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粉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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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巷”是一條不怎麼寬的街,當一輛棗紅色的大馬拉著車嘎達、嘎達走過的時候,街的兩旁就隻能各通過一個人了。可“粉巷”的布局非常合理。不,也許不該用“布局”這樣雕琢的詞。她渾然天成,隻有這樣說才能把“粉巷”所固有的精神氣給烘托出來。
巷子裏坐落著一個個青磚灰瓦的院落。粉巷人是沒有白天緊閉門扉的習慣的,所以院落有大有小,但院落的大門——不管家裏有人沒人,都是肆意敞開的,連無花果樹上結了幾個果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要是誰不這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白天的!粉巷人最瞧不起那些把門子看得像命根子一樣的人,心裏沒鬼,為何要把門緊緊地掩著。
粉巷人也有鎖門的時候,但這種鎖與不鎖是沒有太大區別的。一家人也就一把鑰匙,誰走得晚,把鎖隨便往門上一掛,鑰匙也就隨手擱到了門楣上,絲毫也不避諱人;誰回來得早,一邊與人打著招呼,一邊從門楣上摸出鑰匙開門。這門鎖得頗有些君子味,與粉巷人所信奉的“進來的都是客”的古訓是相一致的。
這些院落的大門有新有舊,有大有小,可一點也不顯得零亂,反而覺得非常整齊劃一。為什麼呢?因為這些門全部都被院落的主人用黑色的油漆塗刷得鋥亮、鋥亮。你可能在捂著嘴笑,覺得這個小城裏的人有些過於嗜好壓抑的色彩,青色的磚,灰色的瓦,黑色的門,搭配到一起會給人帶來幾許沉重的氣息的。你這就錯了,大大地錯了。粉巷裏的人是懂得如何來破解沉悶的底色的,他們自己或請人揮筆寫下幾幅喜氣洋洋的大紅對聯往門上一貼,那份喜慶、那份莊重,那份喜慶中的莊重、莊重中的喜慶是沒有辦法言喻的。有一年,有一家外地的電視台來粉巷拍攝一些民俗花絮,結果他們被街中的黑色大門、紅色對聯深深地感染了,禁不住在解說詞中發出了還是古城有深厚文化底蘊的讚歎。
如果“粉巷”裏隻有黑色的大門和紅色的對聯也就不能稱之為“粉巷”了,“粉巷”的絕妙之處、神來之筆是巷子中那條終年潺潺流水的小河。有了這灣水,“粉巷”便有了魂魄。有了魂魄的巷子不甘於孤零零地寂寞,一招手便邀來了許多婆娑的柳樹。我一直覺得,柳樹配“粉巷”是最絕妙的搭配。試想一下,如果“粉巷”光有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而沒有一棵棵風情萬種的柳樹與之相伴,就猶如隻有夜幕,沒有月亮、星星的夜晚——夜晚還是夜晚,畢竟遜色了不少風情。
我的曆史就是從這個巷子開始的。
每個女孩子在成長的路途上都有一個或幾個閨友。她們勾肩搭背、嘰嘰喳喳,整日像影子一樣粘在一起。看到了這一個,就能看到了那一個,甚至連上廁所、洗澡這樣的私事一個也要約上另一個的。
女孩間的事不要說男孩子不懂,就是大男人也不懂。這不兩個女孩子肩並肩地走來,明明走得好好的,突然間就笑得滾成了一團。一個笑彎了腰,捂著肚子還在笑;另一個也笑得前仰後合,連辮子上的蝴蝶結都笑開了,正揚著一個翅膀欲飛走的樣子。從對麵的胡同裏走過來的一個男人,開始時還好奇地看著兩個女孩子笑,間或也咧著嘴跟著湊湊熱鬧。想的是,既然她們笑,那一定是有好笑的人、好笑的事。笑著、笑著,男人臉上的肌肉就有些僵了:不對呀,周圍沒有其他的什麼人、其他的什麼事啊,那個可笑的人、可笑的事豈不是就是自己?
