔叔家裏玩。叔叔家坐落在一個宿舍去裏,那個區可真大,大的一望無邊,裏麵什麼都有,大到商店、銀行、郵局,小到飯店、理發店、修鞋店,甚至還有專門壓麵條的店。我對這個最有興趣了,媽媽平時都是用擀麵杖擀麵條,人家這裏都實現自動化了,白花花的麵從上邊倒進機器裏,下麵出來的就是白花花的麵條,那速度快得令我咋舌。回到家我就向媽媽建議,你和爸爸都調到“油田”工作算了,人家那裏的設施可先進了。爸爸說沒什麼可羨慕的,那裏是工廠,又髒又累。媽媽不同意,誰說人家工廠就不好了,你看看孩子他叔叔家住得多好,高樓大廈的,連逛個商場都不用出門。你倒是在機關工作,咱吃個麵條也隻能吃掛麵,掛麵哪能與剛壓出來的新鮮麵條相比。

工廠就是先進的,這個想法從那以後就牢牢地紮在了我的腦海裏。我想蘇紫住的宿舍區即便不像“油田”那麼齊全,但像大馬路、路燈這些最基本的設施還是應該有的,說不準還有值班人員拿著手電筒四處巡邏呢。叔叔家的宿舍區就是這樣的,有幾班人輪流換班,家家戶戶睡覺都不關門。想到這些,對蘇紫獨走夜路的事也就淡然了。有路燈的路、有人巡邏的路,我也是不怕的。

在一個深秋的季節裏,蘇紫邀請我去她的家裏玩,說一定要讓我這個城裏人見識一下她們那裏的鄉下生活。此外,她的媽媽和姐姐也聽說了我,也想見見我這個城裏姑娘。蘇紫在說到她的媽媽與姐姐時,眉眼稍稍躊躇了一下,隨即又笑著說:粉粉,可不準笑話我媽呀,她可是一個沒有文化、粗枝大葉的家庭婦女啊!

哪裏話,早習慣了,我媽媽也是個家庭婦女,你沒看她天天吆喝來吆喝去的,都要把我煩死了。

你媽媽好多了,我媽媽那才是。

我媽媽怎麼就好多了,你沒看見……

好了,好了,咱倆不說媽的事了。蘇紫笑著製止了我,又說:你到我家吃飯可要有個心理準備,你家的那種印著小花的小盤、小碟子我家可沒有,我家端上桌的可都是些大盤子、大碗,還是土窯裏燒出來的那種,搞不好,會把你的嘴剌得生疼的。不過,我姐姐還挺好的,長得也白淨、漂亮,可是我們周邊的一朵花啊!

我又不是到你家裏去相親,你姐姐白淨不白淨,漂亮不漂亮與我何幹?我感興趣的是你們家裏土窯燒出來的大盤子、大碗;我在你家裏是不是還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啊?太好了,我終於可以做一回梁山好漢了!我很興奮,在我以往的生活經驗裏缺少鄉下這個環節。小時候,也曾被爸爸、媽媽帶回過農村的老家,但那時太小,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記不分明。偏偏爸爸和媽媽又總是願意談論起老家人的一些是是非非,什麼劉二嬸子,廖三姨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每每這時,我都要插嘴:知道、知道,我記得劉二嬸子……

你記得什麼?一個兩三歲的小毛孩子能記得些什麼,劉二嬸子是你叫得嗎?盡學大人說話。粉粉你隻要記住一條就行了,大人說話的時候不許亂插嘴。我的話總是要惹來媽媽的這番嗬斥。這使我很是生氣,現在我是一個能不張嘴說話就不張嘴說話,一句話能解決問題決不說兩句話的懶人。可那時我是一個喋喋不休的人,而且有大人說話插嘴的癖好。其實那時也不是想知道什麼,就是想問問,隨便問問,為問而問。特別是家裏來客人的時候,我更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問點什麼,否則就像對不起人家客人似的。可有這個心又沒有這個力,常常是纏著客人瞎說、瞎問一氣。每次客人走後,媽媽都會氣急敗壞地對我說:你不說話,沒有人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媽媽覺得我是多嘴的人,所以我一說話,不管對還是不對,她都用這一套來對付我。這使我覺得農村是他們的,與我無關,我被排斥在外了。這次能有機會去趟鄉下,也算是補償了我的心理需求。

