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的漫漫長途(1 / 3)

多倫多的漫漫長途

001.多倫多的漫漫長途,掌中的宿命:2006

趕赴加拿大的第二趟飛行,飛機故障零件撤換,機組人員工作超時撤換,北京至多倫多的直航變成了轉飛。在美國阿拉斯加的安尼斯頓打完了數個幹澀迷茫的哈欠之後,在多倫多邊檢要求我把笨重的鋪蓋行李一一打開檢查之後,40多個小時的延誤之後,子夜時分,睡眼惺忪的老表把我拉到他租住的地下室,我終於可以把身體擺平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裏,昏暗的燈光中,望著旁邊兩張空著的架子床失眠。不久,會有別的什麼留學生來把這空間填滿的。才九月,我冷得抱著個暖水袋,在迷糊中做起了夢。

桑德斯教授灰褐色的眼睛與柔和優雅的聲音傳遞著溫暖。跨下間隔很大的梯級,走出這幢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灰舊的大樓,我朝不遠處那氣派宏大的羅伯特中心圖書館走去。香港鄭裕彤捐贈的中文圖書館在八樓,東亞係在十四樓。等著熱情周到的辦公室主管西莉亞給我拿獨立工作室的鑰匙,端詳著裝飾有中國字畫的開敞式的會客室,小小的書櫥裏全是繁體字的中文圖書,恍惚間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的14214工作室采光不是很足,隻有兩頁窄窄的條窗,也能俯瞰到多大散落在鬧市中心沒有圍牆的大片校園。上一任大概是個日本的訪問學者,五六平方米的工作室,書架外掛有兩幅日本的浮世繪,鮮豔的著色映亮了視線。

從圖書館往前走兩個街區,就是中國駐加領事館,旁邊一個鮮紅的標誌指向地鐵。多倫多的地鐵簡單樸素,過了上班高峰時段,人不算很多。在主幹道從地鐵拱上來,轉乘公交車,再走近一個小時回住處。加拿大大得讓人惶然,去市區,去郊野,去山裏還是湖邊,一上路,人便渺如一粒塵土,被無邊無際的空曠追剿著,步行走路變得毫無意義,人輕易就陷落在這樣的空落裏,一如我的心境。

中年打拚的幹勁,中年再行的移植,全都被時不待人不合時宜絆住了。中文的情懷,簽不通英文的思緒,我對著手中的楓葉卡發怔。

多倫多大學東亞係東亞研究所是我的夢,多倫多是我的夢,北美遊走是我的夢嗎?

我在遙遠他鄉的胡亂塗寫中,向萬裏之外的廣州眺望,祈求著遠距離的安撫。多年的思慮,桑德斯的中國古典詩詞情懷,激活了我的課題。堅守之途,遠赴之旅,這就是我的宿命吧。接納的同時,也是擔承。翻來覆去想過之後,既來之則安之,我抓緊時間上路,往加東首都的方向前行,往最大的華人埠溫哥華前行,往與美國接壤的洛磯山脈遊走,我甚至打算走到加國中部森林環繞的卡加裏去,我想把加拿大裝進腦袋裏,帶回廣州。

才十月中旬,一場秋雨就下成了第一場大雪,我的思路和靈敏好像都給凍透了。

2007年的再次遠赴,我在多倫多的春寒料峭中掩緊了風衣,我醒來了嗎?

從課題博雜的沼澤和艱難的沉浮中,我泅渡出來,好像是桑德斯在恭喜我。那個曾經的夢怎麼老是若隱若現?

廣州混濁的空氣,擁擠的交通,川流不息的行人,在略顯生疏之後,不由分說再次塞了個滿懷,拉扯著我不能不茫然的神經。加拿大四季流轉的美景,被我收錄在相機裏,我依依不舍地重又把行李打包,悵然若失地與清晨的多倫多道別。我不知道命運的輪盤轉向哪裏,也許,我還會再來吧。回去了,又再次渴望著走得更遠。

2.乙卯年,謎樣街巷,臆想中的舊時光景:1976

這一年的春夏交替,洪水說來就來了。江河泛濫,珠江卷起了混濁的泡沫,河北往河南的渡輪全部停開,長堤的江水淹過了馬路,低窪處一片沼澤。那幾天,狂風大作,大雨傾盆,天色前所未有的青灰蒼白。我趴在閣樓前的窗戶上,看著圍牆外的街巷。偶有街坊走過,幾近是抱頭鼠竄狀,雨線扭成無數的鞭子,左右開弓地抽打著一切,行人手中的傘被風刮成翅膀倒豎的蜻蜓。對麵小園光頭二伯家的雞蛋花樹,哢嚓就被吹折了一根很大的枝丫,折斷處露出了白生生的木心。風惡作劇地憋足一口氣,猛地噴吐出來,誰家陽台的花盆被刮落了,乒乓一聲炸裂在街中心,一如粵劇大戲開場的銅鈸,鏗鏘之後,大鑼大鼓就滾將出來。

街巷中的條麻石,被雨水衝刷得清臒骨爽,老屋的青磚牆根水磨石批蕩牆麵,露出了骨棱棱的質感,被雨水濡濕的原木大門,無比沉重地虛掩著,隻剩下關不嚴的一條門縫,好讓我好奇的目光門裏門外地張望。

一如曾經就讀過的五仙觀的那家小學和白薇街祠堂的那家小學,仙人遺跡,大殿銅鍾,飛簷瓦脊,影壁廊柱,一個恍惚中總是醒不轉來的舊夢,錯位中我被置放其中,成了一個不解真意的偶然闖入者,被蠱惑的同時也被誘導著。