這個男人陡然間就緊張了起來,連忙四下地打量自己,趁轉身時還在褲子的紐扣處迅速而敏捷地摸了一把。這一摸心裏頓時就有底氣了,自己對自己說這樣的疏漏絕不會發生的,早晨出門時還特意地檢查過的。
怎麼回事?既然不是我的事,那到底是誰的事?那個男人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女孩子。意思是你們笑什麼呢?誰料兩個女孩子又突然不笑了,繃著一張小臉嚴肅地瞅著人家,就像是瞅著敵人。剛剛找回一點自信的男人一下子又懵了,怎麼了?又不笑了,剛才不是一個笑得要滾到另一個的懷裏?怎麼說停就停了,毫無準備地就戛然而止?難道女孩子們的體內都安裝有一個特殊的按鈕,一按就笑,再一按就停?就在這個男人的腦子被兩個女孩攪得亂七八糟的時候,穿白裙子的女孩子悄悄地拽了拽辮子上紮著蝴蝶結女孩的衣角,小眉頭輕輕地一挑,另一個就心領神會地咬了咬唇邊。於是,一、二、三,兩個人手拉著手,跑掉了。
女孩子跑了,可嘩啦、嘩啦的笑聲撒得滿地都是,把男人砸得暈頭轉向。他竟然忘記了自己要去幹什麼,本來是要往東走的,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朝著西邊去了。想必他這一天都會懵頭懵腦地不知所以然的,反複回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有什麼可笑之事被女孩子們所窺見了。
女孩子們的這些不可理喻的笑千萬別當真。不是由於她們有什麼可笑的事,隻是由於她們想笑、要笑而已。如果非要問理由的話,她們自己也懵裏懵懂地說不清的。我有一段時間也是沒有緣由地特別樂意笑,跟在媽媽的屁股後麵有一搭無一搭地逛街,逛著、逛著突然就咧著嘴笑了,怎麼忍也忍俊不禁,越忍還越想笑。沒有辦法,隻好用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嘴是捂住了,可笑聲還是捂不住、藏不了。有一次,我把一個小夥子給笑得心猿意馬,一直尾隨我與媽媽進了粉巷。
這個小夥子一直跟著我們,我們進商店,他也進商店;我們出來,他也出來,始終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地跟隨著我們,宛如電影裏的特務盯上了“革命者”。在大街上,媽媽懶得理他,以為這家夥跟著、跟著,自覺無趣也就走了。誰料他色膽包天,竟然一路跟進了粉巷。我們都到了院門口了,他還站在河邊的一棵柳樹下窺探,一隻手抱著柳樹,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副無辜而癡情的樣子。
媽媽猛地一個轉身,衝著他大喝一聲: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那家夥沒準備,嚇得渾身抖了幾抖,可依然不走。我看他的臉都嚇白了,嘴角還抽筋般地往一邊撇。我又忍不住笑了。媽媽看了我一眼,又對那家夥說: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回屋子把“老頭子”叫出來了。我家“老頭子”那脾氣,少說出來也得打折了你的一條腿。我覺得媽媽太能吹牛了,爸爸脾氣好得很,從沒見過他打斷過誰的腿。我又笑了,把那家夥笑得又看到了希望,他還往前挪蹭了兩步。
媽媽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去叫“老頭子”了。媽媽轉身做出要進院子的樣子。
那家夥這才不情願地嘟嘟囔囔地走了,那意思是說我對他有意,電影裏的秋香對唐伯虎就是這樣的。嫌媽媽這個老太婆多事,妨礙了他的戀愛自由。
媽媽,你那麼凶幹什麼?瞪眼剝皮的,像是個沒有文化的街道婦女,還嚷嚷著要打斷人家的一條腿。
我不凶,他能走?