天還不亮,我就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心裏一有事,就怎麼也睡不踏實了。臨出門的時候,我交代媽媽:我今晚要很晚才能回來的,你們先睡好了,不用等我了。我畢竟是去鄉下啊,比不得……

媽媽笑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要走就趕快走,別煞有介事了!什麼去鄉下,不過也就是去一趟郊區罷了,你看你還美得這個樣。

郊區怎麼了?媽媽就是對郊區有偏見,認為郊區算不上農村。郊區怎麼就不能算農村了?城市裏的公交車是五分鍾一趟,天天川流不息的;去郊區的車每隔一個多小時才有一趟,要不怎麼會叫長途車?

長途車就是不一樣,幾乎每個座位都是破破爛爛的,包裹在裏麵的黃色海綿都翻翻在了外麵,又被那些在旅途中閑得無聊的人給揪得參差不齊;窗戶也關不嚴實,車一顛,就嘎吱嘎吱作響,吵得人頭昏腦漲、昏昏欲睡的。最令人不習慣的是,長途車不設專門賣票的人,由司機一個人兼著。司機既開車又賣票,也忙活得過來,中途上車的人並不是太多。問題是司機賣完票後,就埋頭開車了,根本不管沿途報站名的事。所有的停車、開門、關門、發動汽車,都是在悄無聲息中發生的,乘客的上車和下車也是在無聲中完成的。仿佛這個車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該什麼時候上車和下車,無須司機多說一句話一樣。

我怕坐過了站,就不停地在座位與司機之間穿梭,反複地問到了沒有?司機開始時還耐心地說:不到,早著哪。後來看我一趟又一趟,我麻煩,他也麻煩,就說:姑娘,你就坐到位子上,不要再過來問了,等車上的人都下光了時,你跟著下就行。

這麼說我要下的站就是終點站了?我問。

不是終點站,司機簡單地回答。

不是終點站怎麼就能下光了人?我在心裏埋怨司機說話不負責任,難道乘客在半路上下光了,我也要跟著下?看著司機那副不想多費口舌的樣子,我也就隻能把悶氣憋在心裏了。

隨著車越來越顛簸得厲害,路也就越來越荒涼、空曠了。車上的人已經不多了,就在這不多的人中也有幾個已在整理行李、活動腰肢準備下車了。我死死地盯著窗外,與蘇紫約好是在車站會合的,我打定主意見不到她的影子,我是絕不下車的,哪怕車裏空無一人了。當空曠的車廂裏終於隻剩下一個用白毛巾裹頭的老漢與我麵麵相覷時,我終於看到了站在黃土堆上朝我使勁招手的蘇紫。

看到蘇紫的第一眼我有些詫異,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黃土堆上的她顯得那麼的輕飄、瘦小,宛如枝頭上被風刮得站不穩腳跟的小麻雀,她絳紫色的外套沒有係扣,兩個寬大的衣襟在風中忽忽悠悠的,像是一對隨時準備起飛的翅膀。我不明白此時的蘇紫和我熟悉的蘇紫怎麼一下子就判若兩人了?她不胖,可也從來沒有如此地消瘦過。昨天晚上才剛剛地與她分手,一夜的睡眠不會讓她瘦掉整整一圈吧。

不是說好了是在車站會合的嗎?我從車上跳下來,迎著蘇紫走去。

這不就是車站,蘇紫指了指自己站的地方。

我使勁往她的身後看了看,隻看到了一堆黃土——一堆黃土堆成的一個高坡。蘇紫就是從那個高坡上走下來的,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站牌在哪裏?我怎麼看不見?

