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給 張 弦(3 / 3)

是啊,如果在那時你不是那麼幼稚單純,不是那麼善良乖順,也就不會拿著沒有發表的小說去請求組織上“幫助”和“批評”了,可能也就不會被打成右派(頂多是右傾思想),也就不會下放到馬鞍山,說不定早就被汪洋調到北影當上編劇了!

唉!

你多次跟我說,你是一個十分悲觀的人,你說你看見了太多的苦人苦事,自己經曆的也是太多的痛苦和太少的幸福。

“大概上大學的兩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可惜太短了。”你歎息道。在自傳中也寫道:“我走過一段艱辛的路。命中注定,我仍將艱辛地走下去。”你似乎與“苦”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時常勸你,為什麼不能樂觀一點呢,為什麼不能改變自己的性格呢。

你說,“性格是天生的,沒法改變。所以我羨慕樂觀、勇敢、果斷的人,而我自己卻很難做到,當然,我可以努力去試一試。”

後來,我漸漸發現,你果然是有意識地在改變自己。

你努力地去接近年輕人,發現他們身上及作品中令人振奮的東西,拿他們的與自己的做對照,常常發出讚許的感歎。

當許多人批評王朔時,你卻多次稱讚王朔是天才。為了促成張藝謀拍蘇童的《妻妾成群》(即《大紅燈籠高高掛》),你忙裏忙外,牽線搭橋,不遺餘力。而為支持李少紅拍《紅粉》更是盡了老大哥的全力,多次周旋於南京與北京之間,好像是拍自己的作品一樣。而在與這些年輕人的交往中,你自己也感到年輕了許多。

由於常住北京,你很讚成北京人的許多優點,那種大氣瀟灑、不計較小事、愁不怕、難不倒、樂觀向上的氣質,很使你傾倒。

一次我陪你買鞋,你立即換上新的把舊的裝進鞋盒,你說這是學你們北京人,要是我過去就一定放在家裏,等有什麼場合再拿出來穿。你那天的神態,真是十分可愛!

當然,這些細小的改變終究不是本質上的。我最終發現,我改變不了你,你依然是你。依然是那樣渴求溫暖和愛憐,依然是那麼謙和和纏綿,依然是那麼傷感和痛苦。

在這一點上,我甚至感到你是多麼固執啊!倒使我不能不同意“性格即是命運”這句話了。

雖然我遵囑將此話刻在了你的碑上,但是我仍猜不透這是你的控訴呢,還是自責?亦或是向世人詔示,要做自己命運的主宰者?又也許是兼而有之吧。你說過你最不能容忍的是藐視你的智慧,而最得意的便是讚歎你的聰明。你墓碑上的這句話便是你留給世人可以無窮思考的禪語啊。當人們反複揣摸此話的含意時,你一定會禁不住得意地笑了,對不對?

而我每重複一次這句話,便會湧出陣陣悲涼,假如不是命運這樣殘酷,你的生活將會是另一番景象!幼年喪父,兵荒馬亂,貧病交加,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熬到解放,上了大學,卻在剛開始嶄露頭角時,就被打成了右派,接著是長達二十二年的非人生涯;一切都破剝奪了,失去了作為人的基本尊嚴。正常人的欲望和自信被打到十八層以下,一切哀怨委屈都被磨鈍了,剩下的隻是麻木和謹小慎微。還談得上什麼銳氣和瀟灑?

更可惜的是失去了健康。據醫生說,癌症的潛伏期(即指第一個癌細胞發展到能被B超發現並能進行手術割取的腫瘤)是6—20年,平均12年。我想,癌細胞定是早在20年前就已埋伏在你身上了。你曾跟我講述那些日子裏的一些荒唐的笑話。一次,為了撈到一隻炊事員漏掉到水塘裏的蘿卜,你們幾個“管製分子”因為饑餓,竟絞盡了腦汁互相爭奪;另有一次一整年沒給你們吃肉,年終時村裏終於殺了豬讓你們開葷,幾大海碗白花花的紅燒肉被席卷一空,可到了半夜,一個個都去搶茅房……

長期的饑寒交迫,長期的精神壓抑,你原來就不強健的身體沒有夭折便已是奇跡了。至於後來的慢性腸胃病、血吸蟲病、肺結核等等,你又怎能當回事呢;而胰腺癌往往是由慢性消化道疾病轉化而得的,任憑你張弦再聰明,又可曾想到過這一層?即便想到了,你又怎麼能逃脫這噩運的魔爪呢?……

親愛的弦,你沒有什麼可自責的,不用再怨恨自己的懦弱,一切都是為時代的錯位和政策的失誤所付的代價,比起那些大錯來,你自身的些許弱點和毛病,真是不值一提,你為什麼還要這歎息永遠陪伴著你呢?