他走不走管我們什麼事。不理他,看不見他,我們大門一關,不就完了。
你說得到輕巧,這家夥都跟到家門口了,已經知道你住哪兒了,不把他嚇跑,他天天來纏著你怎麼辦?咦,粉粉,不對呀,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衝著那個男人笑?真的是剛看過電影《三笑》,就想學習秋香?要知道是這樣,就不該讓你看了,淨學壞。
我覺得媽媽荒唐、可笑透了,比那個自作多情的男人還要可笑十分。就算我打算要向秋香學習,也不會找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做練習呀!人家秋香笑的是誰,是風流倜儻的唐伯虎。
誰衝著那個男人笑了?我為什麼要衝著他笑?醜得一個人不敢看,兩個人還得提留著手榴彈,這樣的男人我會衝他笑?沒事我就是衝著蛤蟆笑,也不會衝著他笑的。真巧,剛剛提到蛤蟆,蛤蟆就真的“呱”、“呱”地叫了兩聲。
粉巷裏平時是見不到蛤蟆的,蛤蟆都生活在池塘裏,“張榜街”的荷花池裏就有許多的蛤蟆。一到夏天,那叫聲真是此起彼伏,就像是生活在郊外。粉巷裏沒有池塘,隻有清澈見底、潺潺流水的小河,估計這隻蛤蟆是過路的。
你看、你看,媽媽,你又冤枉我了,連蛤蟆都替我抱冤屈呢!你就是願意給我委屈受,我憤憤地喊道。
沒笑就沒笑唄,你急什麼,有話就不能好好地說,你那急性子脾氣也得需要改一改了。不過,粉粉你可要給我記住了:以後要笑就在家裏笑,笑夠了再出門。不要在街上隨便咧著嘴笑,露著一口大板牙惹是生非的,真是的!
咧著嘴笑不行,那就閉著嘴,把大板牙藏起來,保持著微笑總可以了吧?我頂撞媽媽。
沒正經,你這孩子耍起貧嘴來,總是一個頂倆。女孩子大了,怎麼好滿街亂笑?!
女孩子大了就怎麼了?哪一個孩子不是一天、一天地長大,怎麼偏偏到了女孩子這裏就像是犯了什麼罪似的,這個不能幹,那個不能幹,處處都要受到監視與管製。粉巷裏的女孩子小時候都是很自由的,天天像男孩子一樣四處瘋跑著玩,也不見有誰站出來說個不是。可到了一定的年齡,女孩子自己就懂得要收斂了。這倒不是有哪個人強迫你這樣做,而是粉巷裏的老太太在誇獎誰家的姑娘時,有一套特定的術語:瞧,東街老周家那閨女多矜持、多安穩。矜持、安穩得像個大姑娘,看著就讓人歡喜!
老太太們並沒有直接要求你怎麼去做,可是如果你想讓自己成為個“讓人歡喜”的“大姑娘”,就必須要“矜持”和“安穩”才行。否則,就是不討人喜歡的“假小子”了。老太太們這個含蓄、委婉的表達方式太有殺傷力了。巧巧隻比我大八歲,可在我還到處瘋跑著玩的時候,她已經學會“矜持”和“安穩”了:不行的,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那樣!這是她的口頭禪,我讓她陪我玩老鷹捉小雞,她這樣說。我讓她與我一起去捕蜻蜓、捉土鱉,她還是這樣說。這個姐姐沒勁透了,我的整個童年時代、青少年時代都不怎麼和她玩,我們怎麼玩也玩不到一塊去。勉強玩一次,也是玩得氣鼓鼓的,都賭咒發誓再也不在一起玩了。直到我長大了以後,我們姊妹倆才逐漸有了共同語言,也會咬著耳朵說點悄悄話什麼的。
不過,有了被這個男人尾隨的經曆後,我總算明白了女孩子原來並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譬如就不能隨便地笑。你笑得無心,別人可能看得就有意,這就容易造成誤解了。可女孩子的笑並不是女孩子自己可以控製的,像媽媽說的那樣把笑都積攢到一起來笑,笑完了就不笑了,那可就不是女孩子的笑了。
女孩子的笑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是沒有什麼規律可揣摩的,完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即興發揮。在女孩子的成長路途中,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了,如果缺少了這個,似乎就沒有辦法長大一樣。
女孩子的小心思媽媽不能理解,甚至連姐姐也不能理解——她其實也有過和你一模一樣的想法、一模一樣的心理。包括媽媽也是,天下的哪一個媽媽、哪一個女人不是從小女孩成長起來的?問題是,她們經曆過了就不願再去正視你的想法、你的心理了。或許正是由於她們經曆過了,就不願再讓單純、可愛的你重蹈她們的覆轍。她們是因為愛你,所以要壓抑和扼殺你的天性。可天性又是壓抑不住的,是天性總要揮發出來的,不是通過這種方式,就是通過那種方式。沒有辦法,無法述說心事的女孩子隻好把手伸向了另外的一個女孩子。