你找站牌幹什麼?到了呀,跟我走,有我這個“站牌”站在你的麵前,你還要核實什麼?蘇紫一把挽住了我的手。

沒有站牌的車站也能算是車站?那些乘車的人怎麼才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我站在那裏發愣,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是一個樂意操閑心的人,在別人看來,根本就不是事的事,在我眼裏反而是大事,搞不懂,會很鬱悶的。

蘇紫可能看出了我的心事,就說:快走吧,粉粉,這就是農村了,莊戶人不講究那麼多的。城裏的車站都是有規定的,這一站和那一站相距多遠都是馬虎不得的。我們這裏就不一樣了,站也沒有什麼很具體的站,就是那麼幾個約定俗成的點。這趟車就跑這一條線路,多少年了,大家都知道的。比如附近的人誰要坐車,隻要往這黃色土堆上一站,司機就會把車停下來,等你上車的。你如果非要找站牌的話,那這堆黃土就算是站牌了。

我笑了,覺得農村真有趣,乘個車都這麼心照不宣——什麼也不用說,大家就都明白該怎麼去做了。我知道司機不報站名的原因了。來往於這條路的人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回自家還需要報什麼站名。報了,反而就生分了。細想想,農村人間的親密無間不是靠嘴說出來的,而是靠日常行動表現出來的。

蘇紫,你們農村太有趣了,我喜歡。怎麼就沒有讓我出生在農村呢?

我也喜歡,城市好是好,有令人迷戀的一麵,可就是太擁擠、嘈雜了,不像我們鄉下這麼敞亮,連喘口氣都覺得分外地舒坦。你看粉粉,蘇紫指著天空說,我們鄉下的天都是瓦藍、瓦藍的,藍得清澈、藍得透明,不像城裏的天空那麼灰暗、陰鬱,讓人捉摸不透。

我順著蘇紫指的方向看,天空果然藍藍的,藍得純淨、藍得可愛。還有幾朵蘑菇樣的雲彩慢吞吞地飄遊著,一會兒一朵蘑菇藏到了另一朵蘑菇的後麵,一會兒兩朵蘑菇玩起了迷藏,一會兒更多的蘑菇雨後春筍般湧出,一會兒她們又手拉手地隱匿了身影。就在我被這些變幻無窮的雲彩迷住的時候,蘇紫指著天空突然喊我:粉粉,快看那邊呀,有一個白胡子老頭衝我們走來了。你看、你看,那是頭,那是身子,連他手中的拐杖都能看見呢。快看呀,他馬上就要走遠了,半個身子都快不見了。

看到了、看到了,白胡子老頭的兩撇長胡子還在動呢,一翹一翹的,我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沒想到,鄉村的天空如此之豐富。我的手與蘇紫的手拉到了一起,為發現了白胡子老頭而欣喜萬分。女孩子間的友誼和眷戀在很多時候就是靠拉手傳遞出來的。

蘇紫的手在我的手裏依舊是汗津津的,是我以往所熟悉的樣子。她的手喜歡出汗,我的手也喜歡出汗,有時我們拉著、拉著就會被汗水浸濕。這時我們又會同時甩開對方的手,異口同聲地喊:你的手在出汗。

才不是呢,是你的手。

不,是你的手——你的手。

怎麼可能是我的手?就是你的手,你的、你的。

嘻嘻,女孩間經常會為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驚喜不已。在大男人的眼中,這算得上是哪一門子事?這就是一件事,女孩子眼中的事多半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大事在她們那裏反倒不是事了,有誰見過真正關心世界政治局勢的女孩子?這倒不是說女人的一生都要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中度過,如是這樣,像賴斯、希拉裏這類的女人就沒有辦法解釋了。我的意思隻是說在一個女孩子成為一個女人之前的這段特殊時期裏,她所關注的東西更多都是本能或自發的,其他的還需等待時間來慢慢地啟發、調整。

