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弦 自 傳(2 / 3)

1951年暑假,我考上了華北工學院冶金專修科,到了北京。校址在東皇城根亮果廠。第二年院係調整,我們並入了清華大學。這兩年的大學生活,是我最難忘的日子,對我一生各方麵的成長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1952年7月,我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

這兩年也是我讀書讀得最多、最廣的時期。我通讀了《魯迅全集》和大量茅盾、巴金、曹禺的著作,以及中外古典名著。我最傾心的是托爾斯泰、巴爾紮克、屠格涅夫和傑克·倫敦,蘇聯反映衛國戰爭和戰後建設的作品也使我熱血沸騰。

1953年夏,我們畢業了。畢業前,大家都豪情滿懷地表達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誌願。我與十幾位同班同學幸運地分配到了舉國矚目的鞍鋼。那正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開始,作為三大重點工程的建設者,我們是何等地自豪啊!任務緊張,責任重大,把全副精力用來學習、工作尚且不夠,哪有時間看小說、練寫作呢?當作家的念頭隻有拋在一邊了。

但是,沸騰的生活不斷地衝擊著我,使我激動不已,無法安寧。我覺得如果不把自己的感受寫出來,簡直是一種失責,一種對新生活的建設者們的負債。1955年秋天,我每天下班後回到辦公室,挪開圖板上的圖紙,開始偷偷地寫作,寫出了第一個電影劇本《大學畢業生》。寫完初稿,卻不知往哪兒寄。這時我想起了鍾惦棐這個名字,我曾讀過他不少見解深刻的電影評論,就冒昧地把稿子寄給了他。不久,收到一封信,牛皮紙信封上印有“中國共產黨中央宣傳部”的紅字,嚇了我一跳。原來正是鍾惦棐寫來的。他說,讀了我的劇本,感到“清新、流暢”,“經過修改是可以成立的”。還說,如果方便時來北京麵談更好。這真令我喜不自禁了。而恰巧這時我已調往北京黑色冶金設計總院工作,正在交接中。1956年的春天,我到了北京後立即去拜望了他。

鍾惦棐同誌思想深邃,學識淵博,待人熱情、真誠,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後我就經常登門受教。他談我的劇本,談電影文學的特性,更多的是談思想,談生活,談曆史、談社會。聽他談話,是一種享受。每次離開他的家門,我都覺得自己聰明了許多,充實了許多。我為找到了一位良師而深感慶幸。

在他的幫助下,我對這個劇本修改了兩次,剛創刊的《中國電影》就決定在第二期(11月號)上發表了。鍾惦棐同誌建議改名為《錦繡年華》,親筆題簽,還寫了一篇題為《寫青年人的和青年人寫的》的評論。劇本付排前,他問我用什麼筆名。我原名張新華,我希望保留張姓,另取個單名。他說:“你從南京來,南京有個玄武湖。就用玄字,再加個弓旁。這樣含義也深些。怎麼樣?”從此,張弦就成了我的筆名。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為此筆名,鬥了我三天。“張弦就是張開弓弦,張開了弦要幹什麼?當然是射箭!箭射向誰?當然是射向黨,射向社會主義!”

去修改《錦繡年華》期間,我寫了小說《上海姑娘》。《人民文學》改名為《甲方代表》在11月號發表。這篇小說引起了北京電影製片廠汪洋廠長、成蔭導演的興趣,邀我盡快改編成劇本。1957年初,劇本通過並投入拍攝。不過它有點生不逢辰,拍攝期間反右鬥爭開始了,以後雖經導演的修改,加上了一位黨委書記,但仍然認定“有嚴重錯誤”,1959年初,一麵公映、一麵批判。其時我已在工廠“監督勞動”,偷偷地買了張票在電影院看了一場,散場時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甲方代表》發表後不久,《文藝報》邀我參加一次短篇小說座談會。侯金鏡同誌主持。在這次會上,我有幸認識了林斤瀾、王蒙、鄧友梅、劉紹棠、王願堅諸君。他們大都與我年齡相仿,但早已成績斐然了。躋身席間,我既興奮又慚愧。

接著我又發表了兩個短篇。漸漸感到自己的作品膚淺、單薄,很不滿足了;很想寫出觸及社會生活較深的東西。我把自己在生活裏的感受和思考請教惦棐同誌,他給了我很多啟發,鼓勵我寫出來。1957年春,我寫了中篇小說《青春鏽》。寫完時正值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改名為共青團,我充滿激情地在稿尾署上了“初稿於1957.5.14.——共青團誕生前夕”。萬萬沒料到我正在給自己栽下一條禍根。

不久,反右鬥爭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九月間,《人民日報》突然披露了“電影界大右派”鍾惦棐的“罪行”。我大驚失色,不知所措。接著,文化部“整風領導小組”找我談話,要我揭發,並確定我在批判大會上公開發言。我這個從未經曆過政治風浪的23歲的青年,頓時陷入了極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在我的麵前,一邊是黨,一邊是鍾惦棐;黨當然是正確的,可是鍾惦棐又錯在哪裏呢?我怎麼能揭發他,又揭發他什麼呢?那幾天,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痛苦的煎熬。終於,我按照“領導小組”的意見寫了批判稿,在批判鍾惦棐的大會上念了。這件事,我一直深深感到歉疚。二十一年後我與惦棐同誌重逢,他熱情、坦蕩如故,談笑風生,絕口不提這段往事。也許他完全忘了,我也至今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道歉的話。說什麼呢?即便說上千萬句,又能消除我心中長久而深重的負疚之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