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眼望江水、田野,沉默了足有一刻鍾,才轉過頭,對薑雄和陳旺道:“我已經跟黃伯說好了,決定留在這兒,養好傷再想報仇的事。明說了吧,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這兩年賺得的錢我都換了銀票,放在堂裏的大梁上,現已全都化成灰了。我暫時不想再回城裏。你倆回去吧,城裏總比這裏好撈錢。說不定你們能重振雄風,發筆大財。”
薑、陳二人一聽,怔了怔。薑雄道:“城哥,我們一齊回去,有可能再打天下,重建金雄堂的!”陳旺也接口道:“城哥,你能夠服眾,大家都聽你的,你又足智多謀,又打得,回去找上原來的那幫兄弟,再幹他一場!”
金城苦笑一下:“多謝兩位看得起我金城,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這回頭部傷得不輕。倒楣的話,可能落下個終身頭痛症;好命的話,也得靜養三幾年,慢慢恢複。鄉間是最適合靜養的地方。”又苦笑了一下,“現在我一天頭痛好幾次,經常還糊糊塗塗,這怎麼能夠帶領其他兄弟打天下?”拍拍兩人肩頭,“仇以後肯定要報的!但不是現在。兩位不必再勸了。”
薑、陳兩人又說了幾句,但見金城留意已決,也不再勸,便當即在江邊租了隻小艇回城。
金城就這樣在下度村住了下來。
黃伯年已七十,孤寡一人,慈祥和善,視金城若子。三個月後,金城拜了他做義父。日常隻幹些鄉間活,想多幹義父也不讓他幹,閑時就練拳,舞棍,讀書,寫字,打棋譜,跟一些村民下下棋,與私塾老先生談古論今,倒也清閑。一直到年底,頭痛症是時緩時烈;第二年,慢慢轉好;到第三年,基本上好了,便想回省城糾合過去的兄弟再大幹一場,並報昔日之仇,豈料此時義父患病,金城侍奉床前,又不忍心離去。
薑雄、陳旺、楊三密、袁狗仔、侯清等人有時也會結夥或單獨過來看看金城。金城自己每隔一兩個月也會進城到他們那裏住一兩天,以了解省城的情況。這幾人終是沒能幹出什麼大事,也沒能找到老婆,無人管束,盡在城裏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有時勒索一兩個小商戶,有時也去打打散工。他們所謂發了大財的那次是在1916年的7月,那時北京政府任命龍濟光為兩廣督辦,反對龍濟光的滇、桂軍就直逼廣州,隨後跟駐在米埠、泮塘一帶的龍軍打了起來,龍濟光把軍艦列陳白鵝潭,向滇、桂軍轟擊,炮聲隆隆,全城震撼,一連三十餘日,城中居民嚇得紛紛出逃,以避戰火。這幾個人便趁機搶劫和偷竊了好幾家商鋪。事後興奮得把這次“大有斬獲”作為自己的流氓光榮史。
不覺便到了第四年,也就是1918年。這一年,廣州城的城牆被陸續拆除,東麵城牆被完全清拆掉的那一天,正是夏季最酷熱之時,黃伯病情突然加重,在半夜裏竟就與世長逝。
金城盡了做義子的責任,就在村北的小山崗上安葬了義父,做完三七,賤價賣掉自己住了足足三年的那間小農舍、以及所有的農具、家具等,再用一個小皮箱裝上自己所有的家當:一支當年從黑狗鬆腰間拔出來的曲尺手槍、十發子彈、幾件替換衣服、六十個大洋、大半個皮箱的書籍,真正地離開鄉村,返回省城來。這一天,是9月5日,農曆八月初一。
當時薑雄在剛拆掉城牆的城東租了一間小屋住,金城的突然到來令他興奮莫名,一看金城還挽著個皮箱,便大叫道:“城哥,你是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義父在二十多天前入土為安。我把那裏所有的東西都賣掉了。”金城邊說邊把皮箱放下。
薑雄怔了一怔:“黃伯去世了?”神色有點黯然,輕輕拍拍金城的肩頭:“節哀順變吧。”頓了頓,再拍金城的肩頭這回有力多了,“也好!你自由了!走,出去吃晚飯!”
