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另一個地方,我認識了一位業務上很精通、能幹的女知識分子。五十歲了,人雖半老,風韻猶存,可以想象年輕時會有不少人追求她的。她和我談到她當前最大的包袱是兒子的工作問題。她兒子在街道上當泥瓦工,快三十了,找不到對象。她丈夫是個和她一樣沒有門路的知識分子。我問她:“當年你為什麼沒有找一個領導幹部?”她不無感慨地說:“咳,不就是相信了你們作家寫的愛情嗎?”這個人的境遇實在更平常了,我的周圍到處有這樣的朋友。
但是不知怎麼的,我把這兩位年齡相仿的女同誌擺到一起來思考她們的命運時,我眼前好像模模糊糊地出現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她好像向我娓娓傾訴自己的生平。我越聽越感到她的麵貌清晰起來,仿佛成了我年輕時就非常熟悉的老朋友。這就是後來作品中的傅玉潔。
所以,說這兩篇小說是編的,一點也不冤枉。
其實,小說離不開編,離不開虛構。不編,不虛構就不成其為小說。
我自己明白,我是個最不善於編故事的人。我的每一篇小說都寫得非常吃力,可能與此有關。我也和許多青年作者一樣,常希望碰到一個模特兒,給我講一段他(或她)的事兒,又生動有趣,又極有意義,我隻要記錄下來略加整理就成了小說。可惜,這樣的事情不能說絕對沒有,反正是很少很少的。我從未碰到過。也希望在座諸位不要守株待兔。
相反,往往發生這樣的情況:一件真人真事,聽的時候你很激動,照樣子寫出來,卻索然無味了。或者一件真人真事,非常離奇曲折,寫出來後,人家看了認為不真實。你把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說得一清二楚,他也不相信是真事。
我想,這就是小說為什麼要編、要虛構的道理。但編,虛構,得有個譜。這個譜就是生活。離開了生活,虛構就成了虛假,編就是瞎編,這個譜是很嚴格的。因為你的譜讀者也有,他要以他的生活同你的作品對照的。
比如,我這兩篇小說都涉及了市委書記這樣的領導幹部。我在《記憶》、《舞台》裏,也寫到宣傳部長身份的人物。老實說,如果沒有在十年浩劫中,同許多這樣的“走資派”一起滾過幾年稻草的話,我是絕不敢動筆的。也正因為如此,我筆下的維明和齊副師長,都是值得尊敬的好領導、好同誌。我不願意在他們鼻子上搽一塊白粉。我十分珍惜同他們患難中建立的友誼。更重要的,如果我略微不慎醜化了他們一點,作品就會失真,或者變味了。讀者就會說:“瞧,又在諷刺領導幹部了,趕時髦,瞎編的!”虛構就成了虛假。同樣的理由,我不能把傅玉潔打扮成聖潔的天使,或者愛神的信徒,讓她清高到底,或對愛情永遠執著地追求。生活中,我們所同情的人,甚至深深地鍾愛的人,不也有這樣那樣的弱點和缺陷嗎?我們某個朋友的悲劇,不也或多或少與他(她)自身的性格和失誤關聯著嗎?而經過挫折或打擊,他們又總會有變化:堅強的會變得軟弱,軟弱的也會變得堅強嗎?生活中不會有永遠一塵不染、一成不變的人。“未亡人”周良蕙呢,我也不認為她有多麼了不起。我尤其不敢對她努力爭取的未來打什麼保票。我甚至擔心,她即使衝破種種壓力與郵遞員結了婚,說不定哪一天會給她的亡夫寫第二封、第三封信來訴苦。他們畢竟不能像我們有些電影中——請電影劇本作者原諒——所描寫的:碰上不如意的事,想調到哪兒就能調走的呀!
總之,小說離不開虛構,虛構離不開生活。虛構的目的,就是為了使作品真實——比生活的真實更真實。
(原載《鍾山》198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