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不提及的是你創作態度的嚴謹和認真,那真是我永遠的榜樣!
無論寫什麼,長至幾十集電視劇,短至一個提綱,對於你都是神聖的。一絲不苟,逐字推敲,力求完滿,近乎苛刻。即使是某些人容易忽視的稿麵,你也容不得半點零亂,否則就一定再抄一遍,每一頁都像是你的設計圖紙一般,你才安心。謝飛導演曾特別誇讚你的手稿格式工整,字跡清秀,一看便知作者是成熟老到,並且認真嚴肅。因此,你創作的速度,就比一些快手要慢一點,當催稿緊迫時,你就得日夜兼程,異常緊張。
你病重時,曾對一位記者談到《唐明皇》的創作,感慨萬分:“……寫唐明皇,一共四十三集,整整一年半,沒有一天在十二點以前睡過覺!”劇組的人也心疼地稱你“把臉都寫綠了”!在那緊張的日日夜夜,我一直陪伴著你,幫你閱稿,做飯,盡量減輕你的負擔,但也取代不了你的過度辛勞。且不說為了了解唐代曆史及生活細節,你翻閱了多少書籍資料,單為了幾首唐詩出處的準確無誤,你竟翻遍了那厚厚的全唐詩!後來,《唐明皇》得到曆史專家和觀眾的一致肯定,並且屢演不衰,與你的這種嚴謹是分不開的。
創作中你堅持現實主義手法,並且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因此你在小說創作上及電影劇作上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即使是寫電視劇,在“戲說”滿天飛的情況下,你也是堅守現實主義傳統,堅持雅俗共賞的追求。你不反對別人“戲說”,但卻藐視濫說,你認為作家要有社會責任感,決不能隻顧掙錢而丟掉自己的品位。你說自己的作品必須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否則就不是張弦了。每到這種時候,我就發現你的神態是那麼自信和堅定,倒少了平日的謙讓和溫和,更使我從心底感到折服。作為一名優秀的作家,你追求的絕不是浮名,而是“寫幾部能留下來的東西”。這個目標如一座高聳在雲端的聖殿,令你匍匐禮拜,鞠躬盡瘁;令你對自己百般挑剔,總是不滿,總是惶愧於人。
但是,你的“惶愧”決不是唯諾和迂腐。你的聰明不僅在於有寫作才華,同時還在於你對市場經濟有天生的敏感。比起許多迂氣十足的文人,你的腳步是較早地涉進了市場的波浪。如果不是政治運動的無情幹預,也許你早就蹚出一條以文致富的路子來了。
去年七月在南京舉行的“張弦電影作品研討會”上,對你的文學及電影劇本創作的成就,專家們給予高度評價。同時對你後期在市場經濟中的轉變和努力也作了認真的研究,盡管尚未得出什麼一致的結論,但是他們已經看出你的走向和變化。這就是了解市場,適應市場,占有市場,改變文人不談錢的迂腐之見。爭得自己應有的價值,反過來再獲得創作自己願意寫的作品的自由。
為此,你寫了幾部商業性較強的電影劇本和電視劇。雖然一些人說你“在電影界鬼混”,但你卻有自己的主意。
也許是因為你是銀行經理的兒子,對於錢有著本能的感情,並且幼時也曾有過一段不愁吃穿的日子。這段美好的生活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裏,是一個逝去的夢,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才飄然而至。
在你病重時,你突然告訴我,家中有一無價之寶,是一枚宣統元年的銀元,這是你父親的朋友——造幣廠的廠長年輕時在宣統登基後造的樣品,一共隻造了三枚,後因辛亥革命爆發,這銀元便沒有發行。銀元樣品也無用了,在你三歲生日時,他送給你作為禮物,你讓我在小盒子裏找一找。
我大吃一驚,心想,家中有這樣值錢的東西,為什麼一直不講?!
在一隻舊鐵盒中,有幾十枚你存的各種錢幣——當然都是不值錢的角子,根本沒有銀元。我又翻箱倒櫃,幾乎找遍了家中每一個角落,仍然沒有。
你苦笑道:“恐怕我後來送人了,記不得了。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值錢,看來命裏注定我發不了財!”
