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這陌生的城市,兩個戰友自然而然地接近起來。不久,他們就驚喜地發現彼此有著這麼多的共同愛好。不論是舒曼的《夢幻曲》,還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都使他們如醉如癡。從此,柳絮飛舞的小徑,荷香彌漫的遊艇,黃葉飄零的園林,就少不了他倆的蹤影。大雪紛飛的假日,如果沒有賞梅的豪興,便圍著炭盆,一個用渾厚的低音朗誦《葉甫蓋尼·奧涅金》,一個織著毛衣,不時發出柔聲的歎息……所有在部隊受到批評、也為他們自己所力圖拋棄的知識分子的情調,現在都複蘇了,萌發了,像發了酵的麵團,不斷地膨脹起來,供他們盡情地享用。三年之後,他們決定中斷關於“結婚是不是愛情的墳墓”的無休止的討論,懷著甜蜜的遐想布置起新房來。
新婚之夜,深情的、柔和的月光照到床前,蘇駿關了燈,放起那張他千方百計買到的德累斯頓交響樂團演奏的《命運交響曲》。“潔,你聽,你聽!這是命運之神在叩門……”他緊緊擁抱著美麗的新娘說,“他敲得多麼溫柔,多麼熱烈嗬!”
傅玉潔不由得想起馬秀花同她談話的那個夜晚。那不是命運之神第一次來敲她的門嗎?聲音卻那麼冷漠,那麼粗暴!哦,幸而沒有將門打開!她把頭深深埋在蘇駿的懷裏,任憑欣慰的淚水流個痛快!……
“喝咖啡吧,小傅!”烏光閃亮的福建漆盤伸到她的麵前。端盤子的是一位身材苗條、漂亮得令人炫目的姑娘。馬秀花介紹說:“我的媳婦,文工團員。”小美人彬彬有禮地喊了聲“傅阿姨”,便退在一旁。
“聽到你們結婚的消息,我們都議論開了。說實話,都不讚成!你準是被蘇駿的甜言蜜語迷住了。那小子在部隊的表現,誰不知道?後來他成了右派,誰也不覺得奇怪。隻是都為你惋惜。老齊連連歎氣,小汪還流了淚。老吳說,這小子老愛犯自由主義,上哪兒也躲不掉這頂帽子!……”
傅玉潔默默凝視著腳前的地毯。那上麵橙黃色的雞心花紋,倒過來看像隻桃子,又像是一根絞索。蘇駿那張驚慌而悔恨的臉,隱隱地出現在絞索之中……
“潔,你還記得嗎?在部隊時,齊副師長追求你,我就發表過錯誤的議論嗬!幫我想想,原話是怎麼說的?……唉,我的反黨思想是早已露出根苗的啊!”汗水流過麵頰,和眼淚彙合,急速地滾落在他的檢討書上。那上麵寫著的標題是:“惡毒攻擊老幹部”……
“我真不懂,當時你為什麼不離婚?嗯?”馬秀花憤憤地搓著手。
“我糊塗。”傅玉潔呷了一口咖啡,爽快地承認,“我把愛情看得太重……”
“愛情,愛情!小傅呀,資產階級那一套害苦了你嗬!我早就勸過你,罵過你!你聽嗎?要能聽進去一點點,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地步!”
