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不斷的紅絲線
張 弦
司機輕輕地一按喇叭,莊嚴的鐵門打開了。於是,車輪就沙沙地滾動在兩旁有整齊的冬青的、潔淨的水泥路麵上。繞過花壇,在一座精巧的小樓前,轎車停了下來。這小樓同相鄰的幾幢一樣,深隱在法國梧桐的濃陰之中。月光在它褐色的牆和紅色的尖頂上,投下昏黃的斑點。
“到了,”司機轉過頭來禮貌地笑笑,就下車去撳電鈴。坐在後座的傅玉潔撥弄著把手,好半天開不了門。司機忙從外麵把車門開了,“注意碰頭,”他微笑地關照這位顯然對轎車很陌生的女客。傅玉潔不禁紅了臉,掩飾地掏出手絹來擦了擦汗。一麵環顧四周,詫異地想:自己在N市住了多年,竟不知道還有這樣個幽靜的所在。
“是小傅來了嗎?啊,啊……”落地玻璃門裏閃出一個胖胖的女人的身影,她幾乎是跳躍著下了台階,“嗨,小傅呀小傅!咱們多少年不見了?……”
“二十六七年啦,馬大姐!”傅玉潔迎上前去。兩個女人都等不及看清對方的麵容,就急切地摟在一起了。多年沒有聽到過“小傅”這親切的喊聲,沒有承受過熱烈的友愛的擁抱,悲涼的淚水刹那間湧滿了傅玉潔的眼眶……
少女時代的傅玉潔,是多麼無憂無慮嗬!一踏入大學校門,她立刻被火熱的學生運動吸引住了。演講,罷課,抗議,遊行,營火會上朗誦艾青的《火把》,手挽手高唱“兄弟們向自由向太陽”……這一切,對於她這個剛離開沉悶的教會女中、充滿幻想和冒險精神的十七歲的姑娘來說,是多麼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嗬!她參加了民主青年同盟的外圍組織“青草社”,把革命看得像演戲那樣簡單而有趣。槐花飄香的時節,解放軍進了城。“青草社”空前地活躍起來。秧歌,腰鼓,慰問,聯歡,化裝表演《朱大嫂送雞蛋》,三百人大聯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哪一項也少不了傅玉潔這個主角。她拋開了書本,心兒早已長了翅膀。她要飛,飛出狹窄的校園,到“真正的”革命天地去翱翔!
參軍的熱潮果然如願地到來了。傅玉潔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連夜寫了封像電報似的簡短明確的信給她父親——一家私營銀行的股東兼襄理:“我要走自己的路。”這句話的語尾,用了三個驚歎號以表示她不可動搖的決心。她扔掉了一切與革命軍人不相容的衣服、書籍、化妝品,把緞麵被子送給了看校門的老工友,將剩餘的零用錢請“青草社”的同人吃了頓西餐,步履矯健,投入部隊文工團的行列。
然而,為時不久,苦惱就降臨了。不是由於艱苦的行軍,迎著寒風在土台子上演戲;也並非因為生活會上嚴格得近於苛責的批評。對於傅玉潔她們來說,這些都是樂於接受的光榮考驗。一句首長關懷的話,一杯老鄉們慰問的清茶,都足以使她們激動得落淚,辛苦、勞累和委屈都頓時煙消雲散。使這些女文工團員們苦惱的是另一回事:部隊接管了A市之後,組織上考慮到幾位年齡較大的幹部的婚姻問題,派人在她們中間做些工作。
當組織股長馬秀花對傅玉潔直截了當地說,齊副師長“相中了”她時,小傅一呆,驚慌地哭了起來。
“嗨!哭個啥?革命軍人嘛!……難為情?怕醜!嗨,光明正大的事兒嘛!”馬秀花嚴肅地說。她也是學生出身,上過一年初中,兩年前參的軍。參軍不久就同吳政委結了婚,此刻,她以老大姐的口氣開導說:
“老齊作戰勇敢、堅決,立過兩次二等功——這你是知道的。今年三十三歲,年紀是大了點。可你想想,他二十歲上參加了部隊,打鬼子,打老蔣,把青春都獻給革命啦!咱還能嫌人家老嗎?嫌他沒文化,就更不該啦!舊社會念得起書的都是啥出身?他沒文化,正說明苦大仇深,立場堅定。再說,要不是人家出生入死解放了咱們,咱文化再高還不是替反動派賣命?……”
小傅的頭垂到胸前,兩手搓揉著手絹。
“嫌老齊長相不俊?小傅,對這個問題,也要有正確的觀點。什麼美,什麼醜,不同階級有不同的看法。他臉黑,那是風吹的,日頭曬的,戰火硝煙熏的!咱無產階級看來,就是美!那些地主、資本家用勞苦大眾的血汗養得白白胖胖的,才最醜不過的啦!小傅,我知道你們知識分子,講究個什麼愛呀情呀的,其實呀,都是些小資產階級的調調兒!毛主席早就講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個人愛啥,恨啥,都是他的立場、觀點所決定的。小傅呀,在這些問題上,你要很好地克服小資產階級思想哪!……”
聽完馬股長的話,傅玉潔跑回宿舍,就蒙上被子啜泣起來。齊副師長是個好領導,性格開朗、爽直。對下級要求嚴格又和藹可親。一次她們去郊區演出,忽然變了天,刮起了大風。齊副師長立刻命令警衛員趕著馬車送去棉大衣,又叫夥房準備酸辣湯。一直等她們回來,喝了湯,額頭上出現了汗珠,他才放心地回去休息。傅玉潔對他是十分尊敬的,但從來沒有想過要同自己的命運結合到一起。事情來得如此突然,方式本身又與傅玉潔這樣的知識分子、這樣性格的姑娘想象中的戀愛如此相悖,實在使她無法接受。一想到他那粗壯的胳膊要摟住自己的肩,他那黝黑的臉要貼近自己的麵頰時,傅玉潔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不,不行!不行!……但她又立即意識到,這正表明自己的思想感情有問題。她冷靜地追索,自己頭腦裏的愛情觀是些什麼呢?無非是一見鍾情、卿卿我我、生死不渝等資產階級文藝作品中的羅曼蒂克那一套。現在自己是個光榮的革命戰士了,還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思想要徹底工農化。那些小資情調不堅決拋棄怎麼行呢?她又想,齊副師長這樣的革命幹部,身上有多少值得學習的優秀品質!同他一起生活一定能得到很多幫助的。退一步想,就算是犧牲吧,像自己這樣出身於資本家家庭的學生兵,為一個全心全意獻身於解放事業的領導同誌付出犧牲,不也是光榮的、有價值的嗎?……她蜷縮在被窩裏,哭哭想想,用幾個月來所接受的全部革命道理,同自己作痛苦的鬥爭。