蘇紫用胳膊挽著我往前走,走不遠,我就發現郊區就是郊區,不但天空、雲彩與市區裏的不一樣,就是刮過來的風也大為不同。它很涼、很硬,刮到你的頭上,就像是一把巨大、犀利的大鐵梳子,梳到之處,刮得你頭皮生疼。被它刮一下、兩下也就算了,不,它沒完沒了地撕扯著你,你走到哪,它跟到哪。我用雙手抱住了頭,可頭發還是被它扯得七零八落的,任我怎麼攏也攏不到一塊。

怎麼樣,粉粉,嚐到了我們農村風的威力了吧?味道如何,是鹹了還是淡了?蘇紫笑嘻嘻地問。

真有意思,蘇紫總是把郊區稱作農村,而我媽媽又總是說郊區根本就算不上是農村。在她們二者之間,我現在還是更認可蘇紫的說法,郊區就應該算是農村了。別的不去說了,就憑著這強悍、蠻性的風,郊區也就是農村了。城裏也有風,有時還會刮大風,把樹枝都刮掉了,可城裏的那些風與這裏的風相比,就像是一把供你撓癢癢玩的小牛角梳。偶然它使一點小性子,也傷不了你的半根毫毛的。

這風你也領教了,粉粉你對我們農村的風有何評價?

你們這叫風?分明就是攔路搶劫的強盜,不問來路、不管對錯,上來就先給你一個下馬威,完全一副黑社會老大的做派。

嘿嘿,這才開始呢,要不怎麼不叫城市,而叫農村。農村可不僅僅是個好玩的名字,它的一切都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最好了,我就喜歡不一樣的東西。城市有什麼呀,哪裏像農村這麼有趣,你看連雲彩和風都這麼有個性。我邊說邊放眼四望,這才又發現了農村的另一個不同——空曠。城市中到處是人群與建築物,而這裏除了大片大片的黃色土地之外,連一個人影和一座像樣的房屋也沒有。隻有幾個破爛的草屋孤零零地搭建在遠處的田埂上,這是守田人住的臨時屋子。難怪這裏的風要如此囂張了,在這樣一個無遮無攔、一馬平川的地方,風就是想靜也靜不下來的。

背後偶爾也會有一輛長途車沿著坎坷不平的土路呼嘯而過,可這種“呼嘯”帶來的並不是歡鬧和熱烈,而是寂寥,一種深深的,不可名狀的寂寥。我找到了蘇紫今天突然顯得如此弱小的原因了:在這樣一個荒蠻、空曠背景的映襯下,有誰會顯得勇猛與高大?人在這裏似乎不是人,隻是自然界顯示她強悍生命力的道具。

蘇紫告訴我她的家已不太遠了,就坐落在風刮過來的那個方向,通往她家的那條路已經可以看到了:這條路是蘇紫回家的必經之路,它算不上寬,但也不能算是太窄,可以通得過一輛大卡車。路坑坑窪窪地不夠平坦,可由於是柏油馬路,就比四周的土路多出了幾分都市的氣息。就是由於這條路的存在,使我相信在這條路的那頭確實有一個工廠和一個住宅區的存在。

這樣的柏油馬路在市區裏多得數也數不過來,沒有誰會想起來去多觀賞它兩眼。但這條普普通通的柏油馬路坐落在郊區,上麵有藍天、白雲,下麵有多得數不勝數的高粱地想環繞,此時又正是高粱成熟的季節,一株株高粱婆娑著紫紅色的果實。在四周一望無邊的莊稼地的映襯下,這與其說是一條馬路,不如說是一條小路:遠遠望去,它長長、彎彎的,一眼也望不到頭,望著、望著似乎就望到了雲彩裏。我以前曾見過許許多多條的小路,可卻從未見過被這麼多的高粱所簇擁、纏繞的小路。我有些羨慕蘇紫了,她每天都能踏著這條詩情畫意的小路回家,多浪漫幸福啊!

