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亡 人(2 / 3)

而他,一個普通公民,一個卑微的綠衣人,他能幫助我什麼呢?送信來,帶信走;還有包裹和彙款;用自行車推著孩子去看病;休假日給我修補房頂……如此而已。一切都太平常了,平常得就像水一樣。然而,在自來水龍頭上嘩嘩流淌著的,和無垠的沙漠中一窪清泉裏湧出來的,難道是同樣平常的水嗎?

僅僅是同情嗎?僅僅是友誼嗎?不,在同情和友誼的深處,閃爍著真誠、善良和美好的火花。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生活的信念。看吧:真誠存在著,善良和美好存在著,那麼真理也一定存在著。不是在背後,而是在我們的前麵!……

親愛的維明!去年秋天,長眠地下的你終於被“落實政策”了。我也隨之而結束了長期“靠邊”無所事事的日子。當我把恢複工作的消息告訴他時,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粲然笑了,露出兩顆虎牙。這天,他破例在我家吃了飯,“為你的新生活,幹杯!”將葡萄酒一飲而盡。臨走時,他凝視著窗前的米蘭,眼神忽然憂傷起來。

哦,米蘭。這不是你叫花匠送來的那盆,它早在你離開人世的那年枯死了。我不忍把枯枝扔掉,常常望著它蠟一般的黃葉出神,好像總有一個春天它們會重新變綠的。這一切,他都注意到了,不,他比我自己更理解我的心。一個春末的夜晚,他捧著一盆青蔥的米蘭,擱在門邊的桌上。“自己栽的……”他微笑著,羞怯地、探詢地望著我,“你……不會拒絕吧?”我感動得不敢看他,生怕不聽話的眼淚會奪眶而出。兩眼隻牢牢地盯住那每一片都充滿了生機的嫩葉……

我回到市委大樓去上班了。這裏的一切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成堆的問題和困難,三倍於此的牢騷、閑談、疏懶和不負責任。我每天帶著深深的苦惱回到家裏。這苦惱裏也包含著我自己還不敢正視的惆悵:不能像過去那樣每天可以見到他了。

這個星期日,我一早就等待著他的到來。我要在不影響他工作的十分鍾或者一刻鍾之內,談談這一星期的種種感受。好不容易,熟悉的自行車鈴響了。“拿報!”一個姑娘的清脆的嗓音,隔著院子喊。

“怎麼?他呢?病了嗎?”我奔下樓去,急切地問。

“我師傅嗎?他跟我調換了郵遞區,送北市區了……”

他不再來了。那真摯的、露出討人喜歡的虎牙的微笑,再也見不到了。

啊,維明!當我淪為“不可接觸的賤民”,掙紮在淒風苦雨之中時,他無聲地給我送來親人的消息,送來溫暖、光明和芳馨。如今,當我恢複了副主任的職稱,當房產處長熱情地要給我分配新房,五金公司經理執拗地送上市場奇缺的蜜蜂牌縫紉機,水產門市部的大組長“順路”捎來了新鮮鮭魚,婦聯主任鄭重地要“代表全市婦女”提名我掛副主任的銜……這時,他,無聲地走開了。

啊,當自來水的龍頭重新接通,兩角錢一立方的、經過沉澱和過濾的水任你盡情享用時,沙漠裏的那一窪清泉,潛入了地層……

我記起我曾問他為什麼還不成家。他苦笑一下:“我出身不好。”

“現在,這不成為問題了。”

“可是,誰會看上一月三十八塊、年齡三十八歲的郵遞員呢?”

當時我安慰他說,人的價值不是以出身、地位和工資來衡量的。像他這樣的好人,總會有個好姑娘會愛上的(我說得很誠懇,但被他譏誚的眼神製止住了)。而現在,我發現,愛上他的不是別的什麼好姑娘,恰恰是我自己!

我是多麼惶恐和慌亂嗬,親愛的維明!我立刻拚命否認,拚命自責。不,不!這不可能!這不現實!這不正常!這不應該!我已經四十三歲了!孩子們都這樣大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是已故的市委書記的妻子!我要珍重自己和亡夫的名節!……我站在你的遺像前,默默地祈求你原諒。

你含笑地望著我。“你要堅強!”你說。

的是,我要堅強。我必須克製自己這種錯誤的感情。我應該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我主動承擔起複查辦公室副主任這副使多少幹部退避三舍的擔子。於是,接待、解答、調查、討論、爭執、同情、生氣、焦灼、催促、責備……充滿了我的生活。我得罪許多上級,許多你的和我的朋友。我用這副擔子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

在重重阻力的複查工作中,老史是我最有力的支持者。他現在仍是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經常在不同的場合讚揚我是個堅強的女性。但總不免要把我和你聯係起來。“她不愧是我們老書記維明同誌的愛人!”這由衷的褒獎使我愧疚。因為隻要有片刻的寧靜,我眼前總會浮現他那露出虎牙的微笑,那淒苦日子裏給我勇氣的微笑。我無力趕走它。

