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亡 人
張 弦
親愛的維明:
分別已經整整十二年了。今天就是那個分手的日子。十二年來,我寫過一封又一封的信。明明知道你已經永遠不可能看到的了,還常常忍不住要寫。要知道,對於孤寂的人,對於思念的人,寫信是一種安慰,一種寄托,一種心靈的滿足。當我麵對潔白的信紙,用筆尖梳理我紛亂的思緒的時候,你就來到我的眼前,我的身邊。我摟著你,在你耳旁傾訴那隻有對丈夫才說得出口的最隱秘的感情……嗬,親愛的維明!隻有你才了解我是個多麼柔弱的女人!
今夜,月色朦朧,米蘭的幽香在窗前輕輕浮動。一切又和十二年前一樣。我清晰地記得:你緩緩地整好衣領,緩緩地拎起旅行包,走到門邊,你站住了,像在思索忘記了什麼。是的,你忘記去吻別蘭蘭和望望。也許,你不願驚醒他們,不願意讓孩子們知道爸爸走了,爸爸那樣屈辱地跟著兩個不三不四的人走了。當時我很鎮靜,默默送你下樓,送你出了院子,默默望著那輛北京吉普消失在朦朧月色的盡頭。但當我回轉身,看見窗戶的玻璃上貼著兩張驚慌的、變了形的小臉兒時,我的淚水就再也忍不住了……
蘭蘭現在已是個熟練的車工了。一年前就瞞著我陷入了熱戀之中。對象就是你老戰友老史的二兒子,市話劇團很有前途的青年演員。兩人正忙碌著籌建小家庭。望望是前天走的。他考取了清華,總分為本市第三名。你一定能想象得出他仰著臉那洋洋得意的神情。這些天,他匆匆忙忙,跑來跑去。向叔叔伯伯們報喜,草草完成他的自畫像留給姐姐作紀念,安慰那個落了榜的、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同學,把高考參考書一本不缺地送給她……是啊,孩子們已經羽毛豐滿,他們要離開狹窄的老窩。晴朗的藍天等待他們飛翔。他們顧不上或者根本沒有想到要去安慰守在舊窠裏的孤獨的老鳥。當蘭蘭爽朗地聲稱她“個人問題”已經“定了”的時候,當望望裝出老練的旅行家姿態,把帆布箱塞到列車行李架上的時候,他們都奇怪媽媽為什麼落淚。他們怎麼能理解媽媽的心啊!
我的心隻有你理解,親愛的維明,隻有你。而現在,還有一個理解我的人,那就是他!
哦,我應該先告訴你,他是誰。正是為了這個,我才給你寫這封信的呢!
此刻,你的遺像就在我麵前。隔著玻璃,你微笑著,溫和地望著我。我總覺得這微笑裏含著諷刺,使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內疚。親愛的維明,是我錯了嗎?是我不應該嗎?告訴我,不要用市委書記對部下的腔調,也不要以丈夫對妻子的語氣。維明,作為朋友、同誌,請告訴我,你的心情,你的想法,你的主意……
你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裏,他是不存在的。你在為這個二十五萬——後來是四十萬——人口的城市忙碌著。工業、農業、財貿,會議、決定、蹲點……你幾乎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的家,關心你年輕的妻子。像他這樣個普通公民,在你心中是沒有位置的。要說有,那就是二十五萬或者四十萬分之一,微小得接近於零!
維明!還記得我和你是怎樣見麵相識的嗎?還記得在1954年迎新舞會上,李院長把我這個十九歲的護士學校畢業生拉到你麵前時,我那羞怯的神情嗎?還記得你邁著笨拙的舞步時,我的手在你寬大的掌握之中不住地顫抖嗎?……
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麵,就全然兩樣了。我幾乎沒有覺察他的到來。
“周良蕙同誌,……您的信。”想必他敲過門,想必我答應了一聲。但我沒有覺得,我正沉浸在焦慮和思念之中。他低聲說了一句,生怕打擾了我,把信放在門邊的桌子上,輕輕地走了。我轉身時,隻見一個綠色的背影。
他送來的正是你的信。你被帶走後第一封、也是你一生中最後的一封信。信上,你寫了多少如今想來是多麼可笑的話呀!什麼“要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經受考驗”啦,什麼“造反派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啦,還抄了大段大段的語錄,一筆不苟。隻有最後那一句話,打動了我,並從此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那就是:“你要堅強!”
對,我要堅強!蘭蘭十二,望望八歲,他們需要堅強的母親。我們的家,需要堅強的主婦。前途莫測的你,需要同舟共濟的、堅強的妻子。暫時混亂的、渙散的黨,需要堅強的成員……我要堅強,一定!眼淚就在這一刻幹了,我挺起身來迎接每一個苦難的日子。直到今天,已經十二年了。親愛的維明!