恍然被什麼驚醒,街巷第一次向我展露了時隱時現的清蒼繁複的色調,和閑時的黴舊寡淡很不一樣。一如被狂風刮落的雞蛋花,雨中,一地的明豔和新鮮。

這幢中西合璧的占了半條街巷的三層老屋住有好幾戶人家。在河南芳村等大企業工作的大人,輪渡不通不用上班,在街道小工廠的也歇了工,學校也通知不用上學了。屋裏過節一般的熱鬧。屋裏的舊時光景和味道,在天色不甚明亮的下雨天裏,露出了端倪。

三樓的大人,確切地說是上了點年紀的叔伯輩,在廳堂門口與闊大的天台過道裏下棋,棋盤是十叔自己刨刮磨擦出來的木板,棋子已給抓摸得油光滑亮,天台種有很多的棚掛植物,一律的油綠汪亮,四嫂酷愛畫畫的兒子,拿些油彩坐在棚架的涼棚下塗抹著,沒有人說話,隻有偶爾的一聲“將”。琴棋書畫的閑適與愜意是這樣的嗎?

二樓的客廳裏茶事正釅,淡淡的茶香在潮濕的空氣裏滑動,人聲此起彼落嗡成一片,圖案花紋的花磚剛被勤快的三嫂抹過,有幽幽的光澤。說起這幢樓民國初年的來曆,說起日偽時期在天台發生坐老虎凳灌人辣椒水的慘劇,說起光複時期熱鬧的家庭舞會,說起公私合營大躍進那陣的新式集體舞,說到眼前的這壺陳年烏龍,業主二叔公嗓音厚實,刮風下雨的,大三元去不成了,惠茹樓的茶歎不了,就在家裏開局。父親也是茶客,你看我這壺鐵觀音茶色清澄,好價錢買來的上品。茶是真君子,從不欺瞞,品咂回甘的滋味,渾然天成卻又無法穿透的成色,正是陳年舊事相遇今天的心情。

一樓的大廳是女人的天下,是主婦們的展場。耀嫂支開桌子攤開紙樣在剪裁,媽媽在窗邊踏動著衣車,阿嬤和六婆交流彼此的茴香八角,馬上就是端午節了,要準備著作料醃五花肉包鹹肉粽,六婆問阿嬤到時借那沙盆泡綠豆褪綠豆皮,綿糯得入口即化的粽子餡就是這樣炮製出來的。阿嬤則回借了爪籬,不多久屋角的大廚房那炸肉餡煎堆的香氣就會搖搖擺擺地走出來。

隻有二樓的拐角,那水磨石的梯級和雕花扶梯,是小姐姐們聚腳的去處,聊的全是女孩子的瑣碎,一個大人給的精致的雪花膏瓶,紮辮子的彩色橡皮筋,香港帶回來的絲巾和縮骨傘,最稀罕的是產自那裏的小玩具,尤其是那些立體的明信片,光線一晃,圖片上的人物恍似會眨眼睛的。隻有大門口才是小不點唧唧喳喳的地方。台階下的回廊已有積水了,用磚塊把兩頭一堵,雨水就儲得滿滿的,手忙腳亂地回房間找廢紙,趴在門上就疊起小船來,二樓的小弟幹脆撕作業本,挨了三嫂好一頓罵。大大小小的紙船在積水中晃動,有人用竹竿撥,有人用晾衣服的丫杈製造些波浪,不時發出尖叫和起哄。童稚和童趣隨風隨雨弄得人滿頭滿臉。

乙卯年的台風洪水,把屋簷瓦脊陳年積垢全刮跑了,亦帶來了鄰人的悲慟,隔壁巷子有人家在這次的沉船事件裏,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那白麻黑紗刺得路人心慌。這一年隨後發生了很多事,偉人接二連三地去世了,政治大事件終於被推揉到這偏於一隅的廣州來,變化不知不覺間,跟尋常街巷,跟所有人都有了關聯。

我們一場接一場地去遊行,成千上萬的人排著隊,沿著熟悉的馬路行走,把將近十年荒蕪蒼白的日子填滿。最後走到城裏最空曠的海珠廣場。悼念毛主席,打倒“四人幫”,紀念、慶祝,在一撥一撥的遊行裏,在密集的腳步中,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興奮和歡欣迸濺開來。大事件上了發條一樣地絡繹登場,廣州從此提速。廣州就這樣開始一直在加速。

後來,學製改革,高考恢複,我考上了遠離家門的越秀山腳的一所重點中學。每天,我得穿街過巷走近一個小時,不經意竟是在古老廣州的前世今生中穿行。象牙街是先前廣州盛行的三絕之一牙雕匠人聚居處,象牙一、二、三巷已經雜並著仿西式的小洋樓,文興裏據說曾和科舉趕考相關的,絨線裏住的全是小攤小販,巷口盡頭就是榕樹婆娑的惠福路,五仙觀的暮鼓晨鍾早已不再,轉過來的四牌樓,先前正是出售針黹女紅的旺地,又是當年解放大軍入城的通道,已更名為解放路。拐離大路,在學宮街的小巷往東南走,條麻石的路麵筆直寬敞,過蓮花井,街中的那口井依然有人打水食用。出得巷來,已是德泥路了。對麵半山腰的樹叢中,隱約可見鎮海樓的飛簷,學校為擴張新修的山腰操場,就傍著那段古舊的城牆。曆史不完全是教科書,亦是生活居停的跡痕處處,亦是顧盼觸摸中的感慨與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