也許有人誤認為女孩子喜歡找女孩子玩,整日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是因為沒有男朋友牽絆的緣故。這可能或多或少地也算是一個理由吧。但真正的理由不是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對所謂的男朋友,遠不如與同性別的女伴來得更為親近。這個容易理解,女孩子看男孩子時,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與她所熟悉的世界是兩個世界;女孩子在看女孩子時,她從另一個女孩子的身上看到的是她自己,而人在本質上又都是離自己所熟悉的東西更為親近。
如果說一個女人的最終成熟需要男人這座火爐來錘煉的話——他使她體會到了以往那些遙遠的、陌生的、完全不知道的東西,那麼一個女孩子在成為一個婦人之前,另一個女孩子——她的閨友就是她的精神支撐。她們相互攙扶、相互撫摸,彼此承擔著不是戀人的戀人角色。這絕不是同性戀,同性戀是有的,我就曾碰到過。一個平時把一頭青絲剪得短短的,又用發蠟打磨得鋥光瓦亮,動輒就歪著脖頸,趁人不注意用眼角狠狠地瞥你一眼的女孩子,就把我嚇得退避三舍。是她讓我知道了女孩子中也是有“色狼”的,但絕大部分的女孩子,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子對這種不倫之戀是毫無興致的,甚至在她們的意識中壓根就沒有什麼戀不戀的概念。對她們說這個,是對她們的羞辱。她們之間經常是這一個摟著那一個,那一個攬著這一個。一段短短的路,也要粘到一起才能走,但這種“摟”與“攬”是純潔的,與“性”毫無瓜葛的,就像姐姐愛妹妹,妹妹愛姐姐,難道還需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需要的,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一個女孩子要長大,她就得拉住另一個女孩子的手。她們需要攜起手來一起長大。
我也不例外,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我有一位交往得極為密切的閨友。她的個子不高,在北方的女孩子中算是矮個頭的,隻有一米五幾的樣子,屬於那種典型的小巧玲瓏型的身材。她的長相也與北方的女孩子不同,多數北方女孩子的臉都是豐滿、圓潤的。所以,北方的老太太,特別是粉巷的老太太們在形容哪一個女孩子的長相好時,總願意用四方大臉來形容。如果說誰家的小妮子長得四方大臉的,那可就是在誇這小妮子長得漂亮、有福氣呢。
我的閨友則不是北方女孩的這種長相,她的臉像掛在樹枝上的桃子,上寬下尖;嘴唇厚厚的,微翹的樣子像是在微笑;皮膚白白、細細的,看了讓人忍不住想用手去捏一下;她的眼睛不大,可很細長,微笑的時候彎得像空中的月牙;短短的頭發,深棕色的,還帶著幾許自來鬈;笑起來,一口白白的牙齒閃著露水般晶瑩的光。乍一看,她長得有些像江南地區的女子:委婉、細膩而甜美,讓你沒有緣由地聯想起夏日傍晚的茉莉花。
第一次在夜校與她相遇時,她正坐在座位上專心地啃一個紅蘋果,啃一口,看一眼書,看一眼書,再啃一口蘋果。那時的蘋果似乎特別地脆、特別地香,咬一口,哢嚓、哢嚓的,甜滋滋、香噴噴的氣息把整個教室薰得像打翻了花露水的瓶子。教室裏的同學漸漸地不安起來,紛紛吸著鼻子、順著聲音,獵犬般地尋找香味的來源。
