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中去來

4.傳奇中去來,穿越

約克郡,這麼一個曾經的都會,總會讓我想起改朝換代的無常,曆史的輝煌旁落之後,所留下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忍與不舍的。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這曾經二字的分量,就把很多的輕狂單薄悉數掩去了,舉足輕重就在於,那有莊穩與見識的氣派。

古舊的街景,散落著浮華斂去後的落寞,可依舊是儀態萬千的,如同美人再遲暮,隻要氣度和風華沒有敗落,依舊是可以尋得見昔日的華貴雍容的。所以,那古堡依舊很威儀軒昂,那街區依舊堂皇有序。

美輪美奐的工藝品、首飾店,散落在清朗別致的小街窄巷上,讓從不喜歡逛街的我,也一路踱來一路看得賞心悅目。用心地生活,才會有用心的工藝,英國人對過日子的考究,說到底,應該就是一種熱愛生命的姿態吧,具體就反映在對尋常日子的鄭重其事上,甚至就在那些器皿擺設裝飾上。這應該是一種風雨不侵的綿長的情懷了,人生一世,不就是圖這樣的閑適有致嗎?建功立業,那畢竟不是普通人的夢想。

我把玩著一個細長形的融貼銅飾花朵的花瓶愛不釋手,其精致巧飾就在不經意的講究裏。所謂的美能直抵內心,就是說眼睛觸碰的那一霎,就把內心裏潛藏的密碼給接通破譯了,喜歡是無由分說的,就這樣我一路地把這個花瓶抱回了廣州來,擺在家中鋼琴的正中,天天看婀娜的花朵在瑩白的花瓶上起舞,不大的空間花骨朵依然起舞,這正是我所心儀的存在的優雅,足以抵抗逼仄,也足以無視困擾。對心儀的物,可以近觀也可以擁有,而對人,則萬水千山也不一定就能走近啊。所以,世事的無常,就是這樣無法捉摸的。

倫敦郊外,在那裏可以遠眺劍橋。沒想到進出劍橋的感受,竟是這般的平淡。也許是先前有太多的期待,太多的閱讀與文字,已經把該有的情緒起伏揮霍殆盡,所有的觀感,有名的或者無名的都過度表述了,全堆疊在那裏,形形色色的感歎,早已把該有的觸動遮蔽了,我似乎是走一趟親曆一下而已,不再可能有我自己的發現。我在校園裏穿行,我在劍河裏遊船,難得一見的夕陽,純淨瑰麗得幾近透明,風景畫一般的校園建築,雅致和氛圍,跳躍著光斑的河水,我靠在遊船上,有點心痛,我隻是被僥幸地允許來這親臨一下,而其實,離這樣的環境有多遠多遠啊,隻得命定呆在一種匆忙抗爭的環境裏,讓心蒙塵,讓神態疲累。

草地,寧靜的校園,我在那裏發呆,在夕陽把空氣染上胭紅的光澤裏,看一個老師模樣的女士,攤手攤腳地坐在長凳上,無聊得多舒服呀。見到一個國內來探望兒子的母親,一個同齡人,我身邊的另一種傳奇,異國他鄉的偶遇。聽她講自己的故事,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花在成全兒子的留學裏。幸而一切都在良善的祝福中,兒子很爭氣,她的斷裂的愛情生活也有了接續。這個沒有奇彩的故事,卻讓我在旅途的停頓中,留意到這麼一個聲音、這麼一個存在,很多神奇的東西,走進生活裏,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問題的關鍵是,我們要用很多的期待去守候,興許才有望成為一個有福之人。美好總會給好人以成全的,這就是如我們一般沒有信奉的人給自己的祈禱了。

The Bell Hotel,那家叫做風鈴小店的旅館,隔著一條馬路,對麵有一片大大的樹木和草地,黃昏的時候,我就在那裏呆坐著,豐厚的草地很是舒適,風有點清涼,很放鬆地感受著金黃色的夕陽,給綠地鍍上一重嬌嫩,塗上一層油彩,把一切幻化得精致而又透明。我在想心事,想遠方的你,當年遊走的身影,隻有風和我對話。孤獨隻是因為,無論你在哪裏,都無法袒露或者傾訴內心的秘密,隻能獨自地守著,獨自地讓其留下或者帶走。

我看到了隨行帶來的一本書上的文字:文人們——尤其是詩人氣質深厚的文人們——總是容易在社會問題上產生停泊乃至幼稚的看法,到底世界是個極端複雜的係統,要想看清楚並不容易,要想適應也並不容易。如果始終懷著一顆詩人的心,也許就隻該讓自己屬於那片美麗而孤獨的諾德蘭德森林。

