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遭大劫鄉間療傷病 竭心智窮途投廣龍(1 / 3)

第三十七回 遭大劫鄉間療傷病   竭心智窮途投廣龍

這天是1915年7月12日,農曆乙卯年六月初一。廣州城就要麵臨一場空前的大災難,可惜廣大老百姓都沒有意識到。

中午飯後,金城與薑雄沿著珠江邊慢慢向西踱步,一路上兩人心情沉重,都不想說義興堂和乾良堂的事,隻聊些閑話,不覺便出了太平門,來到西關。那時西關已有陶陶居、蓮香樓(均創建於清光緒末年)、太如樓(始建於18世紀末,廣州“九如”茶樓之一)等著名茶樓,商業也相當繁盛。兩人逛了一會商店,喝了下午茶,遊了長壽寺、華林寺,不覺已經天黑。便在陶陶居吃了晚飯。飯後金城便想回城,薑雄道:“城哥,難得出來一趟,回去也沒什麼事,何不今晚就在珠江邊歎歎艇仔粥,欣賞欣賞珠江夜景,夜裏找個艇妹玩玩?”

金城本來就心情不佳,聽薑雄這樣一說,也好,散散心。

當年珠江岸邊,畫舫、客舟、劃艇等群集江麵,以待人客光顧;艇女珠娘多操淫業,見客人有意者,便侍奉枕旁,以取度夜之資。當夜金城與薑雄便各上了一隻客舟快樂,給了珠娘三個大洋,把她高興得接錢時手都抖了,自然是曲意逢迎,玩到半夜,才朦朧睡去。

金城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突然聽到四周水流聲甚急,並聽到岸上不少人在呼叫:“發大水啦!發大水啦!快走呀!”

金城急忙鑽出艙前一看,大吃一驚,隻見西邊的珠江水正洶湧而來,水位在急劇上漲,原來的堤岸已經被水淹過,岸邊的低矮房屋已被淹過一半。自己所在的客舟與薑雄的客舟是接在一起的,幸好都綁在岸邊一棵不大不小的樹上,才沒被大水衝走。這時薑雄也從艇艙裏鑽出來了,一看眼前情形,同樣大吃一驚,對著金城便叫:“城哥!不好了!要來大水災!”話音剛落,陪金城過夜的艇妹也從艙裏惺惺忪忪的走出來,即被眼前這般光景嚇得大叫一聲:“不好啦!發大水啦!”

金城水性不好,他知道薑雄的水性也不怎麼樣,一看自己已處於洪水包圍之中,心裏也慌了,但知道驚慌並沒有用,便故作鎮定地道:“不怕,可能很快就會退的,把船綁緊在樹上,不要讓船被水衝走,就不怕了。”

陪薑雄的那個艇妹也已走出艙來,年紀隻有十六七歲,一看四周已是無岸無屋,成了一片汪洋,嚇得便大哭起來。

陪金城的這個艇妹年紀比較大些,相對還算鎮定,接著金城的話道:“先生講得對,艇不被衝走,水退後就沒事。”對薑雄道,“小妹嚇慌了,勞煩先生綁緊係樹的繩子,我們就靠它來救命的!”

所謂水漲船高,原來綁在岸上樹腳的繩頭現已浸到了水下麵,艇妹一提醒,薑雄立即雙手拉繩,使兩隻船都向樹杆靠去,金城也跳過這條船來,紮穩馬步拉著薑雄,薑雄便整個身體往下探,伸盡手剛好夠著繩頭,急忙把原來的活結打成死結,剛打完,隨著水漲船升,他的手已夠不著了,不禁暗叫一聲“好彩!”舒出一口長氣。

江水繼續在猛漲,四人隻能坐在船上,“坐以待救”,看四周,已盡成一片汪洋澤國,建於低地的房屋已經沒頂,看到遠處有一些人爬在屋頂上、樹上,在高聲呼救,更有些人把小孩用繩綁在樹上,以免一不小心被水衝走。

