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亡 人(3 / 3)

她幾乎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麼苗條、漂亮、爽朗。她熱情的擁抱頓時驅散了我心頭的不快,多麼盼望有個知心朋友聽我一傾衷曲嗬!

“怎麼?還在當寡婦?打算掙個貞節牌坊呢,還是心如古井了?”她親昵地端詳了我。“不老,你並不老嗬!犯不著那麼傻。良蕙!當初你不是最聰明的嗎?我們都沉醉在五十年代的傳統觀念裏,幻想著純潔的、真誠的愛情,你卻悄悄地嫁了個大書記!嗨,那時我們還好一陣議論你呢!後來想想,你聰明,你做得對。”

“不,不!麗麗,”我急忙分辯,“當時我相信,今天我仍然相信:純潔的真誠的愛情是存在的!”

“得啦!”她譏諷地一笑,“我可看透了。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個錢也不值!……”

“怎麼?你和你那位一見鍾情的小醫生鬧別扭了?”

“離了!孩子歸他。趁著還不太老,我另找了一個。”

我吃了一驚。這時,窗外傳來小轎車的聲音,接著是司機恭敬地喊:“老楊同誌!……”

“來了,來了!”她瞥一眼腕上的小金表,“我得走了,老頭子一刻也離不開我。哦,有事給我掛長途:省軍區總機轉王副政委家。良蕙,想開點!別老悶在家裏,到省城來散散心!我的家比你們市的賓館舒服多了!”她拎起華麗的手提包,一扭身,急匆匆地走了。乳白色的高跟鞋發出怡然自得的響聲。下樓時,她摟著我的肩說:“他比我大整二十,大女兒跟我同年。老頭子身體可壯實啦……”眼珠一轉,又湊到我耳邊,講了兩個生理學方麵的拉丁語專用詞,便哈哈大笑起來。

我飛紅了臉,一點也笑不出來。我直想哭。我真懷疑,那熟練地鑽進小轎車的,是不是我的老同學楊麗麗的背影!

告訴你,維明!老史找我談話的第二天,我的羅曼史就成了市委大樓的頭條新聞。飛快地在走廊、食堂、廁所、辦公室、甚至討論“實踐標準”的會場上流傳。從耳朵到嘴巴、再從嘴巴到耳朵這短短的距離中,新的情節不斷被繪聲繪色地創造出來。正當的愛情變成了不堪入耳的穢聞。那天我走過婦聯門口,裏麵正大聲議論著“那個騷女人”,笑得最響的就是那位自稱“代表全市婦女”的主任!

組織部對此事的反應是迅速的。找我談了話,說是考慮到“維明書記”在全市人民中的威望,要安排我擔任市政協第十一位副主席(不知道是不是老史的主意,但他一定是讚成的)。很明顯,他們認為我繼續在市委工作將有損於這幢大樓的尊嚴了。他們對這個問題的敏銳、關切和果斷,比起批複一個最明顯的錯案來,至少要超過三十倍!

不過,十年浩劫畢竟並沒有白過。被公開辱罵為“叛徒的臭老婆”我都挺了過來,背後那些嘁嘁喳喳的誹謗還有什麼受不了的嗎?恰恰相反,流言、非議和壓力對於我和他的愛情來說,正如用酒精來滅火。他來不及聽完我憤懣的敘述就衝到我身邊,把我擁在懷裏,顫抖地說:

“我們結婚吧!……”

“越快越好!”我顫抖地回答。

我們灼熱的嘴唇相遇了。我們滾燙的淚水在緊貼著的麵頰間彙合了。

這是我第二次愛情嗎?不,維明!這是我的初戀。愛情本該如此、也隻能是如此的嗬!

什麼辦公室主任!什麼第十一位副主席!什麼局處級、新房子以及其他等等待遇!包括共產黨員這個光榮的稱號(現在竟痛心地被人叫做“黨票”了!)在內的一切本不應該屬於我、而由於你生前的地位或死後的影響所給予我的恩賜,都請收回去吧!讓我回到卑微的小護士的崗位吧!這隻能使我徹底擺脫“夫貴妻榮”的恥辱枷鎖而還我以獨立的人格、女性的尊嚴和愛情的權利!

我要勇敢地這樣喊。在組織部,在老史麵前!

可是維明!當我未來的婆婆來到我的房中,老淚縱橫地向我傾訴她的難言之隱時,我能喊出什麼來呢?

“周……周主任,我們是一樣的苦命女人嗬!我家境清苦,在女子職業學校讀書時,被一個軍官看中了,做了他的‘小’。解放的那年,他死了,丟下我們孤兒寡婦。過的什麼日子,不用說,您清楚。……承您瞧得起我們,周主任。您的恩情我們母子一輩子感激不盡……您守寡多年。這苦處,我是過來人,我明白嗬!可您已經熬出頭了,兒女都成人了,這就要享福了……我那孩子真不懂事嗬!高不成、低不就,三十大幾了,還是個童男子呢!……他怎麼能高攀您周主任呢?唉,他沒這福分嗬!……”

我望著她銀絲般的白發,默默聽著。我明白,她不願意兒子娶個拖兒帶女的寡婦。寡婦是不潔的。寡婦是不祥的。娶寡婦是不光彩的。——盡管她自己做了三十年不幸的寡婦!