“再說,我們已經有了個女兒。”
“孩子是革命的後代嘛,又不是他蘇駿的私有財產!”她不滿地搖著頭。轉臉輕聲地問那小美人,“我的藥熬了沒有?把煤氣開小點兒……”又歎息著說:“嗨!那時我常和小汪在一起叨念著你——小汪也剛生下老二,長得跟老齊甭提有多像了——不知道你的日子怎麼過:一個人帶著孩子,等他……”
等待是痛苦的,但又不僅僅隻是痛苦嗬!等待就是希望,而有希望不就有力量麼?是的,蘇駿無疑會自覺地改造世界觀,會很快摘掉帽子,會精神振奮地從農村回來。於是他又成了同誌,成了革命隊伍裏的一員。於是,過去的一切,便隨之而回來了——不是簡單的恢複,而是比過去更高,更美,更富於革命氣息。是的,有了挫折,生活才能更加奮發,更加充實;經過波折,愛情才會更加濃鬱,更加深沉;栽了跟鬥,蘇駿一定會更聰明、更堅強、更革命。是的,他們將帶著左英——蘇駿給女兒起的名字,他恨透了“右”字——坐在往日常坐的公園那張長椅上,談論“超英趕美”的大好形勢;或者圍著炭盆朗讀高爾基的《海燕之歌》,聽《黃河大合唱》……傅玉潔素有的浪漫主義情調就這樣同“壞事能變好事”的哲學思想自然地結合在一起了。完全不同於無可奈何的自慰,而是閃爍著光輝的遐想,在鼓舞著她。她一如既往地高傲地昂著頭走進課堂,興致勃勃地參加土高爐會戰,帶領學生沿途高歌《社會主義好》去割“衛星田”的水稻……她無需任何同情。當她發現人們投來詫異的目光裏不無欽佩的意味時,她十分快慰。她為自己的堅強而感動、而自豪。
終於,蘇駿摘掉帽子回來了。但出乎傅玉潔意料之外的是:報社不再用他。照顧夫妻關係,調他到了三十八中。學校又聲稱:不能當教師。安排他當了總務。總務本來是個不受尊重的工作,來了個摘帽右派,跑腿打雜,接電話,拉板車,以至給書記、校長買米買煤之類的差事,便自然落到了蘇駿的身上。
使傅玉潔最失望的是蘇駿自己。他變了:修長的身材傴僂了;眼睛裏再沒有笑意和神采,變得憂鬱而迷惘;瀟灑的風度不見了,開朗的性格不見了,精辟而風趣的言談不見了。他按時聽中央台的新聞廣播,專注地讀省報社論。擔心地尋找著有什麼搞運動的跡象。偶或發現一兩條與他毫不相幹的消息,例如某地破獲一起反革命謀殺案,或者某劇團演出了壞戲受到批評,便立刻忐忑不安,憂心忡忡。好像馬上就會掀起一股階級鬥爭的風暴,並不可避免地要擴大到自己的頭上。在學校,他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到家裏,他常常呆滯地坐在一旁,好像掉了魂兒。傅玉潔偶爾發幾句牢騷,他就急忙跳起來掩上門,“人家聽見!你少說兩句好不好?”傅玉潔有時想聽聽音樂,剛放上唱片,他總是馬上取下來,“算了算了,聽聽廣播裏的革命歌曲吧!”
最使傅玉潔受不了的,是一次學校副書記的兒子打了左英,那位不講理的夫人反而鬧上門來,罵出“我們的屁股比你臉還幹淨”這樣難聽的話。蘇駿居然忙不迭地賠不是。“幹嘛這樣低三下四?幹嘛這樣窩囊?你還有沒有一點尊嚴?……”傅玉潔把氣全出到他的頭上。倔強的小左英也抽泣個不停。蘇駿悶聲不響,半天,才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倒不如戴著帽子的時候呢!那時,總還有個希望。如今這頂‘摘帽右派’的帽子,永遠摘不掉啦!”