我望眼欲穿地等你的信,也就望眼欲穿地盼著他的到來。這時,我才知道“綠衣人”這個詩人筆下的詞兒,有多麼崇高、偉大。但這個綠衣人總使我失望。他每天準十點半到來,照例輕輕敲門,並不進屋,把經常印著巨幅像片和套紅大字標題的當天報紙放在門邊的桌上。每當他的視線接觸到我期待的眼神時,便愧疚地垂下頭。好像沒有信是他的過失。
終於有一天,他不到十點就來了,急匆匆進了房間,興奮得臉色通紅。我激動地接過信,但那是楊麗麗的筆跡——還記得我最要好的護校同學嗎?那個身材苗條、為了愛情甘願從省會調到山區的漂亮姑娘——她熱烈地向我問好,勸我不要過於焦慮,“大書記的解放”指日可待。還邀請我到她的“平靜的小縣城”去散散心……我一定是露出了笑意。因為他站在門口,並沒有走,像得到很大的安慰似地微笑了,露出兩顆討人喜歡的虎牙。
“謝謝你,請進來坐一會兒吧!”我說。
他搖搖頭,走了。
但他那微笑卻留下了。
啊,微笑!在“紅色恐怖”籠罩的年代,在人與人之間都不得不蒙上橡膠薄膜假麵的歲月,在我這個書記夫人一夜間淪為“叛徒臭老婆”的日子裏,真誠、友善的微笑是多麼可貴、多麼可親啊!
直到今天,真誠友善的微笑也不是在每個朋友臉上都恢複了。我們未來的親家老史的微笑,近來常常使我窒息……
親愛的維明!我記得你最初的微笑。它是充滿自信和富於魅力的。當李院長悄悄告訴我,你是市委最年輕最能幹的副書記,才三十五歲,妻子不久前病故,至今還單身一人的時候,我立即敏感到你的微笑裏隱藏著什麼感情。但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審視,甚至來不及猶豫,你就老練地、輕而易舉地征服了我。如同頑皮的孩子征服一匹柔弱的小貓。我們隻戀愛了——如果也可以說是戀愛的話——三個月,婚禮就安排停當了。而你,後來還取笑地說:“怎麼,三個月還嫌少嗎?”
哦,我和他的感情,卻經曆了多麼漫長的淒苦的歲月!
你去世的第二年,蘭蘭下了農村。她很懂事,很精明。混亂的年代催她早熟了。但她畢竟還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孩子呀!我讀著她寄自農村的第一封信時,幾乎哭出聲來。
“蘭蘭怎麼樣?想家吧?需要點什麼?要不,您這就給她回封信吧!或者寄個包裹?我帶走。可以趕上今天的郵班的……”
他焦灼地注視著我。站在一旁,搓著手。不知道怎樣才能給我一點幫助……
維明,你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神情。你給我的幫助完全是另一種方式。結婚前一個月,我的入黨申請就被通過了。懷了蘭蘭,就把我調出病房,到秘書科管文件。以後到了宣傳部,從幹事升為副科長。第一期“四清”結束,我被任命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我一向要強,工作兢兢業業,時刻怕丟你的臉。我天真地認為這樣的提拔是自己努力的結果。直到1965年我去醫院住院,遇見我同班同學小張——她仍是個值班護士,而且彬彬有禮地稱我為“周主任”——時,我才強烈地意識到,我地位的改變,正合一句古話,叫“夫貴妻榮”!
“別胡扯啦!”你一定會不滿意地拉長了腔調,“這是幫助你進步嘛!”是的,在政治上你對我要求很嚴,常常告訴我上級的精神、意圖,教導我怎樣避免犯錯誤。“就僅僅這一些?”是的,不止這些。你還是一個好丈夫:知道我愛花,你叫花匠師傅送來了米蘭;知道我愛書,你讓書店按時拿新書來給我挑;知道我愛美,你同意我買幾件經過慎重考慮和選擇的衣裳;你還知道我愛你,常常抽出時間來同我親熱,給我以丈夫的溫存和愛撫……你把這一切都說成是愛。可是,這樣的愛是多麼不平等啊!它隻不過是居高臨下的一種恩賜罷了!
第一次跟你去參加宴會造成的小小的不快,使我終身難忘。在蒞臨本市的省委書記和他的夫人麵前,我確實惶恐不安,手足無措。輪到我敬酒時,我不會講得體的恭維話而顯得窘迫和笨拙。夫人們竊竊議論起來,因為我是“小護士”出身,投來了鄙夷的眼色。我如坐針氈,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出這華麗的大廳。當我求助地望著你時,你卻故意轉過臉去。那神情分明在斥責我:“小家子氣!”
這一夜,我偷偷地哭了。恨自己給你丟了臉!以後,我努力地學著同那些躊躇滿誌的、處處流露出優越感的夫人們周旋。盡管在心裏,我是那樣厭惡她們。於是,你滿意地誇我“進步了”。這當然是你幫助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