你寬厚仁愛、同情弱者的本性使你獲得別人的信任和友情,也使你自己注定要承受苦難,否則內心就不能平衡。尤其是對待女性,許多人對你誤解甚深,不惜誇大事實,惡言相攻,在我看來,你卻更像是一個賈寶玉式的人,憐香惜玉是你的快樂,當然為此也付出了許多代價。

你和任何正常的男人一樣,渴望愛情和幸福。過去,因為政治運動的幹擾,你幾次戀愛都有花無果,直到三十三歲,才與你的第一位妻子結了婚,共同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歲月。對她的感情和支持,你是銘記在心的。後來,你們雖然離了婚,但是,你對她一直十分關心和愛護,盡可能給予她許多的幫助。你總是對我說,我對她很負疚,望你能夠理解!她去世後,你帶著病為她料理了後事,盡了一個做丈夫的全部責任。

對於我、你除了關心愛護以外,則寄予更多的要求,希望我工作得更為出色,創作出更優秀的作品。

比起你來,我深知自己才分不夠,唯有更加努力才有出路。每每得到你的幫助,總是十分感動。我多次勸你不要考慮我的工作,應該更多地完成你自己的寫作計劃,尤其是你寫小說的計劃,但是,你總是放心不下,即使我拍的是別人寫的劇本,你也一定要抽出時間來,認真研究,幫著出主意,想辦法。直到你後來癌症複發,不能再幫助我了,你還向我表示歉意,感到自己沒有盡責。作為你的妻子,我是十分地幸福和幸運,你真切地愛著我,並給我許多教誨,這樣的愛使我終生受用不盡!

我隻是十分後悔,為什麼在結婚以後,沒有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伴你,照顧你。

因為分居兩地,我們總是南來北往,疲於奔命,並且是不喘息地工作,工作,工作。以為身體是鐵打的,也沒有認真地、經常地去醫院檢查。

其實,完全應該少做一些工作,而把家庭和健康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如果我們早一點調到一起,早一點把健康列入家庭工程,說不定便能早些發現疾病的隱患,不至於發展成凶殘的癌症!

對此,我將永遠對你負疚,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

在你得病以後,我們才悟到這一點。雖然已經晚了,但是我看見了你是以何等頑強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敢去和死神拚搏,奪回本屬於你的生存時間!

你練氣功、吃中藥、做化療……受盡了種種藥物折磨,克服著難以克服的種種痛苦,雖然癌細胞正在瘋狂地吞噬你的肌體,但是也沒有能把你的精神折倒。

你最後在醫院裏要求我給你洗一次澡,當你赤身躺在澡盆中,望著你那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的軀體,我無法忍住眼中的淚水。而你卻笑著說:“啊,多舒服啊!多舒服啊!誰說我不能洗澡!”我的心靈被你的頑強和樂觀深深震撼!正是你的這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才使得死神在你麵前卻步了。如果不是這精神在支持著,你決不可能在複發後還能堅持八個月之久!這連醫生都大為驚訝!

親愛的弦,對於我,你是一本永遠讀不盡的書,一座永遠攀不完的山,一股永遠淌不盡的甘泉!

今天,是你一周年祭日。在隆隆的雷聲和迷離的春雨裏,我來到白龍山墓園你的身邊,向你傾訴對你無盡的思念,把這封飽蘸我淚水的信交給你。我相信,你能看見它,並且,你會用你那支魔術般的筆,給我回信,在夢中給我捎來。

我會永遠愛你,弦!

你的鈺

1998.3.19於南京

(原載《張弦文集·小說卷》,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