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外時興著下海、炒更,研究生可以使用的教師圖書室,經常空空落落地隻有我一個人,我躲在這裏沉思默想,所有的鼓噪也許跟我無關吧,跟內心恬適的願境無關吧。有同學私下裏封了我“金陵一怪”的外號,其時我住在金陵苑一棟的學生樓裏。
5.思考、膽識,老火靚湯一樣熬吧:1996
小孩剛出生,種種新的麵臨。我馬上就要從全國招聘時借調到省作協的青文院,回到原來的單位,在一切不可知開始前,我決定跑一趟西藏,先把這個夢圓了再說。
天娜夫妻倆以外商身份在西寧投資辦廠,做得有聲有色的,她在鐵礦砂的貿易中出入得如魚得水,很專業的生意經把我唬得一愣愣的,我們還曾是中文係的同學呢,生活與經曆一下子就把人區分開來。坐火車到格爾木,轉換大客去拉薩,我在過唐古拉山口時青灰著臉,躺在靠車門的鋪位上,這是路上認識的平平小妹為照顧我,把我的鋪位從車尾換到了車前。我在思若遊雲中禱告,為此刻,也為即將開始的明天。
我的專業寫作還能持續嗎?我該往哪敞開我的天空、種植我的園地?寫那些小情小調的文章,這是搞專業創作的高度嗎?一如高原反應,我在相當的時間段裏頭暈目眩。
一場又一場忽大忽小的潮汛,一個又一個駁雜的場景,一次又一次不同的經曆,把人從內到外不斷地拉扯著、拚接著。
上下九的步行街熱鬧得讓人發虛,我在戶口所在地的區文聯裏掛了幾屆的虛名,每次開會從此中穿行,都不得不被街上的人潮裹挾著,如同對廣州的匆忙,有著揮之不去的恍惚。這座城市在熱鬧的旋渦裏快速旋轉。
接了一個任務去寫深圳的華僑城,這個在荒野灘塗上崛起的景觀奇跡,從中南海到廣東,從蛇口到大鵬灣,春天的故事裏畫下一個金色的圓圈,我想起前幾年為市裏的大型紀念晚會寫下的朗誦詞,那個老人,那伸出的五個金手指,發展就是硬道理。
於是,發展就成了勢不可擋的潮流。隻是這座城市膨脹的擴張讓人茫然,我的路也在其中嗎?
從西藏回來,從一個單位到另一個單位掛單,終於身體精減,心思澄明。我似乎明白我該待在哪裏,我試探著走上了眼前的這條路。地域文學與文化,我開始嚐試,寫廣州,寫我故鄉的情貌聲色。
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回到童年的視角,第一部長卷散文,我確認著我情懷的淵藪,“受雇於一個偉大的記憶”,廣州的前塵舊事,廣州的愛恨情仇,變得生動鮮活可感可觸。
必須為人生找到一種形式,既然我拒絕混亂的時尚觀,所以我就放任我對書本的癡迷。一如老火靚湯營養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碗老湯,早已習慣了在日常裏猛火文火地熬,習慣了在一日三餐裏穿越。即使街巷豎成了高樓,即使鄰裏不相往來,可這碗老湯的氣味成色,亦還是會穿街過巷散發蔓延的,一如廣州話的輻射、文化擴張的北上,那碗老火靚湯,畢竟是本地人活著的情趣和嗜好。
廣州越來越大,天河成了時尚繁華之最,珠江新城也有了雛形。我不再迷路。我終於培養了自己的方向感。
6.看不清邊界,皈依或者終身之伴:2001
廣州的擴張在衝擊著我,從家裏出來不遠,是永遠擁擠嘈雜的省汽車站,是潮汛一般漲退的火車站。遮天蔽日的高架橋下,是扭成麻花的車流和人流,路邊灰舊的樓房搭起了腳手架,小變中變的穿衣戴帽工程正在城裏蔓延。人們越來越注重外觀的所謂暗示,錢的含量,或者是權位的含量,或者是財富的含量。
內心的焦躁也在衝擊著我。關於本土的書寫才掀開一角,我有點惶然,我還沒有足夠的定力把探到它內中隱秘而神奇的脈跳。我轉來轉去又轉回了暨大的西門。我按響了老師的門鈴,
我要報考博士,我要讀書,我的小孩已長到進幼兒園了,可以暫時放下他了,但我放不下自己,我要找到屬於自己的連貫而穩定的精神走向,讓我不再脆弱,不再趔趄跌行。