親愛的維明!年輕的時候,我聽人說過寡婦的痛苦。為了排遣空虛和孤寂,她每天晚上把一百枚銅錢拋灑在地上,吹滅了燈,一個一個地摸索著撿起來。直到一個不少裝入錢袋,才精疲力盡地睡去,這樣,當她與人世告別時,她能以一百枚摸得晶亮的銅錢證明自己苦守的高德,而自慰、自豪地死去。

如今,當孩子們不再依戀於母親的懷抱,當朦朧的月色斜照在床頭,米蘭的幽香飄拂在窗前,而寂寞和孤獨噬蝕著我的心靈的時刻,我想起了那個古老的故事。難道要我也關上電燈去摸索那一百個淚血斑斑的“貞節錢”嗎?不!讓那些寡婦自慰而自豪地死去吧!我需要愛情,我需要丈夫——不是遺像,而是活生生的男人!我憤憤地自問:為什麼這不可能,不現實,不正常,不應該?我不是還隻有四十三歲嗎?為什麼共產黨員不以破除反而以恪守封建道德為榮?為什麼要把我的幸福鎖在令人尊敬的骨灰盒裏?

愛情的折磨使我充滿了勇氣。我終於趁調查郵電局一項錯案之便,毫不費力地打聽到了他的住址。周末的傍晚,我洗了頭,換了衣服,在鏡子裏仔細地打量了自己。是的,我並不老。臉頰上甚至還泛出了青春的紅暈……臨走前,我還偷偷地灑了幾滴女兒的香水——啊,原諒我,親愛的維明!我變得多麼不知羞嗬!

我找到了那間他和老母親同住的簡陋的小屋。我不敢看他驚喜的神色,盡力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完全偶然路過,順便看看他。以隨便的口氣問他為什麼不再去我家玩了,問他“個人問題”怎麼還不解決……總之,說了許多傻話,一麵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我知道他的目光注視著我,再逼真的偽裝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坐不住了,匆匆告辭出來。

他送我走上僻靜的小街。初夏的晚風滋潤著我的心,使它變得更加年輕、歡快和敏感了。我期待他說話。隨便他說些什麼,都會令我感動。但他神情抑鬱,一言不發,沉思著。

突然,他苦笑一聲,說:

“怎麼理解你的光臨呢?你現在又是主任了……恩賜嗎?我不需要。”

我怔住了。恩賜!多麼傷人心的字眼呀!難道職位的變化,注定要帶來感情的變質嗎?但我無力辯解,隻呆呆地望著他,隻覺得渾身冰涼。隻覺得頃刻之間,我和他所站立的土地中間裂了縫,迅速地向後移動,形成一條深深的峽穀。

我被誤解了嗎?我受了委屈了嗎?我失望了嗎?……不嗬,維明!對於熱烈地愛著的人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而恰恰是他那男子的矜持,他那人格的尊嚴,猛烈地撞擊著我。他比我所了解的他更值得尊敬、珍貴和傾心!哦,寧肯拋棄最起碼的自尊,我也要打破他的偏見!即使是真正的峽穀,我也要毫不遲疑地勇敢地越過它!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現在他家門口了,家裏沒有人,他一定上班去了。我沮喪地轉回頭。刹那間,一股熟悉的、親切的幽香喚住了我。哦,米蘭!飽吸了露水的細小的花蕊和綠葉,正在向我微笑呢!它那無聲的解釋,是多麼詳細多麼感人嗬!……

維明!我和他終於悄悄地戀愛了。但我們的戀愛是多麼艱難哪!我們不敢公開在馬路上散步,不敢一塊兒去看電影,不敢關上房門談話,甚至不敢在措詞中突破自己設下的防線。不用說,更不敢在被偷走了燈泡的樓梯拐角緊緊地捏一下對方的手了。一切年輕人表達愛情的自由,我們都沒有,都不敢去爭取。我們隻能交換燃燒的眼神,傾聽幸福的心跳……

就這樣,也是不被容許的嗬!

兩個星期以後,老史以閑談的方式向我作了警告。先是對我的處境表示關心,一再誇讚我是個賢妻良母的典型,在局處級幹部中如何受人敬重,如何維護了“維明書記”的威望等等。甚至使用了“保持晚節”之類的自以為俏皮的雙關語。最後,他微笑著說:“有些流言,說有個郵遞員,比你小五歲……當然,純屬謠傳!我相信你……”

他虛偽的、道貌岸然的微笑令我窒息。

維明!記得在我倆的婚禮上,在喪妻的市委副書記同比他小十五歲的小護士的婚禮上,他的微笑是多麼真誠嗬!何止是他,所有的來賓,有誰不認為我倆的結合是美滿良緣呢?

我毫不掩飾我的慍色,沒等老史說完,就站起來走了。下了班,我慢慢地走回家,一路思忖著如何對付他們。沒想到家裏等著個客人:老同學楊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