這句話使傅玉潔想了很久。不知道應該同情,應當勸慰,還是應當責備他。
新的學期開始,學校停止了俄語課,改教英語。傅玉潔在教會女中是受過嚴格的英語教育的,大學裏她又上的是英文係。無需準備,就可以開課。教育局組織了青年教師進修班,到三十八中來請她輔導。一向注重衣著、儀態和教學風度的傅玉潔,毫不費力地取得了成功。“您的發音準確極了!”“悠揚動聽,簡直是音樂!”下了課,青年教師們圍著她讚歎不已。傅玉潔講了幾句得體的表示謙虛的話,心中自然不免暗自高興。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羞澀的、易於激動的姑娘了,但對於自己的才華和勞動所贏得的敬重,比起當年來,卻更值得她的珍視。
偏偏就在他們穿過校園向辦公室走去的時候,蘇駿拉著一板車煤球,汗流浹背地過來,廚房那邊一個炊事員還在朝他罵娘。認識蘇駿的教師忍不住低低地說了一句,立刻一片竊竊的驚詫聲、追問聲、歎息聲,蒼蠅似地嗡嗡個不停。傅玉潔猶如被人當眾打了記耳光,臉色蒼白,快步逃開了。
“也許他說得對:現在還不如當時!”她躑躅在回家的路上,思緒紛亂地想,“當時我過得充實,因為我懷著希望。當然,現在想來是虛妄的。但如果他不把嚴酷的現實帶到我生活裏來,我並不知道這虛妄,那麼我依然可以充實地過下去……”
回到家裏,夜色已濃,左英已經睡了。隻見桌上擺著四隻冷盤,杯中斟滿了酒。蘇駿笑吟吟地從廚房出來,“潔,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十周年啦,我們倆……”他發現妻子陰沉的臉色,便沒有再說下去。
傅玉潔疲倦地坐下來,沉默半晌,突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蘇駿吃驚地望著她,“你……怎麼啦?”她仍然不說話,連菜也不夾一筷。
“你以為我是真的高興嗎?我隻希望你回憶一下往日的歡樂,暫時……擺脫一下。”蘇駿垂下頭,沮喪地咕噥著,“唉!……城市的四清運動已經開始試點了。很快,由點到麵……聽說,要按思想劃成分。”他也飲盡了酒,長歎一聲,“真不如當時一死了之,如今,連自殺的勇氣也沒有啦!”
往常如聽到這樣的話,傅玉潔多少會有點酸楚。此刻一股無名的怒火正在她胸中燃燒,忍不住反唇相譏:“不必用死來威脅我!要死,我們分開再死!”話一出口,淚水就湧了上來,她連忙奔進房裏,躺在床上,大聲地哭了。
“潔,你怎麼啦?你在說什麼呀?”蘇駿驚慌失措地跟了進來,“一切都怪我,都怪我!你可千萬別那樣!……潔,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隻有你!你要再拋棄了我,我就完了!全完了!……求求你,潔!”他哭著,哀求著,驀地跪倒在床前。
正是這一跪,把傅玉潔對丈夫最後一點眷戀擊碎了。假如蘇駿敢於說:“我不牽累你,離婚吧!”那麼,至少他還不失是個具有自尊心的男子,他還保存著一點當年的氣概,因而還值得他驕傲的妻子為他繼續付出犧牲。然而他下跪了。他的尊嚴已經垮了,精神的支柱已經垮了。他已經鄙視他自己。他隻能乞求妻子的憐憫!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可愛之處?
夜深了,傅玉潔擁衣坐著。清冷的、蒼白的月光照到床前。十年前的新婚之夜,仿佛就在昨日。然而,愛情在哪裏?溫存的擁抱和醉人的甜吻在哪裏?堅定的等待和犧牲的自豪感在哪裏?嗬!在今天的現實麵前,這一切都如煙似霧,虛無縹緲!命運之神你叩開了門,就是為了給我送來這空虛、失望的歲月嗎?而這樣的歲月又何時才是盡頭呢?
其實,盡頭並不遙遠。紅衛兵的光臨,抄走了他們所有的文藝書籍,砸碎了全部唱片。當那張德累斯頓交響樂團演奏的《命運交響曲》摔到地上時,傅玉潔蘇駿同時閉上了眼睛。它好像非常的脆弱,“啪”的一聲,就分成了兩爿。
“在唱機上平靜地轉動時,它的旋律是多麼美妙感人嗬!”第二天,傅玉潔在收拾唱片的殘骸時,不勝惋惜地想。但隨即又漠然了,半小時前,她在蘇駿起草的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字。此刻,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