我就姑且把旅館對麵的這片狹長的小樹林和小草地暫且想象一下吧,“我沒有憂慮,隻是渴望離開這喧鬧的城市,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反正我要去很遠很遠,也許到非洲,也許到印度,因為我隻屬於森林,屬於孤獨。”

我趴在旅館上一米僅餘的小床上,守在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間裏,寫下這些文字,脾腎腰眼部位的疼痛,讓我不能坐立。明天或者後天就要回家了,明年或者後年再到非洲或者印度看看吧,就看我有沒有那樣的福分,看到一片心儀的森林,無掛無礙地在上麵走走,想想一些心事,或者一些哲學性的念頭,或者遇上一場雨,等到一陣風,或者讓自己輕鬆地發笑,要是能看到一條山澗,一泓泉水,樹梢中彈跳的陽光,以及泄露出來的蔚藍色的天塊,那多好啊,那是一種獨特的難以言傳的美,那就真的是開心噢。

四、孤獨的信仰

在歐洲,不能不思考與信仰有關的東西,而在英國,更要作此追問,也許,隻有追問有多深,從中獲得的恩惠才會有多深吧。在平麵化的時代裏,這種執著,不過是讓自己不要被祈禱拋棄。

雖說,我們不是創造曆史的人,不過是奢望身心能得到安息。而隻有創造曆史的人,才會對不朽充滿野心,才會真的對人類有所奉獻。

精神是最自由的嗎?伏爾泰說,用真理的力量影響人類的才是最偉大的。在英國的星河係裏,這樣的偉人一串串的,我多年的記憶與閱讀也難以窮盡。

1.堅定或者信仰,愛或者善良,民主或者自由,文明的一切

在散漫的旅途中,作這樣的思考比較沉重,情緒無端就有了負累,不那麼心無掛礙了。

陽光下,英倫的天空和大地,總給人以幻覺,英倫的城堡,總給人時空倒錯的淪陷。

肅穆、霸氣、劍拔弩張中的安靜,讓人不那麼怡然,總擔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突然跳將出來,暗藏玄機的城堡,無論是風,還是雨,還是目光,永遠難以穿越的城堡。

沒有鑰匙,隻有一道套一道的門,隻有一點光灑在門庭,卻透不進去。太幽深了,必須走進去,才能知曉一點真相,就像我在閱讀地埋的英倫時閱讀英倫的曆史。

我也許是走了進去。在一些教學與古堡的進出中,日常的肅穆是不是源於信仰的規整,在這樣的氛圍裏,一切好像是隻能這麼相信了。

“宗教是曆史的鑰匙。”這是解讀英倫的必由之路。

那麼,宗教是不是也應該是人類心靈的鑰匙。人們從宗教中尋找安身之所,也是在尋覓著對靈魂的托付與安放。我不是信徒,對這個問題,我有點諱莫如深。

滾滾紅塵中,蕪雜的心還能為宗教留下一點空間嗎?龐雜的精神天地裏,還需要宗教那神聖的靈光的撫慰嗎?

有一種也許是極端的,也許是直抵內核的看法,文明是宗教的派生物,人文也是宗教的派生物。這種觀點認為,宗教是魂,人文是魄,宗教不是用來謀利和攫奪的,而是用來關懷人的靈魂的。當宗教從控製、血腥、殘暴裏蛻變出來,從滅絕人性中超越重生出來之後,就會變得越來越充滿了神性,充滿了對人性的終極關懷。宗教改革,其實也是文明的蛻變,更是文化的蛻變。

這也許正是中西文化的差異,也可說是文化發展走向的不同。對信仰的親疏無關遠近,結果就是,自覺、自性、最終歸於自由,這就是西方這樣的文化對靈魂關愛、對生存體恤的根本嗎?

而人性的完善之路又是迢迢無盡頭的,人類靠什麼打救呢?

物質生活所關聯的生存,精神生活所關聯的藝術,靈魂生活所關聯的宗教,是人生救贖這必由之路的三重門嗎?

什麼可以給我們終極的教諭?什麼可以給我們永恒的慰藉?我們逃不過死亡和苦難,我們擺脫不了疑惑和迷惘,除了神們的拈花微笑,我們還能在哪裏看到那副超然慈悲的笑容?

生存、藝術、宗教,這是一個維度的三重門,對科學的尊崇,對民主與自由的追求,對信仰的虔誠,這是另一個維度的三重門,怎麼樣的萬水千山,才是可能的抵達?