兩人上了祥真酒樓。找到在六年前的冬至在那裏坐過的那張桌子,又像六年前那樣,薑雄點了六個好菜、兩斤好酒,兩個好兄弟又對酌起來。
“江湖上的情況怎麼樣?”兩杯下肚,聊了些閑話,金城把酒杯一舉,真正轉入“正題”。
“唉!”薑雄長歎一聲,“豬肉大概都給分光了,很難再幹什麼大事。”
“毛剛跟章閣鋒都很得意?”
“他們把我們原來的地盤大都搶了過來,勢力比過去更擴大了。很多手下還有槍。如果隻是少少幾個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們。”
“城東情況怎麼樣?”
“城東、東南都是猛虎堂趙剛章的地盤。也是有槍的。那個趙剛章,見錢眼開,據說沒有什麼智謀,但打起架來如同拚命三郎,而且聽說槍法也準。”
“西邊一帶呢?”
“那是廣龍堂的地頭,人多勢眾,林風平名震黑道,更惹不得。”
“沿江一帶怎樣?”
“也都各有霸主。也是全帶槍的。就靠你我與陳旺三條槍,二十來發子彈,打不過。”
這一晚兩人心情都不好,一直喝到祥真酒樓收市,才醉醺醺地走回薑雄的小屋。
不覺又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到秋分這一天,薑雄把陳旺、袁狗仔、楊三密、侯清叫到自己的住處(還叫過以前的好幾個兄弟,但他們說已“金盆洗手”,不幹了),聽金城的“大計”。
大家喝著茶,眼睛都看著金城。金城先說了幾句閑話,然後站起身,目視眾人,一拱手,話題一轉,問道:“各位兄弟,大家再齊心協力幹一場,怎麼樣?”
“好!”眾人齊聲應,陳旺和薑雄加上一句,“我們聽城哥的!”
“那就這樣,我們先開間賭場。”
“在哪裏?”陳旺問。
“出東麵不遠,舊報國寺旁邊有間小平房,裏麵住著一對老年夫婦。我和雄哥去跟他們商量過。他們願意作價五十個大洋把屋買掉,回鄉養老。我們就用這間小平房開賭場。”指指楊、袁和侯,“你們夜裏也不用睡騎樓底了。夜裏就睡在賭場裏。我也睡那兒。”
“好是好,”侯清猶豫了一下,“但是城哥,這樣到什麼時候才能報仇?你看我,三年前又壯又實,現在又幹又瘦,就是因為三年前挨了義興堂和乾良堂的人那幾下悶棍,當時還養了好幾個月傷。城哥,幾年來我都忘不了要報仇。”
“你知不知道是誰打了你那幾棍?”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那兩個堂口的人做的。”
“那就隻有找毛剛和章閣鋒報仇。”
“當然。”
“但他兩人出入都有五六個保鏢,這樣去殺他隻有把自己的命也填上,就算逃得了以後也不能留在省城了。這樣劃不來。我們先要有錢。有了錢自然就有人來投靠,人多勢眾就有報仇的機會。”金城的拳頭輕捶了一下桌子,“或者,有錢後就可以用錢買他的命,不用我們自己動手。”
說到這裏,金城有意停下來,邊拍拍侯清的肩頭,邊目視眾人:“這個仇是必定要報的。我三年前就說過了,現在我再說一次。有仇不報非君子。我金城的為人,是有恩必報,有仇必報!我現在仍然忍下這口氣,是我不想隻是為了報仇,而且還要在省城紮下來,逐步建立勢力,大家發達,等到時機合適,我就會要他們的命!各位認為如何?”
