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給 張 弦
秦誌鈺
親愛的弦:
漆黑的窗外下著小雨,滴滴答答落在遮陽篷上,像敲擊一麵低沉的小鼓,已是12點了,我仍不能入睡。
今天是你離開我一年的日子。這一年,你在那新的世界裏,是否也像我這樣思念,是否也想過給我寫信?
在你常用的一隻旅行箱裏,放著我們多年的通信,它們一疊疊紮在一起,無聲地躺在那裏,等待著我去撫摸。
在沒有電話隻能通信的日子裏,我是多麼盼望能裝上一部屬於自己的電話啊,一撥通號碼,就能在那一端聽見你的聲音,不用到郵局去排隊苦等,也不用在傳達室大媽“有長途!”的呼叫聲中飛奔下樓,生怕在接話之前又被掛斷。
那時我們的對話就是寫信,一封封南來北往的信帶著怦然的心跳和急切的焦慮,混合著醉人的相思和揪心的苦楚在你我手中傳遞。
後來我們有了電話,信寫得就少了,無數次的通話化成每月長長的電話單。打電話成了我們對話最重要的方式,也成了我們開支的重要項目。
可現在,我是多麼恨電話,因為話音已經消逝,沒有記錄下來,隻記得打了許許多多電話,但是講了什麼,卻記不清晰了,那聲音、那情景像夢幻一樣也永不能重現了。
唯有信,這些裝在各色信封裏,蓋著不同地址郵戳、貼著各色郵票的長短不一的信,卻實實在在地存留下來,留下了各樣字跡,也就留下了各樣聲音,各樣情緒,各樣場麵,各樣故事……
有信真好!
所以,我還是提起筆給你寫信,並且,不用電腦,像你一樣,仍用那支心愛的派克鋼筆。於是,那從筆端流出的便不是字,而是絲絲縷縷的感情!
可,想寫的話太多了,多得要把我全部埋住,無從下筆……
還是從你最後問我的問題寫起吧。
去年三月中,你已進入病危,在昏睡中醒來,你突然問我,“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做錯了一些事,但總是個好人吧?”我一愣,心想,怎麼問我這麼個問題?
“當然是,你當然是好人!”我不假思索,立即回答,眼睛隨之也濕潤了。
你抿著蒼白而幹澀的雙唇,朝我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注視著我,我看見,你的眼中也噙著一團淚。
本來我想接著往下講一串理由,好讓你高興,但是,從你的眼光裏我感到那都是多餘的,一切都不需要重新訴說,一切都融進這會心的注視之中了。
這一刻,真是刻骨銘心!這一刻,仿佛化為了永恒!直到今日,我凝神朝空中望去,你那副神態就浮現在我的眼前,久久不能退去……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注視了十幾秒鍾,少許,你把右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我緊緊地握住它,輕輕地撫摸它,撫摸著這隻枯瘦無力、蒼白發涼的手,然而就是這隻手,寫出了多少優美的文字,刻畫了多少活生生的人物,牽動過多少人的心啊!
終於,我忍不住哭出聲了,淚水順頰而下,此刻,你的雙唇也在顫抖,我感覺到,你也是在強忍著心中巨大的傷感。我慌亂地安慰你,把你的手放進被子,轉身跑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任嘩嘩的水聲遮掩我的抽泣……
一年了,你的這句話,一直在我心頭縈繞!
你。當然是好人!
好人是什麼?好人就是善良的人,直誠的人,勤奮的人,敬業的人,有德行的人;好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就是能與親友患難與共並能自省的人;好人就是沒有害人之心而又少防人之心的人;好人就是能忍受別人難以忍受之事的人;好人就是寬厚、老實,甚至軟弱的人!
這就是你,你就是這樣一個十足的好人。善良、謙和、富有同情心、能忍,甚至有些軟弱。幾乎所有和你有交往的人,都不約而同對你得出這樣的印象。你也曾給自己的性格寫下了“溫和、軟弱”的定義。然而,不但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對你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散淡文人為什麼上蒼偏這樣無情,不僅讓你半世受苦,還要過早地奪去你生存的權利,你怎麼能不在生命盡頭大聲質問: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啊!