那時也許是由於我還迷醉於寫詩的緣故,對“小路”之類的詞彙特別地敏感,這種敏感就像是蜜蜂迷戀花朵一樣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有很多次,我都設想自己走在一條黃昏的小路上——無論如何自己應該和一條小路有關,但這條小路到底是什麼樣的,卻並未想好。也許應該有一輪太陽慵懶地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也許有金色的餘暉斜映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也許是,也許不是,我不知道。自從看到了這條小路後,我就知道了自己心目中的小路就是這樣的,它與一片火紅的高粱地有關,沿著火紅的高粱地蜿蜒而去。

我的心情好極了,真想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這樣的路不管怎麼走都不會讓人覺得疲乏無味。難怪蘇紫天天半夜走這條路也不苦。這麼美的路,我也願意走,天天地走。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重量,漂浮了起來,變成了一尾魚,隻要輕輕地搖一搖尾巴,就能自動地往前遊走。我遊啊遊,完全被這條小路給迷住了,沉浸到了夢境之中。就在這時,一陣刷刷的走路聲傳來,我從空中一下子又墜落到了地上,夢醒了。

這聲音就在身後,聽得真真切切,是有人在趕路,像是有什麼急事,腳步淩亂而匆忙。我的心裏一陣驚喜,總算是碰到路人了,自從下車後,除了來接我的蘇紫外就再也沒有碰到過第二個人。我平素是一個喜歡靜謐的人,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往人多的地方鑽。可靜謐也應該是有限度的,靜謐得過了頭也會使人的內心變得虛空的。這使我覺得一個人在走路時,還是不時應該碰到另一個人的,這倒不一定要打招呼,僅僅碰個麵就成。

我轉回身去尋找路人,可什麼也沒有,空空蕩蕩的,隻有一群小麻雀毫無聲息地從空中掠過,又消失在了遠方的風中。這裏的麻雀可真多,多得數也數不過來,路邊上、田埂上、高粱地裏,似乎漫天遍野都是,它們就像是這片田野的主人。可田野裏的每一隻麻雀都不喧鬧,它們靜悄悄地飛、靜悄悄地落,仿佛它們從來不會、也沒有必要鳴叫似的,沉默就是它們的語言。

刷刷、刷刷、刷刷,那個聲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大了,就像有一群人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把你包圍起來,可你又什麼也看不見。怪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分辨不出這聲音到底是來自於何方?難道是我的錯覺?過分的靜謐使我的聽力出現了問題?我揉了揉耳朵,那個聲音依舊沒有消失。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時候,一陣大風毫無緣由地向我襲來,我踉蹌著,險些被它給一掌劈倒在地。幸虧蘇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你太瘦了,一陣大風都能把你給卷跑了呢。跑了也沒有關係的,反正有我在,“線”就在我的手裏。等你在空中飛夠了時,我再把你一圈一圈地給拉回來,她衝我做了一個從空中收風箏的手勢。

我的確有些瘦,一米六二的個子,體重才八十多斤,所以每碰到刮風下雨的日子,媽媽總要對我說:不要出去了,就在家裏躲躲吧,免得哪一陣風把你給刮跑了。過去我覺得媽媽的話太離譜了,都懶得駁斥。沒想到的是,媽媽的話並非沒有根據,大風還真能把人給刮跑了。不過,這陣突然刮起的大風也讓我發現了秘密:那神秘的刷刷聲並不是來自於誰的走路,而是從高粱地裏傳來的,是高粱的葉子與葉子相互摩擦時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酷似人的走路。