孩子們笑你是產生了幻覺。
你是窮慣了,也窮怕了。高中畢業時,你的理想本是考文科大學,但得知華北機械工業學院專修科(後並入清華)是免學費的,你便報考了這所學校。並非是你想當什麼工程師!
感謝鍾惦棐和北影老廠長汪洋,感謝五十年代一度試行的高稿酬製度,1958年因拍了《上海姑娘》,給了你千餘元稿費。當製片把裝錢的信封交給你並歉意地告之稿費不是最高時,你卻被這天文數字嚇呆了。你不敢拿回宿舍,立即將它存進了銀行。就是這筆錢,你精打細算地整整用了十年!在當右派後最困難的年月,它使你不致餓死在農村,也使你有肺病的老母有可能吃到雞蛋!
錢,是多麼重要啊!
你寫《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寫到“窮”的恐怖,這不僅是菱花她們的恐怖,更是你張弦的恐怖啊!你被擠壓到隻有貧困的角落,久久地被人遺忘!
感謝鄧小平,感謝改革開放,使你終於可以走出貧困的角落,邁進富裕的陽光之中,過幾天真正“人”的生活。
當電影市場在中國大地上顫顫巍巍站起來並開始邁步前行的時候,你在回歸文學界的同時,便毫不猶豫地向它伸出了自己的手,隻因為你太愛電影。可是,當那一張張印著偉人像的鈔票隨著你參與的影視片的成功悠悠地飄進了你的口袋的時候,你便漸漸自覺地去追隨這市場的腳步了。
這,難道不是進步,而是墮落嗎?
文人不談錢的時代難道不應該結束嗎?
記得我們經常說,馬克思為掙錢還給小報寫文章呢!
沒有錢怎麼行啊!且不說它在某種程度上正是自身價值的體現。
親愛的弦,你全然沒有錯,用不著向你的朋友和讀者致歉!
是應該有人致歉,是那些無端剝奪你青春、愛情、幸福生活的人和政策製造者應向你道歉!
1987年你訪問日本,特別記下了日本電影劇作家在電影蕭條的形勢下如何進入電視界寫電視劇的情況。如果他們不寫電視劇,隻靠寫小說,則養不活自己,這給你深深的震動!
中國作家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作家了,拿著不算低的工資,作品有地方發表,發了還有稿費,——這是計劃經濟大鍋飯的產物。一旦把這些人丟向市場,有幾個人能不去寫電視劇?
而你寫電視劇又是多麼嚴謹,多麼認真,多麼精彩,多麼出色啊!你並沒有離開文學,而是在電影和電視領域從事著另一種文學創作。
你的《唐明皇》、《雙橋故事》、《賽金花》的藝術品位絲毫不遜於你的小說,在這一點上至今沒有被評論家重視,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親愛的弦,在你的墓前,我燒了許多大麵額的冥紙,就是讓你在那個世界裏有許多的錢用,你敞開花吧!那些錢本應屬於你!
你常說性格決定命運,性格即是命運。並要我將這句話刻在你的墓碑上作為墓誌銘永留於世。在你初次向我講這句話的時候,我並不完全同意,覺得有些悲觀和被動,甚至有宿命之感。難道不是命運左右人的性格,倒是性格左右人的命運嗎?可你堅持認為是性格決定命運。並說,在同樣的處境下,性格不同的人命運會截然兩樣,又一次說自己太軟弱太善良,因此才遭到許多的不幸。我說,那些鬥爭、還有反右、“文革”這些運動是你能左右的嗎?如果沒有那些罪惡的事,你會有那些不幸嗎?你卻反駁說,有很多人就不是像我那麼傻,不就沒當右派嗎?命運就是性格使然。沒辦法!每談到此我便沉默了……
你一向很少談論自己的苦難,仿佛就是一隻封死了的箱子,而鑰匙則埋在你心靈深處。
你從沒向我談過你被打成右派的真實情況,我想你是怕我笑話你太軟弱幼稚吧。我是從你給我的年譜中看到了那一場可怕的政治迫害的記錄:
在違心地“揭發”“批判”鍾惦棐之後……在“向黨交心”運動中,“我向組織交出了《青春鏽》(後改為《苦惱的青春》)的手稿,真誠地請求組織上幫助我提高認識。所換來的結果是,以寫‘反黨小說’的罪名被定為右派分子……從此開始了我的‘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