“有的人活活的死去,有的人卻死死的活著。”
你告訴我,這是你的恩師鍾惦棐說過的一句話。鍾老病逝的時候,你反複地講著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這話時沉重和憤怒的神情。當然,連你的憤怒也是溫和的。
喜歡溫情纏綿、善待別人、同情弱者,是你的天性。因此,在人際關係冷漠的今天,你卻擁有許多朋友,正如黃蜀芹導演說你是可以作為朋友的一種合作者,這是十分難得的。她的話,代表了大家對你善良人品的回報。除了對工作的精益求精、一絲不苟之外,才思敏捷,善於言談,平易近人,樂於助人,便是你獲得朋友的資本。尤其是當朋友倒黴的時候,你更是會不惜一切去幫助他。記得在你病很重的一個冬日,為了支持一個朋友,你不顧醫生的勸阻,一定趕到會上去投上一票。你說這樣才安心。結果,那位朋友落選了,你難過了好幾天,並在日記上寫道:“……中午飯吃得極為難受,為近年來所未有之痛苦,好人為何總是沒有好結果?”
在家裏你是一位慈父。為了兩個孩子的學業和前途,你花費了多少心血啊!終於幫助他們考上了令人羨慕的重點大學,得到了滿意的工作。對我的兩個孩子,你也同樣關懷備至,從不另眼看待,因而深受他們的尊敬。作為丈夫,你在百忙中還分擔著許多家務活,尤其是你喜愛並在行的裝修設計和修理小物品等雜活,包括如何捆紮書籍行李等細小的事情,做得都十分地道。你是妻子的最佳購物伴侶,對商品挑選的細致認真,連我都自愧不如。對於飯菜,你從不挑剔,總聽見你誇我做的菜好吃,使我感到為你做好吃的是一件享受的事情。而節儉已成習慣的你,剩下的菜也不讓倒,還搶著把它吃掉。穿著上你也不講究,許多衣服不到穿得十分舊是舍不得淘汰的。相反,卻總是鼓勵我多買些漂亮衣服穿,多花錢也舍得……我的鄰居常說:“你們家張老師一點大作家的架子也沒有!”你聽了嗬嗬一笑,說道:“擺架子的才不是什麼好作家呢!”
弦,我不是在為你評功擺好,生活在一起的時候,這些事很平常,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可當你離去之後,才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珍貴!
然而,僅僅把你的個性歸結為溫和和軟弱我感到隻是表麵的一層,僅有溫和和善良,隻能做一個平庸的老實人;唯有從苦難中拔起,笑傲江湖之人,方能創造出生命的奇跡。在溫和和軟弱的下麵,包裹著的是堅韌和頑強,是和命運抗爭的非凡勇敢,是對文學藝術苦苦求索的執著。這些品格才是你生命的核心,才使你在遭到政治迫害後獲得短促的自由創作的年限中放射出那樣絢麗多彩的光輝。
我這樣講,你可能不同意,認為把你說得太張狂了。
“我很疏懶,寫得太少了,太慚愧了!”你總是這樣譴責自己。
謙虛,的確又是你的一個優點。
癡迷的觀眾,好心的友人,虔誠的讀者,總是希望你快點寫,多寫點,可他們哪裏知道,這要耗費多大的心力!記得你說過,寫作的勞動量,相當於拉板車,區別是在於消耗的是大腦,不是四肢。從這個意義上講,你是不折不扣的勞動模範!
在你複出的十七年中(1979—1997),你共寫了三十幾篇小說,十八部電影(不含數部未投拍的),四部半共120集電視劇(含未拍的《賽金花》、《陳圓圓》),還有數十篇散文、評論等。其中許多已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名片。像《記憶》、《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銀杏樹》、《湘女蕭蕭》、《唐明皇》、《雙橋故事》等。
從質量上講,這些作品共榮獲了國內國際的重要獎項(不含省級)十六次。
也就是說,你平均每年要寫一部能投產的電影,八集電視劇,三四篇小說散文等。
難道,還能說你疏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