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和自己的矛盾心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同房間的汪婉芬。小汪是她大學裏的同學,大她兩歲。不如她活潑、漂亮,但顯得比她老成持重。胖乎乎的小圓臉上,常帶著嫻靜的微笑。這位平時挺有主見的姑娘,一聽這事也慌了神。合計了半天,她說:“你不妨先同齊副師長接觸一下,談一談,再說。”
這次單獨談話,安排在齊副師長的辦公室兼臥室裏。窗外,不停地有人探頭探腦,嘻嘻哈哈。傅玉潔低頭坐著,心慌意亂。老齊拿他的掉了瓷的茶缸,涮了又涮,給她倒了杯開水。又在抽屜裏翻了半天,捧出一大把紅棗、核桃來,擱在她麵前。然後就憨厚地咧著嘴朝她笑。“小傅,咱們都是革命同誌,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提嘛!”“你有什麼看法和要求,大膽地講嘛!”半個鍾頭,他說來說去就這麼兩句話。
回到宿舍,汪婉芬忙問:“怎麼樣?”傅玉潔苦笑地說了聲:“還好。”“阿彌陀佛,但願你同他能成!”小汪歎了口氣說,“剛才馬股長來對我講,要是小傅不願意,小汪你要有個思想準備。我正急得團團轉呢……”
傅玉潔一聽,愣住了。啊,原來是這樣!……她無力地坐在床頭,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晚飯的號聲吹過了半天,她才懶懶地走到夥房,一個人蹲在灶邊數米粒兒。隻聽有人揶揄地笑著說:“恭喜呀!”原來是宣傳股的幹事蘇駿。
蘇駿原是大學中文係的學生,能說會寫,出色的宣傳人材。長得高高的個兒,白淨的臉,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但傅玉潔她們都不喜歡他。他經常愛發議論、提意見,講幾句尖酸的怪話。生活會上老挨批評。在追求進步的女戰士們看來,他是個典型的落後分子。傅玉潔一見是他,捧起碗就走。蘇駿卻跟在她後邊,自言自語地說:“我想不通!不是總批評我們是小資產階級嗎?那為什麼他們老革命不愛農村的無產階級姑娘,偏要找小資產階級小姐呢?不是總講感情是有階級性的嗎?那他們這種感情又是哪個階級的呢?……”
傅玉潔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論調,心中一驚,覺得蘇駿也太大膽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銳和尖刻。這幾句話一下子道破了她苦惱深處的症結,同時也給了她一種反抗的力量。馬秀花的以及她自己好不容易武裝起來的新戀愛觀,就在這一刻破了產。對,不幹!拒絕這門討厭的婚事!就拿這幾句反詰馬秀花!……
“嗨,到處打聽,到處打聽!省教育廳,市教育局,都居然不知道有個傅玉潔!笑話!”馬秀花親切地挾著她的胳膊進了客廳,“老吳調到這兒來了,年初正式任命的。你不知道?嗨,你還和當年一樣,不關心報紙……”
柔和的燈光下,馬秀花從容地打量了她的老部下,讚歎地說:“你不見老,一點兒也不見老!主要是沒發胖。女人到了咱們這年歲,最糟的、最壞的、最要命的是發胖。你瞧,”她擺動一下自己的腰,“像水桶啦!係帶兒的鞋早不愛穿啦,隻能穿這種‘一腳蹬’……噢,快坐,快說說,日子過得怎麼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傅玉潔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多年來,她已經習慣於以矜持的、若無其事的微笑來回答人們的關懷和問候了。而正因為如此,那笑容所掩飾不盡的無言的淒苦,就顯得格外深沉,格外令人同情。
不過,無論如何,她得承認自己曾有過美好的歲月。盡管它是那麼短暫,那麼遙遠,又那麼使她悵惘……
離開部隊之後,經過俄語師資班的學習,傅玉潔充滿信心地登上了N市三十八中的講台。樸素而入時的衣著,秀麗而莊重的儀表,傲岸而灑脫的風度,再加上流暢、悅耳、宛如小溪出澗似的語音,使所有的學生和前來旁聽的同事們折服了。一課結束大家竟情不自禁地鼓了掌。傅玉潔羞澀地用俄語說了聲“謝謝大家”,低著頭走出教室,興奮得連點名冊也忘在了桌上。
“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背後。一回頭,她驚喜地喊:“喲,蘇駿!你怎麼來了?”
蘇駿也轉了業,分配到報社當編輯。他遞給小傅一張省報副刊的清樣,“這是我的第一仗,可遠遠比不上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