同學們的眼光漸漸地聚集到了教室的第三排,清香味就是從那裏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的。她依然旁若無人,啃一口蘋果,看一眼書。蘋果啃得認真,書也讀得認真,嘴角、眉梢還不時地泛起笑意,好像那本書裏藏著什麼好笑的事。她的臉被書半掩著,長得什麼樣看不太分明,但從書皮的顏色上我能斷定她讀的是數學書,我手頭上也有同樣的一本。我不知道一本普通的數學書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課間的十分鍾,她啃了十分鍾的蘋果,一個大大的蘋果在她的手裏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果核。開始的時候,散落在各自座位上的同學還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不就在教室裏吃一個蘋果?多大的一點破事。特別是男生們還有些優越感湧上了心頭:女生就是女生,什麼時候都忘不掉吃。一個普普通通的蘋果,還用得著吃得如此香甜和陶醉。
但是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卻依然一副不緊不慢、大大洋洋地啃蘋果的樣子就有些過分了。如果這時她表現得異常害羞,慌慌張張地扔掉手中的蘋果,大家相視一笑也就過去了——一個女孩子的一時失態,沒有誰會太在意的。反而,還有幾分可愛,淘氣的可愛。可她卻連一絲一毫的羞澀也沒有,依舊是旁若無人地嚼著蘋果,嚼得滿嘴散發著香氣,這就令人大為不爽了——太不把大家當回事了。盡管所謂的“大家”多半並不認識,夜校裏的同學也就叫同學罷了——沒有更好的稱呼可以取代,彼此間是甚少有交往的,甚至連相互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世界上如果有一種同學的交情最淡薄,那就是夜校補習班的同學。凡是來這裏補習的人都是抱著短期目的的,沒有誰會把補習班當成終點。來此學習的人都是一些過路人,一些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暫時進來一坐的人。過路人與過路人是沒有心情攀談的,就是談了,也是白談。一分手,就忘記了彼此。然而這時就不一樣了,麵對一個大肆咀嚼蘋果的女孩子,大家表現得空前默契和團結。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交換著眼神。一個眼神是不值得計較的,兩個眼神也是殺不死人的,但當一個班的眼神,整整一個班人的眼神幾乎都聚焦到了一個人的身上時,我相信這股力量是足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意誌的。可是她似乎全然沒有感覺到,那個蘋果、那本數學書好像牽扯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一個眼神黯淡了,另一個眼神也滅了,就像蠟燭一樣燃燒盡了自己就滅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這件事使我覺得破解眾怒的最好辦法就是視而不見:隻要你看不見,聽不見,就什麼都沒有發生。不過,我在心裏也嘀咕:一個女孩子家,看上去還挺文靜、挺甜美的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顧忌地大嚼蘋果?就是要吃、想吃,也應該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悄悄地吃。校園大著呢,怎麼就找不到一個吃蘋果的地方?吃完後,擦幹淨了嘴,再悄悄地溜回來看書多好。
2
我看不慣閨友在教室裏堂而皇之地吃蘋果,不是偶然的,那時我正處於青春敏感期,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著病態般的要求。我走路算是輕盈的了,由於從小就瘦,再加上沒事的時候我又願意在巷子裏、街頭上漫無目的地瞎走,有時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這種不是鍛煉的鍛煉一直到現在還是有據可查的——我的腿部肌肉比其他的部位都發達,這就是當年走路走出來的結果。
應該說走路是我最拿手的。我沒有什麼愛好,走路就算是最大的愛好吧,而且“愛”得還頗有成效。一天早晨上學,我背著書包,甩著胳膊,撂著蹄子在前麵走——我媽媽總說我走路是撂著蹄子走,班主任周老師在後麵跟。這天的第一堂課恰好是周老師的課,他進到教室,把教案往講台上一擱就說:早晨來學校的路上我有意識地觀察了一下同學們的走路姿勢……想聽我說實話嗎,同學們?
