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竟是和這麼多大英帝國的強悍的靈魂在一起,這就是威儀霸氣的曆史,這就是無孔不入的記憶,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顫抖,我抱起了雙臂。
這時候,挽歌一般的鍾聲,從大笨鍾、從西敏寺、從聖保羅教堂四麵八方地響起,太陽就要升起來了,為靈魂們又一天的歸隱,像一場盛大慶典儀式的閉幕,我感到一種驚怵的震撼。
這是今年的英格蘭,正值世界杯的季節,滿街的白底正紅十字旗,飄揚在奔馳車車頂和貧民區的窗戶下,這是隻屬於英格蘭的驕傲,至於米字旗,就隻好掛在白金漢宮和唐寧街十號了。酒吧裏已經擠滿了人,這個時候,我真後悔我從來滴酒不沾,不然,也可以體驗一下那種忘情與忘我。特拉法加廣場,大屏幕前喧鬧著等待的人群,人群在等待著四年一次的刺激與狂歡,也許,還有希望,雖然,這個希望來到得是那麼快,消失得也是那麼快。
走出簡樸的地鐵,站在國家美術館的台階,遊人的相機對著這一季的盛況不停地按動著快門,旅遊景點的喧鬧總是必然的。幸而,一轉進國家美術館,喧嘩就如潮水般消退,人就不由自主地被什麼牽拉著,不由自主地,急速跌進時光隧道,世界杯所掀起的狂躁,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裏,隻與藝術和審美有關,隻與靜默的品鑒和膜拜有關。
2.
體驗就是遊走。又一個清晨,坐上大巴去往南英格蘭,路的兩邊,全是綠油油的草地,毛毯一般地把野地山丘覆蓋得嚴絲密縫的,土地的穿著全不如人的裸露,土地越是綠意盎然,就越是顯出那種恬靜祥和的興旺,而人呢,卻是盛行越露越有味道的審美。
窗外,6月的雨一夜之間就把英格蘭拽回了秋季。而此刻,北回歸線附近的廣州正是烈日烘烤的夏季。我們不遠萬裏,冰火兩重天似的,幹什麼來著,是來尋找西方傳統的源頭?
南英格蘭農場秀,以這樣一種移植懷舊的方式,讓我們觀賞過去。每人50鎊,折合幾百元的人民幣了。感謝伊麗莎白二世,允諾今天的遊客觀光者,由她埋單贈送,在潔白的帳篷中享受一頓正宗的南方英式午餐。原來,十天後便是她的生日,海軍凱旋門和聖詹姆士公園旁邊的閱兵場上,皇家馬隊已經開始排練了,高大的馬隊俊帥的騎士英氣凜然,正緩轡挽韁踱過閱兵大道,白葡萄酒的芳香中,一群1萬公裏外的海外參觀者忽然和女王聯係在了一起,並受到她的盛情款待,我們自然要禮尚往來舉杯祝她生日快樂。
馬,馬術,竟然和英國紳士們聯係在一起,甚至是竟然和英國的風範傳統聯係在一起,讓人伸長了脖子引頸長望,多麼有意思的過往,多麼有趣的傳統。
細雨紛紛,無端就營造出一個莊穩的氛圍,秀場上是馬球表演、障礙賽馬術、手持長矛的士兵在奔馳的駿馬上俯身衝刺靶標,秀場外VIP房中,是盛裝的紳士、喝著香檳的老頭老太、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侍者穿梭在厚呢子綠西裝和燦爛的各式禮帽中間,雨,飄灑著,紛紛揚揚,卻無法遏止一場盛會的隆重進行。
成群的獵狗在草地上追隨著獵手飛奔,英俊的少年在馬上吹響嗚嗚的號聲。這種號聲,晚上在電視屏幕上,又從南非的球場上傳來了。英格蘭的子民帶著這種號角去到了世界杯賽場上,為他們的國腳加油,長長的號角,不歇的鼓勁,就像翻開曆史,遠去的納爾遜所說的那樣,兄弟們,英格蘭希望每個子弟兵盡到他的責任。在說完這些話沒多久,納爾遜就戰死在特拉法加海戰中。英魂想必是不滅的,天地有知啊,讓人隨時隨地收放著懷想。