我還是沒有清晰的答案。

2.無界的行走

在康河泛舟,看這被很多的文字吟詠的河水、倒影,想的卻是關於教育的力量與宗教的力量,對知識的信奉與對宗教的信奉,幾近是如出一轍的。

我第二次見到這種叫青荇的在水底招搖的植物,蔥蘢曼妙如詩如畫,總讓我想起莎劇《哈姆萊特》中的俄菲莉雅,她在靜水深潭中臆想愛裏的天堂,她的長發像青荇一起在水中飄忽,我似能看到她沉醉的表情和天籟的歌聲,她永遠地躺在水裏,讓夢想把她帶走,再也不想回到塵世裏。

塵世有什麼值得眷戀的嗎?回想起雲南騰衝黑魚河裏的青荇,流水好像還晃動著我在國殤墓園的慟哭,情緒噴湧的時候,一個人多麼無助啊,在接納著很多感動的時候,也隻能承受著很多的掠奪。我隻能在文字裏訴說,我隻被準予在文字中傾訴,誰會聆聽我的喃喃私語?每個人本質上是孤獨的,也是無奈的,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地承受,最終都隻能是獨自去化解了。

黃昏的劍河有金黃色的天使降臨,粼粼波光,是造物的天堂隱約降臨的仙境。聖約翰學院、三一學院、國王學院、皇後學院,夢幻一般的建築與環境,會魔法的哈利·波特就是從爬滿青藤的後院開始飛天的。

人文的力量在哪?就在這裏了,它是可以抗衡時間的消蝕的,曾經偉大,那偉大的光影就被拓印下來,照亮時間。隻是,在人文薈萃的地方,工業革命的足跡在哪?真不知藏在哪頁曆史的翻掀之下了。這樣的英倫,真是神奇。

遠遠地看著各式各樣的城堡,是一種擔憂。生命會被困擾住嗎?

遠遠地離開城堡,卻又是一種感慨,對命運的感慨。感慨人生其實就是一種播弄,或者命運也是一種播弄,或者曆史也是,甚至此刻的經曆也是。沒辦法的,我來了,我走了,一閃身之間,無論是頓悟,還是幡然,天知道能否脫胎換骨,或者得到垂顧以及祝福。

想著古堡,想著那些工業城市,想著廣州,二十年代、三十年代,近代到當代,生存發展的足跡,把我們都帶到了此時此刻。

輝煌之後的沉落,沉落之後的平淡,甚至輝煌永遠逝去,沉落也已經結束,往事漸漸走到今天,有的更多的是淡然,比大起大落的人生,更充滿著一種超越塵世的懺悟,本該如此,還是本來就是如此。隻有那揮不去的感傷,像竭力要往回看的過去,卻怎麼也看不清真相。

英倫之行,對我來說,所有的思慮,所有的放縱的暢想,所有的期待和不安,要麼是一無所獲,要麼是再也回不來,回不到出發時的原點了。

三重門,曆史的、地理的、人文的,從英國就這樣穿越著回到廣州,帶著所有在地理上鋪攤開來的曆史,所有曆史冥想中的回應,所有行走中的感受,以及你不在場的注視,你曾經放下卻讓我撿起來的思考。不同的出發,卻是殊途同歸的回去。

“我們必須靜靜地繼續前進,/越過黑暗和寒冷和空闃無人的廢墟,/越過波濤的呼嘯,大海的怒號,/海島和海豚的浩淼大海,進入另一個感情的強度,/為了獲得更進一步的一致,更深入的交流。/在我的結束中是我的開始。”艾略特的詩總是讓我讀出戰栗和悲愴,是的,一種結束可能就是另一種開始。

“縱使相逢應不識,料得年年斷腸處”,蘇軾的悲慟深情,是不忍也無法放棄的絕望,而我的感動,則是來自於一種冥冥中的啟悟。

這首歌就這樣再度走進我的感知裏,來自愛爾蘭的頂級組合WESTLIFE,一如聖頌的激勵,一如絕望之後的悲憫,《YOUR RAISE ME UP》,一種什麼樣的引領,一種什麼樣的守候,然後才得以超越自己,“當我失落的時候,噢,我的靈魂感到多麼疲倦,/當有困難時,我的心背負重擔,/然後,我會在寂靜中等待,/直到你的到來,並與我小坐片刻。”“沒有一個生命,沒有生命是沒有渴求的,/每個繹動的心能夠,跳動得那麼完美,/但是當你來臨的時候我充滿了驚異,/有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永遠。”“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頂端,/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當我靠在你的肩上時,我是堅強的,/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

英倫行,能有如此所得,能有如此收獲,已經是被垂顧了。隻是,我感到了表達的言不及意,好像不完全是這樣,好像並不僅止於此,我說清楚了嗎?我的演述徹底曉暢嗎?真是天知道。