大家不知道周老師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紛紛說:想聽、想聽。
想聽我就說實話了,絕大部分同學的走路是讓我失望的。不是一般的失望,拖拖拉拉、磕磕絆絆、暮氣沉沉,簡直像是一群七老八十的人。你們才多大,十五六歲啊,多麼好的年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可朝氣都跑到哪裏去了?我建議同學們多看看李粉同學是怎麼走路的,看看她的腿提起、落下是多麼的輕快,就像是一匹歡快的小馬駒,嗒嗒、嗒嗒、嗒嗒……周老師模仿著小馬駒走路的聲音說。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的走路成了班裏同學的樣板。他們都盯著我的腿看,我一走,他們就一起“嗒嗒”、“嗒嗒”。他們把我“嗒嗒”得心裏發毛:周老師真的是在表揚我嗎?他是不是在說反話?我觀察過,小馬駒走路是歡快,但它們的歡快是一顛一顛的,這不就意味著我走路也是一顛一顛的。所以每次在街上看到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走路的女孩子,心裏就惴惴不安,自己在別人的眼裏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的呢?為了證實這一點,我一趟趟往“瑞祥布店”跑。
“瑞祥布店”是一家老國營店,坐落在粉巷裏。它是一個白色的三層小洋樓,樓不新,不少地方都出現了破損。木板地也有些高低不平,個別地方的木板還斷裂了,露著一個個口子,但整棟樓的做工卻很精細、奢華。每麵的牆上都有雕花圖案,大門的正上方有一個凸凹進去的台座,台座上側身坐著一個人體雕像,是個高鼻子、鬈頭發的外國人,顯然這是座西式風格的小樓,一看就知道它的過去是很風光的。相傳,這座樓的主人不是一般的人,是留過洋的大買賣人。遺憾的是,這家有著百年曆史的老店在好多年前就消失了,消失得比“粉巷”還要早幾年。這個店的消失是媽媽心頭的一塊隱痛。這個店可是她最信得過的店,媽媽常說在別的店買六尺布才夠長,在“瑞祥”買五尺九就足夠了。這裏的師傅在扯布時總是要給客人多讓出一寸的——就怕把布撕得有點斜。老國店是讓人放心的,媽媽到這裏來買布還要找更讓她放心的師傅。她的經驗是,最好找上了點年紀的人,他們知道居家過日子不容易。那些小青年……唉,媽媽就搖頭,不多說了,似乎所有的話都在那個“唉”中了。我對賣布、買布與居家過日子的事絲毫也沒有興趣,吸引我來這裏的是“瑞祥布店”牆上的那麵大鏡子。
這個大鏡子真大,頂天立地地占據了半大堵牆。這種規模也隻有在百年老店裏才能看到,普通的店裏多半都是那種照照臉和上半身的小鏡子。這麵鏡子不但能把你的全身完完全全地反射出來,更令人著迷的是它還能照出你走路的樣子:隻要你從遠處衝著鏡子的方向走,你的一舉一動都能從鏡子中反射出來,有足夠多的時間讓你細細打量、端詳自己,找出所存在的問題。我看有不少的人都是這樣做的,他們裝著對鏡子不感興趣,是一不小心才走到鏡子跟前的。那意思是,不是我要照鏡子,是鏡子非要照我。沒辦法,鏡子太大了,逃也逃不掉。我就見過這樣的一個小夥子,他站在鏡子前先是端詳左邊的臉,又端詳右邊的臉,還不時用手輕撫幾下。那樣子,簡直比女孩子看得還要仔細。好不容易端詳夠了,走了。可剛走兩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又重新退回到鏡子前。我看清楚了,他對著鏡子偷偷地笑了笑,還梗了梗脖子,歪了歪頭,似乎在為自己尋找笑的最佳角度。
我對這類的男子沒有好感,倒不是因為他有迷戀鏡子的嫌疑。女孩子也迷戀鏡子,口袋裏還揣著一個圓形或方形的小木鏡,男子為何就不能迷戀鏡子了?我不喜歡他是因為他太不懂得掩飾自己了。他認為自己是不得不照,是鏡子照他,就想當然地認為別人也是這樣想的,這樣看的。那可就錯了,有多少雙眼睛在偷偷地打量著他;有多少個嘴在偷偷地嘀咕著他。我可不做這樣的傻事,我比他高明多了:從那個鏡子前我不知已走過多少次了,每次都裝得若無其事,明明鏡子就在前麵,我卻決不朝那個方向看去半眼。隻有在與那個鏡子擦肩而過的瞬間,我才會快速地瞥上一眼。就為這一眼,我已在布店裏轉悠了一個上午了,每個櫃台的小碎花布都被我撫摸了不止一遍。