英國的傳統遠遠不是女王所饋贈的50英鎊所能衡量的,不過,我們終於知道女王的50英鎊物超所值,讓一個異鄉人看到英格蘭真正的價值,真正的傳統,是怎樣融入人心血液裏。他們把這一切隆重尊崇著,儀式一樣地演繹著,馬,以及馬術,是當做夢一樣地親近溫習著,榮耀與敬仰盡在不言中。而那些遠在另一個半球的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人,那些騎在野牛背上穿著牛仔褲,在山巒疾馳並以此為榮的同樣說著英語的人,怎麼可能是眼前這群穿著Burburry風衣戴著闊邊禮帽和西裝革履、駕駛雙輪馬車貴族的後裔?既不同根也不同源,此地的傳統對於彼地,就是另一種異相了。外表的東西通常可以抄襲,本質的特性卻是沒辦法移植的。莊穩鄭重禮儀有加的,我有點看呆了。
這個曾經在純種馬背上傲視世紀的民族,今天,卻在那些吃漢堡薯條以征服光背野馬為榮的星條旗幟的另一方,帶動著在世界的舞台上行走,真是曆史的落差啊。友人的朋友jiugo哀歎,二次大戰讓英國付給美國巨額的財富,也讓英國把榮耀和地位讓給了美國。真是風水輪轉,誰能抵擋這樣無常的規律。
我在想關於榮耀的問題。也在想盛衰的問題。沒有永遠的榮耀,也不可能有永遠的失敗,天地法則,總讓人世充滿了失望,也貯存著希望。
快看,樹叢中,紅色的狐狸皮毛一閃,如一道光芒,照出了遠古,細雨紛紛的天色有了些熱鬧的色彩,也有了些氣氛。傳統有可能就是這樣,隔著時空顯出異樣的珍貴,然而,傳統又有可能被政治綁架成為無聊政客烘托民意的道具,比如,保守黨這個代表著中上層富有階層的政黨,發誓在奪回政權後,一定要恢複獵狐的傳統,於是,阿拉伯純種馬、獵狗、槍和獵裝,得到了重新的披掛,而被代表著廣大藍領階層的工黨則在1986年卻把這一切給廢除了,一起一落,再次驗證了命運的無常。然而此時,雖雨交雜著風,寒意愈濃,觀眾卻熱情不減,那隻在政治風雲中命運飄搖的狐狸,拚命地躲閃著追逐,也許它隻是一個象征,一種道具,果真如此,我反而多少有點同情保守黨了,他們堅守的,也許不是初衷,僅僅是大英帝國徒具形式的傳統吧,那種依附在儀式、道具、故事與遊戲中的傳統,也許更帶有容易與常人相擁的溫熱吧。
比如世界杯,也總是和熱情、和酒精在一起,和很多的狂歡和放縱在一起,合適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忘情、忘憂,甚至忘我呢?
我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會喝酒,其實,平時是多麼喜歡勸酒的遊戲啊,做一個太清醒的人有時是不好玩的,也不是那麼有趣的。擁擠的酒吧,思泰拉啤酒的泡沫芬芳,沿著杯沿,沿著酣熱的咽喉漫溢,今宵有醉,反正就為自己幹杯吧。英格蘭正苦戰美國,那南英格蘭熟悉的獵狐號角又在南非的賽場上響起,傳統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把前朝的魂魄感召回現實?人們碰杯,隻是為了把無處拋灑的熱情揮霍一把,電視機前,如果維多利亞或者伊麗莎白一世再世,她們必然哀歎:你們在失去整個世界,卻在爭奪一隻狐狸。
什麼意思呢?傳統真是太有文章可做了,能抓住一點什麼總比兩手空空好吧。
3.