這個發現使我的心從山巔跌到了穀底:媽呀,這可是大白天啊,要是在半夜裏響起來……浪漫我是喜歡的,可這種浪漫不該有任何的危險性。一旦有了恐懼感,浪漫也就不是浪漫了。蘇紫似乎猜出了我在心裏嘀咕什麼,就滿不在乎地說每天半夜她都是獨自走過這條路的,要走差不多一刻多鍾呐,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人。哪天晚上月亮高懸空中的時候,這條路還是很亮堂的,亮得像一條清澈的小河,她就沿著小河邊走邊在心裏大聲地唱歌。

蘇紫說起月亮,月亮像小河,我這才發現這條路上根本就沒有路燈,連根電線杆子都沒有。啊,蘇紫,沒有月亮的晚上,這裏不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你怎麼走?

這有什麼難辦的,我有手電筒。聽蘇紫那不屑的語氣,有了手電筒似乎就有了秘密武器。

在夜黑風高的晚上,在下雨、下雪的晚上,蘇紫獨自一個人是怎麼走過這條路的?僅憑一個手電筒和在心裏大聲地唱歌,就能走完這條路嗎?我實在不敢想象,心裏泛起了陣陣冷意。

你要是遇到了壞人怎麼辦?從這片、那片高粱地裏突然間鑽出來一個壞人、土匪,我打斷了蘇紫的話。我剛剛看過電影《紅高粱》,“我爺爺”把“我奶奶”撂倒在高粱地裏的鏡頭太深刻了。許多人覺得這個鏡頭把人性的原始本能拍攝得很深刻、美麗,但我覺得原始本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些摸著胡須反複地咂摸、謳歌這個鏡頭的男人都是些不懷好意的家夥,沒有幾個女孩子願意與他在高粱地裏重複上演“我奶奶”的故事。

沒必要擔心的,我早就考慮好了,有這個護身。蘇紫從隨身攜帶的書包裏掏出了一個什麼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在我還沒有看分明時,她又隨即收回到了書包裏,動作敏捷得像變戲法。

什麼好東西,還需要藏得這麼快,給我看看。我把手往她的書包裏伸,她躲閃著,怎麼也不讓我看。我一定要看,纏著她也要看,最後終於從她的書包裏掏出了一個體積不大,可卻沉甸甸的家夥。

挺有分量的,藏得這麼嚴實,還用一塊布包著,不會是出土文物吧,蘇紫?我用手掂量著說。

別看、別看,看了你會後悔的。粉粉,這個東西可不是你玩的,快給我!她快速地說著,語氣比以往要急促得多。

不是我玩的?蘇紫的這句話讓我覺得很受傷害,我是覺得她平時像姐姐,可也別總把我當“小女孩”來看呀!我原本就是一個外表柔順、內心倔強的人,這時更是來了牛脾氣,偏要看,你越不讓看我越得看,就是老虎也必須得騎一騎。我打開了緊緊裹著的布:哎,怎麼還有一層?

粉粉,聽我的,你別看!

不看,這怎麼可能?箭已在弦上了,不可能不發的。就在我打開最後一層布的瞬間,我傻了,呆呆地立在那裏,手裏像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頭:這是一把做工精巧,卻很鋒利的匕首。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手裏閃著寒光,那光跳躍著,像淡藍色的火苗。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實實地觸摸匕首,真實的匕首,不是玩具的匕首,而以往都是在電影、小說中才見到過的。在那一瞬間裏我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匕首等同於壞蛋,壞蛋就等同於匕首,這就是我之前對匕首的全部認識。

有了這把鋒利的匕首護身,你說我還有什麼好怕的?!蘇紫從我手裏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匕首,一甩手又做了個捅出去的動作: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我是天下無敵的女英雄。

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個陌生人。蘇紫看了看四周,說:不行啊粉粉,我得把我的作案工具快藏起來,讓別人知道了可就惹禍上身了。這裏要是發生了個凶殺案什麼的,我可就成嫌疑犯了。即便人不是我殺的,我也逃不了幹係的。因為攜帶匕首本身是違法的,也就是說我現在其實是在幹違法的事。最後的話,蘇紫是壓低了聲音與我說的,她說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明知故犯,就更是罪加一等了。