我放不下我的廣州、我的嶺南。複試前,我把思考多時的研究方向鎖定在關於嶺南的文學與文化的關係上。鮮紅的錄取通知連同最後落實的導師,百感交雜地簇擁著我,來不及多想,我投入了轉師多益的期待裏。
我的思路空前活躍,回到單位,這裏的氣氛環境灰蒙蒙的,一如既往,表麵的沉寂喑啞遮掩著躍躍欲試。當主管部門的一哥和我長談了幾個小時後,走的念頭依舊生了根,拔不起來了。流水不腐,委屈的眼淚洗滌著我的蕪雜,我可以對不起我的青春,我再也不能對不起我的願望。走吧,活著,總得上路的。
六年了,時間與障礙堆積在去來路上,我得越過去,借助讀書求學這條拐杖。
百歲的阿嬤作別了,祭走的那天和兒子學琴的日子疊在一起,天堂是與音樂相連的吧?就像那部喜愛的電影的開頭,天堂是和藍色的故鄉在一起的,那是一個讓人踏實和安寧的地方。那麼,精神的天堂有嗎?可以眺望到俗世之外的星辰吧。
一個人獨自前行,路在蠻荒中也許會蒼涼而遙遠,這時候,就很需要一枝拐杖,不是為了支撐,而是為了陪伴、為了揮舞,讓人有足夠的意誌喊出那句自勵的口號,來延續往前走的希望。
7.滋味啊滋味,記憶中的穿越:1999或2007
聲色情味,這是我從小到大長出來的對廣州的判斷和概括的感覺。聲是說其市聲,幼時聽江邊鳴笛,聽街巷的招搖叫賣,大時聽街市人聲鼎沸茶樓嘈雜,青春時聽港台歌聽茶座,中年時聽粵劇聽時風細雨,廣州的聲音活色生香、生猛異常,二十四小時延伸晝夜。色則是綠意蔥蘢下,陽光雨幕傾瀉,本土海外潮汛流轉,五光十色,什麼品種都在廣州舶來速遞發散開去。情則是四處的人情忽濃忽淡,冷暖自知,倒也疏鬆隨意,無牽無掛中,誰也不欠誰的,隻管各自的營生各自的飯碗,實在而不旁騖,樂得個優哉遊哉。味則是食在廣州的口福了,看似無大無小,卻是平民的根柢情性的本真,鳥為食忙,人又所為何來呢?食為開懷、享用、陶醉、自珍自重,廣州的食福是百味雜陳五湖四海,所謂海納與兼容,所謂文化的本相就露出了謎底,廟堂也好,民間也罷,不可當大事相議,卻是與生活同行。
吃是生存的本義,又是多麼的瀟灑和包容,吃當中,該了的都了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選料、刀工、火候、烹製,美食佳肴,還得有良辰美景來成全,還得有擔待命運的好心境。如此看來,吃就是對遭遇的化解,對過日子最好的侍奉。茶足飯飽之後,人生不就是如此這般嗎?你用心了,然後你就知足了。
所以,從小就滋味在心頭。父母影響,對食不苟且,不敷衍,何況對人生,對心心念念的願望。甚少說不、不喜碰撞的我,料想不到如此柔韌和偏執,誰都要撞南牆,既然頭破血流,既然傷痛自知,畢竟無悔,何必回頭。在本土文學文化的研究創作上,我麵懵心懵地走下去。不懂交際不諳世事,也好,將錯就錯,我無權無勢無交換價值,就把自己鎖定在螺殼裏做起了道場,內心為這無可如何卻是心甘情願的自閉,依舊激情賁張。
摸摸索索的長篇寫作,磕磕碰碰的論著撰寫,這算是極限的挑戰嗎?想起我在清華大學進修時所做的拓展訓練,在高空中放任自己仰麵朝天下跌,不管下麵有沒有眾同學的雙手承接,畢竟還有地麵,還有地上葺葺的青草,唯一裁決的意念就是,你願意嗎?你決意前行嗎?那就去做,去承擔一切吧。
個中甘苦,實在是滋味啊。一如我知道做菜要有靈性,要有感覺,但更要有一種自省。調配磨礪是一個漫長的不斷更新的過程。一桌好菜擺跟前,品嚐幾口,望聞問“切”,大概就知道了成色去到哪裏,工序如何了。所以我挑剔。
一如本土化寫作,所以我苛求自己,縱深,拓展,可能的話,就嚐試吧,失敗了有什麼要緊,我並沒有奢望成功,總得讓努力把無所事事的空間填充,把失落無著的內心填充。
還是廣州的靚湯、茶點、粵菜,和多倫多的唐餐館一樣的色香火候。隻是,本根難斷,本土難離,我最終選擇了守著廣州。
第一部長篇小說《巷孌》的撰寫,第一部長卷散文《情語廣州》的綰筆,我對廣州有了交代嗎?我的執迷和訴說有了緩解了嗎?