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的漫漫長途(2 / 3)

懵懂開竅的我,一步一步走近這謎一樣的廣州,好奇與窺探中,我被這座我降生的城市的聲色光影驚住了。雖是傳說,雖是退了色的過往,而驚鴻一瞥,從此,熱愛生根、瘋長。

3.講座、茶座,讀書小組,唐詩宋詞和季候風:1985

市一宮的名字扛了幾十年,竟然沒變,那座大講壇卻已經被幾個多功能的小電影放映廳肢解了。八十年代全線改革開放,在廣州的中年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要當個體戶做小生意時,廣州的年輕人幾乎也被裹挾進全民讀書熱裏。一個接一個的講座,就在那大廳裏如火如荼地舉辦。方正碩大的舞台下,座位向縱深輻射,人小心翼翼地坐進去,輕易就給淹沒了。就像那時的求知欲讀書癖,青春的熱情攪拌著單純的敬畏,崇拜知識,熱愛書本。自發地安靜地交費聽講,其實也是在心懷謙卑地仰視知識。

艾治平老師的眼睛陷在他圈圈晃動的寬邊塑料鏡框下,一絲不苟地講他的《唐詩宋詞賞析》,他念起來抑揚頓挫前仰後合,我跟著他的課程進度一首一首地背,背得昏天黑地詩興大發,騎上單車回家也在發傻,口中念念有詞神思恍惚。八九十年代之交,我考回暨大讀研,某天,拿著寫滿了那兩期講座記錄的活頁本,在暨大西門蘇州苑陳舊而又簡樸的樓房中轉悠,敲開了艾老師的家門。他送了我一本封麵是木棉花開的《唐詩閱讀欣賞》。這書一直跟了我很多年,直到書脊起毛散落。再也碰不到類似這樣情真意切絲絲入扣的解讀文本了。

講座是趣味一致的同學朋友聚會見麵交流的地方。我們從市一宮衝出來,又興高采烈地跑到青宮去,聽那個“文革”後期貼大字報的勇士,後來成了美院的教授,慷慨激昂地大談人道主義,因為激動而心生敬佩。我就這樣跟著年長幾歲的好友、熱情大方人緣甚廣的天娜,加入了她們那幫文學青年的隊伍。

那時,有很多的講座,有很多的活動,甚至還有很多的舞會,市一宮的舞廳、中圖館藏部旁邊圖片社的舞廳、暨大蒙古包飯堂的舞會、科學館的舞廳,越秀賓館的舞廳是最上檔次的,一拆十幾二十年,把那些美好的記憶全部位移了。長得較高的我成了很多女同學的“男朋友”,時至今日,這花名依舊被人提起。我嫻熟地和女伴跳著男步,既滿足了跳舞的想法,又避免了男女之防的心有戚戚。一有異性相邀,女同學就撲過來和我搭檔,然後一起惡作劇地大笑,弄得對方不得要領窘在那裏。

我們忙不迭地買書讀書,在各種學習班講座之間穿插出沒,把時間、精力和熱情全部托付給書本,似乎這樣青春就有著落了,來自大氣候的春天的氣息,讓我們年輕時不著邊際的想入非非一點點地發芽、長出嫩葉。我們渴望著書中有條條大路,通往願望中的羅馬。

我跟著現已從日本到美國定居的盧姐姐,走進長壽路那條有條麻石的街巷,爬上那幢單位簡易宿舍的八樓,走進那間用竹竿支著窗戶的房間裏,那裏有一屋子的人,每周定期來交流自己所買的好書,所寫的詩作。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吸引,自此,一發不可收地誘惑著我,從此開始了我對書本鍥而不舍的追求。有那麼多的年輕人,把對書本的熱愛、對寫作的熱愛,擎舉在瑣碎的日子之上。回望那種狀態,有多少的單純,就有多少的可愛,有多少的投入,就有多少的誠意。即使是微渺的追求與希望,也是讓人心懷虔敬的。

我跟著現還在德克薩斯州流浪的蘊出入東方賓館、華僑酒店,她讀華師時下鋪的室友,有個星海音樂學院拉小提琴的男友,我們幾個就得以免費蹭聽那些高級的茶座,那些大牌的港台明星,在光影迷離的舞台上亦歌亦舞著,那些情歌流行歌被傳唱到四麵八方。我們在台上台下的恍惚中回家,對不可知的明天充滿了胡思亂想。

我在一個保密單位上班,謹小慎微地遵守著四不的規矩:不該說的、聽的、問的、想的全部不說、不聽、不問、不想,這就是其時所謂半軍事化管理的守則了。人變得愈發沉默孤單。我的辦公室正對著流花湖,窗前的一棵樹被水泥封住了樹根,萎靡不振綠得黴暗,我心神不定地等著下班的鈴聲,好衝到學校去,轉換另一種呼吸。