水麵上,看到不少人在載浮載沉。洪水在吞沒一個又一個生命。

到下午二時左右,水位差不多漲到最高,突然,西邊十三行(今十三行路)一帶冒出濃煙,隨後就映出火光一片;緊接著,狂風大作,火勢迅猛向江邊燒過來,一些船艇葵篷便被燒著,迅成一片火海。隨後,河南江邊船隻多是連在一起的,也被大風吹過來的火種燃著,大基頭臨河鋪尾就陷入一片火光之中。

金城所在的船幸好離得遠,也沒跟別的船綁在一起,因而逃過了火焚。金城心中暗自興幸,看著眼前這種景象,不覺就用蘭州話叫了一聲:“我的天啊!”話音剛落,突然看到西麵一塊大木排正朝著自己的船奔湧撞來,已撞到麵前。本來這一禍是可以避過的,隻因眼看河南也起了火,精神全被吸引過去,就沒有注意上遊洪水的情況“啊!”的一聲剛叫出,船已被撞個正著,立即翻側,四人同時跌落水中,金城的太陽穴立即又被一條剛好漂過的大木柱一撞,人一昏,便失去了知覺……

廣東省城當年的這場大災難,史稱“乙卯年大水災”,其實這個稱法並不正確,因為隨後而來的大火災造成了同樣慘重的人命財產損失,實在應該稱為“乙卯年大水大火災”。

這場大災難到來之前,其實早已有了警兆,隻因當時是龍濟光禍粵時期,這個大軍閥根本沒向市民通布,更沒作防範。他的豪華別墅在今天越秀山鎮海樓附近,如何發大水也淹不到他。

當年農曆五月底,東江、西江、北江已連降大雨,江水暴漲。隨後不斷崩堤,花縣之赤坭、炭步一帶先成澤國。西江洪水連破高要各圍,搶道北江,直逼南海,隨後三水蘆苞決堤,洪水直下。珠江上遊作為廣州屏障之石角、存院等圍堤相繼崩決,迅即釀成此災。

當年芳村、花地、西關受災最重。貧民房屋成片倒塌,泮塘一帶達五六成,死者過百。當年的先施公司(今華夏公司)水深也至人胸口。當時有六十餘人在九如茶樓躲避,突然樓塌,無一幸免。而當年的火災原因,有說是十三行商民避水樓居時午炊失慎造成,有說是白米街口十三行尾之連發油店店主燃點燈燭燒著火油造成,又有說是因一艘滿載易燃品之木船失火,延及同興街造成。當時十三行附近的同興街,全街多為出售火油、汽油、火柴、洋燭的商店,火種一到,油箱爆炸,火隨油流,四下蔓延,遂成火海,難以遏止。當時在商業區雖有消防組織,但消防員來到現場,見水深數尺,難以施救,隻得望水興歎。結果這場大火從下午二時燒起,燒至次日下午七時,三小時後又死灰複燃,再燒到翌晨一時方止。

災後據不完全統計,這次水火二災死傷三千餘人,焚毀、倒塌店鋪、民宅二千餘間,財產損失達白銀二百餘萬兩。為廣州曠古未有之浩劫。後來有首嶺南竹枝詞這樣寫道:“舊事重提乙卯年,羊城澤國水連天。祝融又降人頭上,遍地哀鴻劇可憐。”便是當年的寫照。

金城醒過來時,已是三天以後。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又舊又髒的木板床上,旁邊坐著薑雄。這時火災過去了,洪水也在開始退卻。

金城隻覺頭痛得厲害,掙紮著想爬起來,被薑雄一把按住:“不要動,醫生叫你醒後不要動!”

金城隻好躺著,但他忍著劇烈的頭痛,咬緊牙關也得先問明幾件事:“雄哥,是誰救了我?”

“首先是我,然後是陪你過夜的那個艇妹,把我兩個都救了。當時你昏了,往下沉,我撲過去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水性並不好,你更反而把我抱住,我想劃水都劃不了,眼看就要一起落龍宮見龍王了,是那個艇妹撲過來把我倆救起,最後我們爬上那個木排。當時你已喝了幾口水,幸好沒事。木排順流而下,便到了這裏。”

“這是什麼地方?”金城看看室裏擺設,像戶農家。

“河南下度村。”

“救我們的那個艇妹呢?”

“她幫手把你安頓在這裏後,就自己走了。”

“有沒有給她錢?”