蘇紫的話可能有開玩笑的成分,但這種玩笑對我來說是萬萬開不得的。我這個人可能八字不夠硬,自小膽子小,怕黑、怕鬼、怕走夜路,更怕刀子之類的東西。在我五歲或六歲左右的時候,反正是搬到了粉巷以後,毛豆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把一推按鈕就能打開,再一推按鈕就能自動彈回來的玩具刀,那可是他愛不釋手的寶物。晚上睡覺也舍不得離身,死死地摟在懷裏,說好士兵是不能離開武器的。

媽媽堅決反對,說太危險了,睡著時不小心碰到了按鈕,那不是活活地找死嗎?好日子過夠了,是不是?在媽媽三番五次的嗬斥下,毛豆才不情願地把彈簧刀壓到了枕頭底下。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把刀抓到了手裏。

不知怎的,我一見這把刀就嚇得哇哇大哭,邊哭還邊喊:這是反動派的刀!這是反動派的刀。那時收音機裏老是播一些反動派要反攻大陸、反動派要破壞革命成果什麼的,這個詞反反複複出現,以至於連我這個幾歲的小娃娃在關鍵時候都會脫口而出了。

不知道“反動派”是什麼,但知道“反動派”的刀就是嚇人的刀。就因為這把刀,搞得我好長時間都惴惴不安的,一見到毛豆的影子,就躲得遠遠的。一直到毛豆把自己的“武器”給搞丟了,心疼地嗷嗷大哭時,我緊揪著的心才算是鬆了口氣。可是後遺症已經落下了,家裏的哪個人想讓我乖乖地幹什麼事,隻須悄悄在我耳畔耳語一句:“反動派”的刀來了,包管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絕無二話,小腿跑得飛快。

這件事搞得我很沒麵子,大了後也曾揚言並不是真的那麼害怕刀子,不過是我從小聽話罷了,這證明咱天生就是一個願意配合別人的人。這番辯解也多少替自己挽回了一點麵子,可我心裏知道,我是真的怕刀,怕得一見刀子就腿軟、心跳。

蘇紫竟敢把刀子,不,不是水果刀,而是貨真價實的匕首,可以刺殺人的匕首揣在包裏,這使我對她充滿了敬佩。我曾悄悄地問過她,如果真的與壞人遭遇了,真的敢用刀子去捅他嗎?就不怕自己的力量太小,反而被壞人奪去了刀子?

蘇紫笑了,說:粉粉,你別用看英雄的眼光看著我了,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勇敢。我為什麼要隨身攜帶匕首,也是因為害怕呀!獨自走夜路,一點不怕,那是假的。心裏也是有點打鼓的,可怕又有什麼用?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真的遇到過壞人,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打得過他,聽說是個男人的力量都會比女人要大些的。不過,有一把匕首護身總歸是讓人更放心一些的。有一句話不是說,邪不壓正?也許壞人一看我亮出了刀子,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呢!他肯定心裏會嘀咕:一個膽敢動弄刀子的小女子,定然不會是等閑之輩的。我與壞人打的可是心理戰啊!心理有時是很重要的,它能決定勝負的走向呢。這是我在一本心理學的書中讀到的,說得相當有道理。當你覺得不怕的時候,也就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也許對蘇紫而言,這把匕首僅僅是她的壯膽之物,無奈之舉,但不管怎樣,她在我的眼裏就是孤膽英雄。機敏、獨立、大膽,敢做敢當是我對她的全部理解。在那段日子裏,她幾乎就是我的偶像,我逢人就誇她,這樣的女孩子才是真正的女孩子。從她的身上,我看出了自己的差距。我覺得我了解她,比了解自己還要了解她。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發覺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了解她,要不就是我不了解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