這個地方是必須得去的,人若活著,人就得敬畏,不管是敬畏什麼,先人、自然,或者宗教,人不把目光上引,是無法看到過去,以及未來的。
西敏寺氣宇軒昂,卻隻有矮小的拱門打開一半,等待著來人,在這個哥特式教堂的裏麵,我們都知道,這是國王和上帝同在的世界,這裏的死亡充滿了榮耀,是無數人間輝煌的休止和終結。也不妨說是另一種榮耀的開始。
我在這裏再次思考關於榮耀的問題。
灰暗的石階,高曠飛升的穹頂,沒有人說話,每一塊腳下的石頭都刻著讓你靜穆尊崇的名字,讓人不敢驚擾。走累了,背倚著的是愛德華三世的墓碑,人流從身旁無聲劃過,3000個英格蘭曆史中的為尊顯貴者,有成功將相也有失敗王侯,擁擠在這個1000年之久的教堂中,這個皇家教堂,讓去者與來人都感到了密不透風的分量。
新修的空軍小禮拜堂,隻有幾平方米,彩繪玻璃上畫的是戰爭中空軍看到死神和上帝時的情景,腳下的石板,寫著一段殘酷的曆史,以共和的名義殺死查理一世的克倫威爾曾經將自己埋葬在這個地方,他死後,查理二世1660年複辟,克倫威爾被挖出,重新斬首,他的頭骨被查理二世用長矛穿刺在議會大廈的天花板上25年。憤怒,倫敦曾經是這樣的憤怒,也是曾經這樣的冷血,連死人都不放過的仇恨。讓後來如我者,深深感歎,饒恕一切,寬恕一切,原來是多麼多麼的偉大,也是多麼多麼的難能可貴啊。沒有高尚的襟懷,誰又能做到,這已經不是人,而是神為的事情了。
這便是皇家教堂,尊嚴和榮耀,隆重得一絲不苟,不容許有人為的玷汙。入口處的祭壇,是布道者的聖殿,中世紀的地磚上暗藏了上帝預言人類毀滅的時間,創世紀之後的1683年。然而,地球沒有毀滅,我們在注視著,解說卻這樣告訴我們,這裏曾經是戴安娜停棺的地方,離婚後的戴安娜還能保留威爾士公主的銜頭,如果不是白金漢宮前海洋般的鮮花表達著人民對她的思念,白金漢宮也許不會讓她停棺西敏寺,因為那個位置,也曾經是伊麗莎白一世停棺的地方。
沒有走進西敏寺,你不會理解皇家對一個離婚王妃的遺棄,直到你走進西敏寺,你才明白這種遺棄是多麼悲傷。雖說這表述的已經是另一碼事了。
死亡應該是榮耀的,如果死亡沒有榮耀的話,誰還會為正義獻出生命?
死亡的榮耀是千古的,每一小時,西敏寺都會在中堂舉行一次祈禱,教士說,請一起祈禱吧,無論你是否基督徒,或者隻是一個來自亞熱帶城市的遊人。信仰的真義在我凝望著一片穹頂上狹小的天空時,水一般流淌進了我的心裏,信仰是什麼?當我們自身無法戰勝人性的罪惡時,當我們無法承受人世的磨礪裏,當我們期盼著有什麼奇跡發生來告慰我們無所依持的渴望時,信仰便是我們唯一可以祈求的力量了。
因為有了信仰,榮耀也給了死亡以平等的機會。在祈禱的人群後麵,紅色的絲綢罌粟花格外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識用絲綢做成的罌粟花環,有毒的罌粟花美豔得多麼鬼魅啊。它環繞著無名戰士墓碑,1916年,隨軍牧師大衛·雷爾頓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了一個簡陋的木頭十字架,上麵寫著“一位無名英國戰士”,感動,讓他立誌要把這個無名戰士送進西敏寺。戰爭結束了,喬治五世批準了這個請求,戰士的遺體由六艘驅逐艦護衛,從法國運回祖國。1920年11月11日,遺體被安放在顯赫的炮架上運到西敏寺,中堂中,100名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得主列隊向無名戰士致敬,十字勳章是國家對於英勇獎賞的最高榮譽,無名戰士安睡在法國戰場上帶回的泥土中,旁邊的柱子上是他生命最後旅程覆蓋棺槨的國旗,還有運載他遺體的海軍威爾頓號戰艦上的鍾,美國政府1921年授予這名戰士國會榮譽勳章,也被放在了柱子上。
墓碑上寫著,紀念那些為了上帝,為了國王和他的國家,為了他熱愛的家庭和帝國,為了神聖的理由而捍衛世界的正義和自由而獻身的人,隻有在這個墓碑前,在3000個顯赫的靈魂前,那一個平常的日子裏,放著兩個小小的十字架,在罌粟花瓣邊,墓碑的角落裏。
多媒體的播放器在詢問是否要聽一聽洗禮的解釋,我按了YES鍵。洗禮,是上帝在寬恕了我們的罪惡之後,給每個人的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可以在你生命的任何一個時間上選擇重新開始,隻要你,決心與錯誤決裂,或者,決心與選擇握手。
雨,在我們走出西敏寺大門的一刻,從天而降。
雨中,沿著維多利亞街,此時的目標是半英裏之外的另一個西敏寺,天主教的西敏寺,旁邊有我們熟悉的麥當勞,急急的腳步,逆流穿過人行道上的人潮,那個3英鎊的漢堡午餐就在高達280英尺的鍾樓下麵。這座羅馬天主教的教堂在英國宗教改革300年後的1850年被允許建在這裏,1850年對於英國來說,已經不再意味著古老,拜占庭式樣的教堂,紅磚和灰石,比起哥特式的新教西敏寺,少了些許的敬仰,鍾樓之上,我們知道,那裏隻有一口鍾,是女公爵葛文蓮送給國王愛德華的,上麵鑄有:聖·愛德華為英國祈禱。
誰還在徹夜不眠中為英格蘭禱告?誰在堅守著英格蘭?是撒切爾?布萊爾?還是這個剛剛上任的有著漂亮簡曆的帥哥卡梅隆?英國人將他們統稱為政客,政客走馬燈一樣在倫敦來了又去,這裏不屬於他們,國家屬於誰?國王和女王?他們又能在哪裏?