一個同學把我領到合唱團,據說唱歌是可以宣泄、可以療治內心的孤獨和閉塞的,聲音是一種模仿、一種參與,也是一種嚐試,更是一種抒發。星海音樂學院的遊老師,騎著一台破爛的單車來了,考進來的人被分成了不同的聲部。我在中音區,旁邊一個高高胖胖的女孩有一副漂亮的嗓子,在黃埔的石化廠上班。我們端著架子,把氣往丹田往腹腔壓,咿咿呀呀地一起練聲。我希望自己在藝術的引導下能變得活躍一些。

我每周兩次去下晚上的讀書小組。那時還有月色,拍開光塔寺下的一間老房子,大廳連著一個方正的天井,露出的一線天襯出一角飛簷瓦脊,有回民的白帽子在燈光下晃。邊廂裏,早來的同學已經意氣風發地討論開了。我們無一例外地盼望著在讀書的大潮中,改變自己,改變自己的命運。

豐富的忙不過來的夜校,豐富的一個接一個的文學聚會。更多的時候,我在家的角落裏,對著一本本攤開的書,沉思默想。我突然發現,這是我最自由最心儀的方式。

最好的寄托原來還是在書本裏,門前通往外麵的路一條一條給荒廢了。書山也許有路,還是走自己適合的那一條吧。

4.老城開始伸了伸腰,日子有多重,路就有多遠:1990

廣州成了個大工地,到處在拆舊建新,到處活力四濺塵土飛揚。

廣州曾經被周邊廣大的鄉村包圍著。先前哥哥所去的分校,在感覺很遠的竹料,現在不過是白雲區的一個地方,公交車穿過人車擁擠的新開馬路,搖搖晃晃就開到了那裏。先前我們要輪流派駐的中學分校在龍眼洞,課餘勞動抬大糞,之後,我就坐在菜地邊的山坡上,對著一片菜畦田野及散落的泥屋發呆。恢複高考的腳步聲隱約傳來,雖說十二個班的全級六科競賽我入了前六名,然而還沒長到有足夠的資格循腳步而去,跨入潮流的行列,那時才讀初中二年級。如今已是城中通衢大道的一個點,是一個豪宅樓盤的所在地,叫什麼君臨天下。

英語班的同學安妮拉上我及後來遠嫁美國的表姐,大年三十跑去衡山看雪。火車硬席上,隻有我們五個人,一人占一條凳子躺下,想象著廣州家裏守歲的父母。安妮餓了,拿出一包速食麵幹吃,那時這食品還算稀罕,她說就權當吃年宵蛋散吧,生脆彈牙。

那時,最好的聯係方式就是通信。回來後就收到班主任又是係副主任譚老師的信了。通知我趕快去考研。兩年前,因為瞞著單位報考,我被撤掉了資格。一跺腳就離開了那個守著四不守則,沒有思想也不能自由思考的單位,考到一家報社打工了。

迎“六運”修好不久的中山大道,春天的煙雨中好像很寬很長。我把單車往廣衛路的汽車總站一放,坐22路車一路穿越廣州到華工補習。熱鬧與擁擠尚沒有從路兩旁蜂擁而出,華工舊牌坊前的安靜肅然,校園青磚紅瓦建築散溢的寧謐書香讓我心生向往。

住校後,每周回家要從火車站轉公車。數年後讀博還是走這條線,一大早的公車已經把人擠得兩腳幾乎懸空。廣州的人口爆米花似的膨脹,廣州的馬路臘腸似的緊縮。環市路成了塞車的大黑點。

不過十來年光景,五年級的我隨學校的儀仗隊,還拿著大紅花來這裏慶祝火車站落成遊行。環市西路全線貫通的八十年代初,家從老城區搬到了這裏,路邊還有菜地農田,枝丫一般細小的樹木擋不住陽光。

從始,廣州伸手攤腳地往廣大的鄉野擴展,每年都使著勁往外躥。半年不上街,興許就多了幾條叫不出名堂的新馬路。先前的河南一帶,除了幾條舊路,一片陌生。每隔一段時間我得看一下廣州地圖。廣州不再是原來概念的四個老區。

天河建起來了,黃埔並了進來,廣州大道一直伸到曾經很遠的,上山下鄉時哥哥務農的白雲山腳。我從學校回家必經的瀝青沙石路,一溜的木麻黃分隔著路兩邊的菜畦水田,成了昏天黑地都是車水馬龍的黃埔大道。廣州變得讓我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