我咬緊嘴唇。我在心裏大聲呼號:“不,不!我是純潔的!我是吉祥的!我要爭取、創造並毫無愧色地享受愛情和幸福!我不要你們那一代寡婦的‘貞節錢’,可敬的老人!”

他們那一代的道德理應死亡了。我不怕!

我怕的是下一代呀!我真怕我親愛的孩子們呀!維明!

蘭蘭以少女的敏感最先覺察到了。多次用疑惑的眼光窺探我。一個晚上,我和他開著房門,各坐在隔著圓桌的兩把椅子上,欣賞著舒伯特的小夜曲,蘭蘭闖了進來。

“已經九點了!”她“啪”地關掉收音機,“您該休息了,媽媽!”

她臉色鐵青,兩眼發出逼人的寒光。

她無禮地趕走了這位她曾親熱地依偎過的叔叔。她早已忘了,正是這位叔叔用自行車送她去醫院,並整夜守在走廊上的臨時病床邊,她的急性肺炎才得以轉危為安;正是這位叔叔把每一個包裹寄給在農村插隊的她,附上他親人般的祝福;用汗涔涔的手把她每封信帶來,連同他真摯的關懷……

現在她和望望都再也不喊他叔叔了,代之以“那家夥”。

流言不可避免地傳進孩子的耳朵。那天我下班回家,聽見望望直著脖子在嚷:

“我絕對不信!媽媽絕對不會這樣不要臉!”

回答他的是蘭蘭的啜泣。

“要是真……真有這樣的事,”望望把稚嫩的指關節捏得作響,“我就同那家夥拚刀子!”

我的心頓時蜷縮了。兩手瑟瑟發抖,扶住門框,半天不敢進屋……

從那天起,蘭蘭一見我就甩給我個怨恨的背影。或者躲進她的房裏,把門關得鐵緊。望望則聲稱為了準備高考,索性住到他同學家去了。

我無言地忍受著孩子們的責備。我不止一次地準備同他們懇切地談談。我要請求他們理解和寬恕他們的母親。母親不阻攔你們追求幸福,可是母親也是活生生的人,也同你們一樣渴望幸福的嗬!我把要說的話咀嚼了幾十遍,但當著他們的麵,我一句也講不出口。我實在鼓不起這份勇氣嗬!我實在是怕呀!……哦,維明!隻消孩子們一滴清淚,就足以澆滅母親熾烈的愛情的火焰;隻消兒女們一聲歎息,就足以吹散母親爭取幸福的決心嗬!

昨天深夜,蘭蘭披頭散發,赤腳奔到我的床邊。著了魔似地撲在我身上,哭喊著:

“媽媽,您究竟是為什麼呀!媽媽!”她兩眼紅腫,使勁搖撼著我,“您是怕沒人養您、陪伴您、照顧您嗎?我們跟您一塊過呀!我們養您、陪伴您、照顧您呀!……好媽媽,您再好好想一想吧!您看,您的女兒馬上都要結婚了,您怎麼能再嫁人哪?您受得了人家的閑話,您女兒、女婿、兒子怎麼做人呀!媽媽,您替我們想一想吧!好媽媽,蘭蘭求求您,求求您啦!答應我們吧!……媽媽,這是女兒最後一次喊您啦,如果您真的要……”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撕裂著我的心……

哦,天哪,天哪!對於一個不幸的未亡人,一個柔弱的中年女性,一個虔誠的愛情的追求者,一個剛剛開始意識到人性的尊嚴的女子,你為什麼如此苛刻、如此殘忍嗬!……

我再也沒有力氣寫下去了。從傍晚起伏在桌上,整整一夜,我寫著,流著苦澀的淚,麵對你的遺像。叫我向誰去訴說這一切呢?隻有你,維明!而你已經永遠不會感知,不會回答。也許正因為你永遠不會感知,不會回答,永遠隻會給我以溫和的微笑,我才敢如此毫無保留地袒露我的靈魂吧!

此刻,晨曦初現,破曉已不遠了。米蘭向我格外殷勤地送來幽香。並非安慰我,隻不過是它迎接光明的天性。那麼我,又將如何迎接我的明天呢?

於是,我又希望在冥冥之中有另一個世界存在。你在那裏能看到我這封紛亂的信。那個世界該不會有市委書記的威嚴和居高臨下的恩賜吧!那麼,以平等的朋友身份答複我吧!我在夢裏等著你的啟示!

良蕙 1978.9.15

1980年11月

(原載《文彙月刊》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