“我口袋裏有二十個大洋,給了她十個。她很高興。”

金城沉默了一會:“有沒有問她叫什麼名字?”

“問了,開始時她不大願說,我說別無他意,隻是想以後報答她,她才說自己叫謝敏賢。”

金城又沉默了一會,問:“這間屋的主人是誰?”

“黃伯。一個老農。無兒無女。”

金城在黃伯的小屋裏靜養了七八天,雖然仍覺昏昏沉沉,但總算頭痛稍減,多次催薑雄過海回城,看看堂裏的情況怎樣,薑雄見他時睡時醒,總不放心,現在見他確實已無大礙,吃過早點,便到江邊租了一隻小艇回城。

一直到黃昏時分,薑雄才與陳旺急衝衝闖進小屋。這時金城剛吃完晚飯(鄉下人晚飯吃得早),正坐在床上養神,一看薑雄與陳旺的神態臉色,心中就知大事不好。

陳旺直衝到床邊,一把抓住金城的手:“城哥!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金城笑笑:“我還沒這麼容易死。”看著陳旺,“臉色為什麼這樣難看?堂裏怎麼樣?”

“城哥,”薑雄直望著金城,“金雄堂已經沒有了。”

“什麼?!”金城是覺得大事不好,但不知竟不好到如此地步,“金雄堂沒有了?為什麼沒有了?快說!”

“城哥,你先別發火,免得傷身,聽我慢慢說。”陳旺的年紀比金城和薑雄都大,已二十二三了,但身材生得矮小,也是個自小沒人管教的孤兒,甘願叫金、薑二人做阿哥。

“好吧,”金城努力強壓自己心中的恐慌,“阿旺你慢慢說。”

“發大水那天,城裏雖然隻有些小地方水浸,但已人心惶惶,亂得很。有些街邊二流子就乘機偷東西。堂裏的一些兄弟見堂主和雄哥都不在,便也在城裏或跑到城外西關一帶撈油水。當時我見城裏這麼亂,不敢四處去,就與侯清、楊三密、袁狗仔留在堂裏。當天下午西關一帶起火,但城裏沒有事。哪想到我們睡到半夜,堂裏突然內外冒煙,四處火起,那時風又猛,我們跳起床想救火也沒得救了,隻好慌忙從後門跑出去,哪知一出門口就挨了幾悶棍。那時天又黑,我們急忙衝進對麵的小巷逃命。打我們的人也沒來追。第二天早上我偷偷回堂去看,整間金雄堂已經全燒光了……”

金城“啊”了一聲,猛覺頭痛欲裂,昏了過去。

他醒來時已是半夜,掙紮著坐起身,喝了口水,看看守在旁邊的薑雄和陳旺,還有黃伯,便先對老人家道:“黃伯,你去睡,我沒事。”

黃伯定神看看金城的臉色:“沒事就好。我也不妨礙你們談正事。有事叫醒我。”說完便到後間去睡了。

“以後怎麼樣?”金城見老人家已去了裏間,看著陳旺問。

“城哥,你歇著吧。”兩人異口同聲。

“沒事。”金城擺擺手,“你們不說我反而睡不著。是不是義興堂和乾良堂的人做的?”

“肯定是。”陳旺也不勸了,道,“以後幾天,我們原來堂裏的兄弟就收到這兩個堂口放出來的風聲,說是再加入金雄堂就要打死我們。接著,原來屬我們保護的店鋪、賭館、青樓,大部分都歸了這兩個堂口保護,小部分歸了廣龍堂保護。”

金城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好吧,此仇看什麼時候報!”拍拍二人的肩頭,“你們睡吧。我沒事。”說完就閉上眼睛。

第二天吃過中飯,三人漫步來到江邊。河南的這段珠江比城裏寬闊得多。時當正午,陽光很猛,照得江麵一片耀目。幾葉小舟,正向東隨流緩緩而去。兩岸田野幽寂,隻有三幾農夫村姑;在水邊,一隻大母雞正帶著一大群小雞在覓食,“吱吱吱”的小雞叫聲在寧靜的鄉間顯得特別清脆。此情此景,別是一番田園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