這時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了“大姐姐”,在過去為何要與自己布鞋的“白邊”較勁的原因了,這可是我困惑已久的事。說起這位“大姐姐”可能需要多囉嗦幾句。她就是我在小說前麵提到的那個王奶奶的孫女。顧名思義,她比我大,在我還沒有上學的時候,她就已經讀初中了。你說得對,她在我麵前可驕傲了,天天驕傲得像一隻梗著脖子走路的“白天鵝”。就是從王奶奶給我拉褲腳的事件中,你也能看出她對我的不屑。
“白天鵝”帶著一副輕巧的小白邊眼鏡,兩條小辮子梳得整整齊齊,還泛著一層油亮,想必是蘸著水梳出來的,媽媽就是這樣梳頭的。她腳下穿著一雙當時女孩子最為流行的黑色白邊布鞋。這雙布鞋她穿得可有年頭了,黑色的鞋幫都被刷得泛起了白毛,可鑲在鞋底上的那圈白邊,卻白得還像是剛買來一樣。我知道,這種“白”是不正常的,是她用白色的粉筆給塗出來的。
我見過,她抱著鞋子半蹲在地上,抱得死死的,就像一隻老鼠抱著剛偷來的玉米,鬼頭鬼腦的。老鼠熱愛糧食,“大姐姐”熱愛自己的鞋子:她一隻手抓著鞋子,另一隻手抓著白色粉筆,沿著鞋邊塗呀塗。一支粉筆用光了,又換了一支接著塗。塗過來、塗過去,一直塗得粉筆末像雪花一樣紛紛飄落的時候,這才算是完成了第一道工序。
第二道工序更仔細。“大姐姐”把塗好的鞋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在灑滿陽光的窗台上,然後倒退幾步,左觀察一下,右觀察一下,間或還閉起一隻眼睛,歪著頭來端詳。我知道那叫“找平”,當時我家裏正請師傅做家具,那個喜歡把鉛筆夾在耳朵上的浙江師傅就是這樣幹的——對著一塊木頭,歪著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打量來、打量去。我覺得好笑,就在一旁模仿起師傅的樣子,被爸爸給一掌推出了門,說到一邊玩去,不要妨礙了師傅“找平”。
王奶奶的孫女不是木匠,可也懂得“找平”,這就讓我對她的好奇心又增加了一分。那時王奶奶的孫女在我眼裏可是個人物了,她的一言一行都令我覺得分外地新鮮。譬如,她從不空著手走路,手裏總是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有時也會抱在胸前的。平時她是不屑於與我們這群小孩子為伍的,一提起來就撇著嘴說:你們這幫“小屁孩”懂什麼?她的不屑不僅表現在嘴上,也表現在眉眼間,一見到我們這幫“小屁孩”兩道細長的眉毛就禁不住地鎖到一起,這使我覺得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每次見到她,我都尊稱她為“大姐姐”。
這個“大姐姐”的稱呼可不是隨便來的,是有典故的。當時我們家有一位神秘的“大哥哥”,這位“大哥哥”每個周六中午都會準時來我們家吃飯的。他話不多,推門進來,叫爸爸一聲“叔叔”,叫媽媽一聲“嬸嬸”後,坐到飯桌前就開始呱嗒、呱嗒地吃飯。他人長得很斯文,吃起飯來卻氣勢磅礴,一口氣能吃三大碗米飯,還要捎帶著把盤子裏的菜湯、菜底打掃一空……他每次走後,媽媽都要叨念:你看看,學校裏的夥食就是不行,把一個好好端端的孩子給餓成了什麼樣!哎,多可憐,正長身體的時候。
媽媽,他是誰?為什麼要老來咱們家吃飯?我對這位不速之客沒有什麼好感,他從不與我說話。媽媽說,他是“大哥哥”,“大哥哥”是齊魯大學物理係的學生。他的家在外地,周末沒有地方可去。你長大後可要向這個“大哥哥”學習啊!媽媽的話使我覺得“大哥哥”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大哥哥”就是大學生的意思,那麼“大姐姐”不也同樣是大學生——女大學生的意思,我如此這般地推演,就擅自在“姐姐”的麵前給加上了一個“大”字,以表示對王奶奶孫女的尊重。但我的這番苦心並沒有引起她的好感,也許她壓根就不知道我這句“大姐姐”中所包含的特殊情感。我每次飽含崇敬之情地喊她“大姐姐”時,她都是皺著眉頭,從鼻孔裏發出一個含混而短促的“嗯”字,仿佛多說一句都會有損於她的身份似的。
“大姐姐”不願意搭理我,我能理解。巧巧也不怎麼愛搭理我,我親親熱熱地湊到她的跟前,問個什麼事,她總不耐煩地用“你不懂”三個字等著我,白眼珠子還一撇、一撇的。親姐姐都這個樣,外麵的姐姐就更不用說了。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大姐姐”為何要對自己的一雙舊鞋子有那麼深的感情?