除薑雄外,其他幾人本來也想先要報仇的,聽了金城這麼說,也就不好再說了。陳旺道:“城哥講得對。聽城哥的。”
農曆九月初一,也就是金城真正回到省城後的一個月,城東舊報國寺旁邊的“如發”番攤館開張。老板是金城和薑雄(薑雄把自己在金雄堂做副首領時賺得的錢全掏出來做本,他相信金城),兼做“巡場”;侯清做“攤官”,負責撥攤皮;陳旺做“橫櫃”,負責管錢帳;楊三密做“荷官”,負責幫賭徒放賭注;袁狗仔做“進客”,負責招待客人。館裏就隻有一張番攤桌。
開張時請了人來舞獅,熱鬧一番,其實當時金城心中真如井裏的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因為這裏屬猛虎堂的地頭的邊界,趙剛章手下有三五十人。
幸好,第一天平安無事。以後來搗亂的也隻是幾個街邊小流氓,即被金城與薑雄打得落荒而逃。直到開張了一個月,猛虎堂的人才終於來了。
這天是星期日,上午九點多鍾,來了十多個賭徒,場內正是熱鬧。突然,在門口迎接客人的袁狗仔一臉慌張地進來報告:來了一大幫人。
金城與薑雄立即出來,掀開門簾的一瞬間,金城首先看到了滿臉得意的趙剛章,後麵跟著十個八個手下。
在做金雄堂堂主時,金城與趙有過一麵之交,立即一拱手:“章哥早晨!久違!久違!”
“哈哈!”趙剛章大笑,沒有拱手還禮,而是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金城像是大人看小孩,“城哥又要發達了?多謝城哥為本堂開闊了地界。”
薑雄一見趙剛章這副神態,不禁怒火中燒;一聽這話,更氣得脫口而出:“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趙剛章收住笑,那雙小眼睛連眨幾下,“意思就是‘如發’從今以後就屬本堂保護了!要交保費了!”
“你……”薑雄話剛叫出,就被金城用眼色止住。
“金城兄果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趙剛章又笑了,“這樣吧,你當年收猛張飛據說是二十個大洋,現在的錢沒有前幾年見用了,我就收四十個大洋吧。金城兄,怎麼樣?”
金城也笑了:“說起當年,小弟可是跟猛張飛玩過兩手後再決定收不收數的,不知章哥是不是也跟小弟先玩兩手再說?”
“趙某對玩那兩手不感興趣。”趙剛章收住笑容,右手拍拍腰間鼓起的地方,那裏顯然插了支短槍,“我喜歡玩這個,而且喜歡跟眾兄弟一齊玩。”看看兩旁的手下,這夥人立即大笑。
金城知道,這趙剛章是個見錢眼開的人。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自己隻有忍讓,看一眼正要發火的薑雄,再向趙剛章一拱手:“好吧,章哥請回。小弟自會派人送上。”
“爽快!”趙剛章第三次大笑,看一眼四周圍觀的路人與賭客,“這‘如發’是我猛虎堂的了!你們放心進去玩!哈哈!”轉過身,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當夜“如發”打烊後,薑雄仍是憤憤不平:“城哥,我們怎麼能夠這樣忍讓?四十個大洋啊!他們會越踩越近的!最後會把我們踩死!”
“雄哥,現在隻能忍讓。每月交了四十個大洋,你我每月仍有大約二十個大洋,陳旺他們也有十個大洋。這足可以挨下去。當然,我不會讓他得意很長時間。”
但金城這回錯了。過了十來天,他還未準備反擊,就遭到了猛虎堂的偷襲。
這天又是星期日,“如發”生意特好。夜裏關門後,金城自己出去買了豐盛的夜宵回來,六個人便圍著番攤桌大吃大喝,鬧到半夜一兩點才睡覺。平時薑雄和陳旺是回家睡的,今夜也不回了,便打地鋪。一會兒過後,五人就鼾聲大作,隻有金城沒睡著,在想心事,突然,他聽到街外兩邊有密集的腳步聲朝這邊奔來,心中猛地覺得不妙,立即把五人拍醒,同時拔槍在手,低聲叫:“快!從後門走!”話音未落,就聽到大門被人猛力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