“我寫給你的如此貧乏。而我不能寫的/像老式飛艇不斷膨脹/最終穿過夜空消失。”內心的猶疑矛盾,大概就是這樣了。

那句廣告詞甜膩得讓人發怔,“心中盡是說不出口的情話”,而我借用杜撰的卻隻能是,心中盡是說不出口的感歎,或者,還有讓我無法安閑的夢想,往世界版圖的哪個方向,都是夢想開花的地方啊。

回到廣州,回望英倫,滄海桑田,隻有激情與期盼,還在路上,還在無界的行走中。

是的,我們的生活一直在變,我們每一個節點都在穿越一些門,誰在新的位置打開我的命運,也許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一個人也許要變換角度,至少每七八年一次,去變換看待世界與人生的角度,或者看待自己的角度,“我像信仰般追隨你”,然後,就知道,該往哪個地方繼續出發了。金橋下的憂愁河

1.

這是淩晨4點15分的倫敦,從居住的羅素廣場出發,沿Kingsway經過Holborn向南,天色薄明,街燈魅暗,無眠的夜晚最適於遊走,在另一個國度,把陌生尺量到熟悉。也許,那些徹夜不歸的幽靈還在曖昧的光影中逛蕩,或許就蹲踞在街道兩邊高大的梧桐樹上,朝我張望,就在這些街巷裏,生發過那麼擁擠的曆史,那麼些列隊而出的曆史人物,還能往哪裏去了呢?就像peacock劇院昨夜散去的人群,香衣鬢影的晃動中,興許還殘留著香檳的氣息,在斑駁的葉片之間氤氳成霧,被偶爾早行的遊人,比如我,用失眠的腳步驚散。

我在又一年夏天到來的時候,往去年遊走的遠方回望。閱讀與記憶把我再度牽引回去,時間的風簇擁著我,東西的時差,感悟與領受的時差,在睡去的夜晚已然醒來,在無眠的白晝卻是意蘊朦朧,不曾留意或是打開的真相露出了容顏,什麼在呼喚著我,經曆與想象,或者是可能的抵達與體驗,重新把曾經駐留的腳步照亮。

體驗就是遊走。思考是精神的遊走,經曆則是身體與靈魂的遊走。

北緯51度的城市,6月夏季的清晨,竟然涼風刺骨、寒意襲人,泰晤士河畔的陽光快要升起,在誘惑著遊人加快腳步。

來回走動,記憶逡巡,路似乎很熟了,地圖就裝在印象裏,日日行經Aldwych的Bush House,這裏是BBC的辦公室,轉左就是聖保羅教堂,轉右一路去滑鐵盧橋。站在紅綠燈前望過聖保羅的方向,街口影影綽綽有黝黑的雕像,銅鑄的身軀和麵孔,白天裏那麼嚴肅地俯瞰著川流的人群,此刻,則是用最古老的方式,在暗影中模糊地站著,守衛著這個城市——倫敦,這個城市,像是前世的分工,維多利亞守衛白金漢宮,納爾遜守衛特拉法加廣場,那些永久的榮耀和靈魂,在這裏,我相信那些東西就揮散在空氣中,或者說不定就附著在這些銅像裏,徹夜守衛著那些被他們用生命換回的帝國的榮耀和值得反複注視的曆史。

西敏橋,空寂無人,我的思緒四麵八方地撲閃著翅膀,胡思亂想一如橋下的流水,兀自推擁著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前世今生可能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解讀,或者領受,還是就為了站在這裏沉思默想,去誘導自己再一次相信:隻有最堅強的性格和最頑固的野心,在肉體死亡之後才能凝結成為靈魂,如果,真有不朽和不屈的精神……所以,我才在這座別人的城市裏百感交雜,此刻、此地,是夜遊的靈魂最為集中的一個地方,英格蘭那些最倔強最自信最高傲的靈魂,從大笨鍾的方向走上西敏橋,走過倫敦眼,不知道伊麗莎白一世這樣一群無畏的靈魂,是不是也曾經,在21世紀今年的某個淩晨4點,走上西敏橋時,托夢起下了這樣的名字。而我此刻,在無人的街道裏一陣狂奔,與此同時,是否這個名字的魅惑便會自然升起。接下來,晨曦降臨,金光從滑鐵盧橋的方向照亮了克裏奧佩特拉的尖碑,也許,維多利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還有懺悔者愛德華、亨利,或者更早期的征服者威廉、獅心王也加入進來?那些震撼世界的名字所依附的靈魂,就在靜止的倫敦眼的注視中,沉默著集體來守望著這個帝國,在希望中迎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