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張 弦(2 / 2)

從這個角度看,張弦的女性係列,在新時期文學作品群中的意義,就絕不是當時所說的“撥亂反正”,而意味著重新喚起對個人自由的向往,真是“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了。

從1982年起,大約是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並獲得什麼獎項,張弦一夜之間成了新聞人物,這絕不能說不是好事;他差不多由此向影劇創作傾斜,小說家之名漸為劇作家之名所掩,實至名歸,這個定位也符合他早年即以電影劇本名世時最初的選擇,當然也至少不是壞事。我作為他的朋友和最早的讀者,卻在八十年代後期執拗地盼望他繼續以主要力量用於寫小說。現在看來,是不懂得他把劇本改編這一“再創作”同樣看成一個切切實實的藝術創造過程,並且也確實付出了相應的勞動;囿於某種先入之見,我是把劇本的改編更多看成一種專業技巧性的技術處理,好像他隻需要付出時間,而無須全身心地投入。我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強烈地呼籲他:再給我們讀者寫出更多好小說來!今天看來,這樣的要求幾近相強,可能在他精神上形成一定的壓力。因為,他後來告訴我,試過了,但是久不寫小說,不順手了。平心而論,寫劇本,既是他的初衷和宿願,是他的興趣所在,又是他的長項,他在整個八十年代直到九十年代中,劇本寫作的數量和質量都對得起中國千百萬的影視觀眾,他已作出他可能作出的,而且是別人無可替代的貢獻。

張弦談到我的寫作時,笑說“你的尖刻的雜文”,是說“尖刻”,而不是一般人所說的“尖銳”。或許包含有我對人對事過於苛求的意思吧。知我罪我,對於我上述不情之請,他當會一笑置之,加以原諒。以性格論,張弦不是劍拔弩張的人,而是善於理解和諒解別人的人。

在他逝世前不久,從南京的病房裏打來一個電話,以微弱的聲音,向我要書,我知道他是看到了先在報上刊發的一篇書序。但那書還沒出來,隻能另外寄了別的書去。近日翻讀舊信,他在1981年收到我一本贈書時,曾經說:“我們這一代走過三十年多麼困苦的路,而且還要更加困苦地走下去。可慰者,你總算留下點東西了,讓後代評說吧!”那時複蘇不久,再次入世不深,大家還保留著五十年代的思路,其實我的那點“東西”,是斷然不會傳世的;再進一步說,詩也罷,文也罷,影劇也罷,能在當時進入受眾的視野,得一點好評,所謂“各領風騷三五年”就很不錯了,要想進入異代人的生活,並在異代人中博得知音和欣賞,是很不實際的奢望。我從寫雜文起,自知為一時一事寫的都是“時文”,隻求與當下的讀者有所溝通,而不抱“以雜文傳”的想法;將來的讀者如有餘暇,自會去讀那時的“時文”,再吃多年前炒的冷飯,累不累呀?隻有極少數大家,他們的作品因本身的意義(思想上和藝術上),超越了時空的局限,才會免於塵封故紙堆中或隨歲月而化去。這同“人事有代謝”是一樣的機理。張弦通達,大約也不存在什麼“不朽”之想,因此他在創作中從沒有嘩眾取寵之心,隻是真誠而平實地講一些普通人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他所深深同情的那些善良女性終將都不在矣;但是若幹年後,總會有某一個雨天,某一扇窗前,一個多少閱曆了人生的女讀者,也許是偶然地讀到了張弦的一本書,讀到善良人的不幸,隨著簷聲滴瀝,她的心也浸沉到悲憫之中,一滴淚或許奪眶而出,這在張弦,也就足以引為知己了。

張弦已去,兩年來,秦誌鈺在一如既往地拚命於編導工作的同時,還為整理出版其遺作盡心盡力;為了張弦,也為了讀者。這是令人感佩的。

張弦屬於他所愛和愛他的人,屬於他所愛和愛他的讀者。

1999年3月21日

(此文為《張弦文集·小說卷》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