這個平坦的島國沒有高山,卻有著高山一樣征服世界的雄心,強悍的野心勃勃與強悍的性格,誰在成全著誰?
我想起伊麗莎白一世,這個堅強的、終身嫁給英格蘭的女王,在1588年敵軍入侵時,走到士兵中間,大聲疾呼:我的子弟們,……我雖然是柔軟的女子身,我卻有王者之心,英國國王的王者之心。
這個背負著太多使命的民族,把記憶鎖定在太多的紀念碑中,“沒有一次戰爭像這樣讓我們付出如此之多卻收獲如此之少”,丘吉爾的沉痛鐫刻在泰晤士河邊的皇家空軍二戰紀念碑上,海德公園對麵是一戰炮兵紀念碑。看著皇家馬隊滴答滴答,慢慢穿過海德公園大門,前麵的騎警輕輕揮手,擋住我們一班好事的遊客擁擠的腳步,我們來尋找馬克思的墓,怎麼可能有?海德公園已經沒有演說者激憤的身影,英格蘭還有激情嗎?
歲月無情,逝者如斯。
4.
Kingcross車站,搭上搖晃的快車去往劍橋,藍天和綠草,英格蘭隻有這兩種顏色,鄉村在車窗外一閃又一閃地變換著這兩種顏色,舒服悠閑得讓人的目光不得要領。草地上,正舉行射箭比賽,靶垛在火車的一閃之外,箭鏃追趕著列車,挽弓的是一位端莊的女士。
康河早在意料之中,不再是徐誌摩寄托豐沛情愛的地方,遊人如織穿梭在國王學院附近的廣場上,穿過街巷,周末的劍橋集市,教授們在改行做家庭主夫,憂傷的風琴點綴著偶遇的不一樣的劍橋,小女孩獨自跟隨著風琴跳舞,南亞的風琴手用微笑答謝我放下的零錢,正午的陽光中,我再次途經這裏時,手風琴放在地上,琴手吃飯去了,這樣的劍橋,及時行樂,隨意去返,還留存給我們一點難舍的憂傷嗎?
康河的船等著遊人去到此一遊,堤岸上,三一學院在籌備著今年的學院舞會,帳篷、音響、香檳、舞會、門票、CASINO,三一學院的舞會是第一個開的學院舞會,也是最隆重的,河岸草地上,真正的天之驕子們端著飯盒,熟視我們如無物,扮演著修拉的名畫《阿勒涅浴者》,三五成群的魯莽的大學生穿著英格蘭的隊服,喧鬧著穿過街道去為7小時以後的比賽助威。這是劍橋大學的考試季節,我坐在國王學院的廣場上,不願意聽到一個學生用中文向中國的遊客說你好。物是人非,此刻的感覺,也許複雜,隻願意記憶不要流逝,打擾了這個在文字裏如此詩情畫意的寧靜的學院,願意讓現時的遊人全都隱身,隻是為了讓這個劍橋能回到過去的時光中。
“甜美的泰晤士河,你要靜靜地流淌,直到我的歌聲停歇為止。”這是艾略特《荒原》的詩名,隻是不再可能了。幾乎忘了艾略特還是半個英國人,在這裏遇到《荒原》,才想起他是後來加入了美國籍,這是一個已經變化了的倫敦,那份19世紀的尊貴、榮耀、矜持和冷傲,在遊人散盡的黃昏,在我登上列車回到Kingcross車站的時候,我想,一定和如期而至的夜色一樣,重又回到劍橋吧,回到晚餐後出來散步的教授們的眼眸中吧,為此,我祝福。
下午7點,倫敦依舊是豔陽高照,倫敦橋上,西裝革履的白領男女從北岸的金融街四散,橋上,乞討的風笛手用悠揚的曲子送行,在克倫威爾街,有吉他手,有小樂隊,在英國,乞討也是有尊嚴的。
走下倫敦橋,今天的目的地是泰晤士岸邊的blue print café,河畔倉庫整修成了畫廊餐廳畫室設計公司,倫敦市政廳外形奇特,像一個雨後的蘑菇一樣生長在新世紀的泰晤士河邊,這也許就是我們居住的城市夢想,如此成功的改造,讓泰晤士河保留了風韻也跨入了新世紀,倫敦的自信,在不經意間似乎又顯山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