現在我總算是明白過來了,這個年齡的人都太注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又不能逢人就問:你好好看看,我漂亮嗎?說不出來就隻能悶在心裏,心裏麵天天揣著個小算盤:我的辮子這麼梳好看嗎?我這樣笑會不會露出牙花子?我臉上的這個小麻子——生水痘時留下的,不會遭人恥笑吧?總之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似乎都有問題,越在鏡子前端詳越心虛,越心虛越端詳,最後竟然落成了一個心病。
這種想讓自己漂亮而又擔心自己不夠漂亮的心理,反映出來就是表現在與自己身上的某件東西過不去。“大姐姐”是與自己布鞋的“白邊”過不去,我是與自己的走路過不去。總之,我們都有一個“假想敵”,又都被這個“假想敵”折磨著。這使我不得不時時地調整自己,如芹菜炒肉片是我小時候喜歡吃的一道菜,但芹菜嚼起來有哢嚓、哢嚓的聲音,閉著嘴嚼也不行。我試過的,輕輕地、慢慢地嚼,可聲音依舊,隻是低了一點。我擔心這種聲音會使人厭煩,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沒有教養的女孩子,所以就很少吃芹菜炒肉片了。特別是在外麵吃飯的時候,還每每裝作對芹菜不感興趣的樣子。
一個有教養的女孩子是不該讓人覺著沒有教養的,這是我當時對女孩子的認識。可以說對閨友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她不是我所喜歡的那類含蓄、婉約型的女孩,盡管她長得是這樣的,但性格似乎不是。如果說我欣賞的是詩歌化的女孩,那麼她就是一篇不拘小節的散文,沒有想過要與散文化的她交往。我認為我與她是兩股道上的車,出發點不同,目的地也不同,但是夜校這個臨時站台卻讓我們相遇了。
如果那天不是我遲到了,她替我解了圍,我相信與她是不會相識的。盡管我們在一個班裏,依然不會相識、搭訕的,我是一個不怎麼願意結識陌生人的人。在一個群體裏,我常常是孤身一人的,而且滿足於這種孤軍奮戰的感覺。我與她的相識純屬偶然,從這一點來看,人的一生中有著許多的偶然,而許多的偶然又都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樣,使你不得不沿著這條路去走。就像我,自從進入到這個補習班學習以來,不但沒有遲到過,每次還都提前半個小時到校,為的就是預習一下老師要講到的內容。可這一天我偏偏遲到了,被王奶奶家的一窩新出生的小貓給絆住了腳。
王奶奶是喜歡養貓的,她家的貓在我的記憶中是從來沒有斷過的,不是白的,就是黃的,也養過黑白相間的狸花貓。王奶奶家的貓是個頂個地懶,還不是一般的懶,懶得出奇。別人家的貓都是滿院子撒著歡地跑,關都關不住;她家的貓倒好,天天蜷縮在被窩裏睡大覺,撒尿有時都懶得下地,就那麼湊合著給偷偷地尿到被子裏。尿完了,翻個身,繼續接著睡,眼都懶得睜一下。王奶奶常常是一邊摸著濕乎乎的被子罵著貓,一邊臉上笑開了花:你瞧瞧,這個小崽子還死活不看我,裝得像沒事一樣!
貓尿了床,也知道闖禍了,就幹脆來個先下手為強,賴在床上死活不吃飯了。王奶奶最怕貓來這一手了。不過,她也有對付絕食貓的辦法。上街買些新鮮的小雜魚,放到鍋裏燉得香噴噴的,再放到托盤裏端到床上,嘴裏低一聲、高一聲地勸說、懇求著貓:寶貝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媽媽看不慣,說愛貓的人有,但像王奶奶這麼個愛法的人太少見了。她是把貓當成孫子來養了,你看那些貓都肥頭大耳的,毛發油亮、油亮的,一看就是營養跟得上,可太胖了不是好事啊,胖了就容易變懶,一懶起來就連小貓都不生了。媽媽說得對,院子裏其他人家的貓,那些四處跑的貓都是經常生小貓的,貓三狗四嘛,一窩一窩的貓把家裏的人都生煩了,到處打探哪個醫生能給貓做個計劃生育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